人比人,氣死人!
皇帝這四個字,乃是佛門行事之真意。
可他刻意寫這四個字送給慧曇,卻彷彿是對他的諷刺。
“師父!”
小和尚一時間慌了神,因爲師父這次是真的被氣暈了。
不是因爲龍虎山的和尚,是因爲皇帝陛下四個字。
慧曇法師病倒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後。
小和尚在師父身邊,照顧他。
慧曇醒來之後,問清楚自己病倒的時間,
他又問:
“朝天宮最近是什麼情況?”
“宋夫子已經入駐朝天宮,開始爲前朝修元史了!”
小和尚老老實實給師父說了三天發生的一切。
天界寺的大機緣終究還是被奪走,另外一件讓他們震驚的事,是朝廷在封神後不久,再次以朝廷的名義舉辦一場藥王大祭。
藥王太上,經過龍虎山刻意的引導,已經弱化了太上老君的屬性,更加強調藥王爺的身份。
就如佛門的身外化身和本體分離一樣,這是利於傳播的常規做法。
但皇帝支持一場藥王祭典,這件事的政治意味非常強。
華夏的君王,除非是那種迷信僧道的皇帝,不然很少會用朝廷的名義,去舉辦這種祭典。
難道陛下皈依道門了?
慧曇搖搖頭,自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那位皇帝朝氣蓬勃,就如這個王朝一樣,一心只向前看。
他絕不會是一個迷信佛道的君王,甚至慧曇也明白,僧道二門,只是這位君王利用的工具。
那麼,老朱如此大張旗鼓的扶持朝天宮和龍虎山,一定有他的道理。
“你扶我起來,讓我再看看陛下那天送來的摺子!”
慧曇顧不上吃藥,卻要去找讓他昏迷三天的物件。
小和尚猶豫,師父這是多想不開,纔再去找那晦氣的東西?
不過他也不敢反駁,老老實實去找到一個小盒子。
皇帝賞賜的物件,哪怕再討厭,也要小心放好!
慧曇法師拖着病體,接過盒子,小心翼翼打開。
再次翻開摺子,皇帝親書的【慈悲爲懷】依然刺眼,只是慧曇這次沒有多少情緒波動,而是平靜的看着。
一刻鐘,整整一刻鐘他都沒動過。
“師父!”
小和尚終究承受不住,出聲提醒慧曇。
他怕師父再有什麼不測!
“三天前貧僧看這四個字,只覺得陛下是在諷刺貧僧!
但此時再想,那是貧僧自己有了心魔,纔會誤讀陛下的意思!
也是,那位皇帝雖然對臣子刻薄,但對僧人,其實算得上磊落!
就算他不滿貧僧的所作所爲,也不至於小家子氣來專門諷刺貧僧!
貧僧沒有這個資格,所以這三天的病苦,實屬自作多情!”
慧曇苦笑,他深吸一口氣,掙扎着要起來。
小和尚趕緊扶着師父。
打開房門,師徒二人走出去,遠眺大雄寶殿。
天界寺的人流恢復一些,倒是有了幾分大明第一寺院的人氣。
只是比起以前的盛況,這裡差得太遠太遠。
如果是以前的他,大概會很痛心,很焦慮……
身爲佛門領袖,天界寺的主持,他一直覺得自己身上有些責任。
此時的慧曇卻在想,如果慈悲爲懷那四個字不是皇帝在諷刺他,那又是什麼呢?
“你跟我出去走走!”
既然想不清楚,那就出去找答案。
“師父,可是你的身子?”
“沒事!”
師徒二人出門前,慧曇特意換上俗家衣服,戴上斗笠。
師徒二人以一種低調的方式離開天界寺。
“師父,咱們去哪?”
小和尚看着茫然走在路上的慧曇,有些擔心。
他們走着走着,經過一家道觀。
慧曇轉身一看,那牆上忠君愛國的標語,最近都快成爲正一道道觀的標配。
他曾經暗中對正一道這種拍馬屁的行爲頗爲不齒。
出家人就要有出家人的風骨,雖然人在紅塵,許多東西不得不低頭,可心中的驕傲還是要有的。
慧曇鬼使神差,走進那家道觀。
這是一家比清心觀大不了多少的小道觀。
但走入此間的百姓不少,似乎香火也不錯。
慧曇走入此間,卻見一個小道士正在焦頭爛額,爲百姓們解釋着什麼?
他先看牆上,不知道何時有人手繪的圖畫,圖畫有字,但畫圖之人似乎考慮到百姓不識字的緣故,所以畫得特別詳細,慧曇並不用太費力,就學會了製造糞丹。
他沒有去百姓扎堆的地方,而是沿着這道觀的壁畫走。
除了糞丹之外,上邊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有關於治病的,喝水的……
還有如何用熟石灰消毒的……
越看,慧曇越是沉默。
等到他不得不走到人羣聚集的地方,卻聽見守在道觀的小道士大喊:
“鄉親們你們饒了小道吧,小道我真的不懂……
我師父被抽調去朝天宮了,要不你們跑朝天宮去問?
嗯,識字我會,師父教過小道!
要不小道我教鄉親們讀《藥王經》吧!”
慧曇找個地方遠遠坐着,也不去打擾那些人。
小道士也沒有跑過來尋他們討個香火。
關於《藥王經》,在慧曇這個當了多年高僧的人看來,他一聽就覺得不對味。
這經文的文法差,語句不夠優美……
跟佛門的經典比起來,差的不是十萬八千里。
更關鍵的是,他只聽一遍,就能聽出這本經書,八成是現編的。
這大概也只有這些愚民纔會聽不出其中明顯的破綻。
這種破綻和那本《封神演義》一脈相承,明明說的是商周的事,時代背景卻處處透着大明朝的味道。
一種衆人皆醉我獨醒的驕傲油然而生,可慧曇看到那些百姓們認真的樣子,卻笑不出來了。
他曾經也帶領過百姓們讀經,
那些人也很虔誠,可是彌陀經,他們背不會……
三百字的心經,他們背不會!
哪怕是祖師的歇語,他們那些百姓也學了上句不會下句。
可《藥王經》這些百姓卻背的很認真。
一個明顯不識字的老農,竟然掏出一張紙,用只有他認識的方式在紙上做着記號,幫助自己記憶。
那種認真的態度,讓慧曇震撼不已。
藥王經的篇幅不長不短,大概也有四五千字。
可這些明顯不識字的百姓,愣是給背下來大半。
好多人因爲懊惱自己背不下來,約定好明天再來聽書。
這些人走了,還有有一些人進來。
“爲什麼?”
慧曇突然快步走,也跟着那些老百姓走出道觀,他攔住剛纔那位在草紙上記號的老者,問出一樣的問題。
老者咧嘴笑:
“藥王爺和其他菩薩不同,他老人家的經文呀,上邊的東西有用……”
一句有用,讓慧曇如醍醐灌頂。
“慈悲爲懷,這就是陛下想要貧僧看的東西?”
那本粗製濫造的經文,卻沒有半句廢話。
沒有描繪淨土的莊嚴,也不會歌頌仙佛的偉大。
慧曇此時才發現,也許粗製濫造風格,大概就是編撰這本經文的始作俑者故意讓百姓能聽懂而做的選擇。
他瞬間,覺得自己纔是那個傻子?
“阿彌陀佛!”
有人往生淨土,有人卻想將穢土變成淨土。
慧曇明白了皇帝要舉辦藥王祭的原因……
也是皇帝給他留下慈悲爲懷四個字的原因。
深宮中的皇上是想告訴慧曇,什麼纔是真正的慈悲。
“回去吧!”
慧曇法師心中的不甘,怨憤瞬間消失無蹤,他難得露出笑容,
小和尚大惑不解,師父怎麼突然變得開心起來。
他轉身走路都有勁了。
等師父走遠,小和尚才驚覺:
“師父,你等等我!”
……
“慧曇法師辭去天界寺主持之位,向皇帝討了個路引,帶徒兒雲遊去了……”
“我去,他怎麼輸不起呀!不對,我說宋夫子,你告訴我這個是什麼意思?”
天氣暖和了些,張異終於可以曬上春日的暖陽。
朝天宮算得上冰火兩重天,
一邊是工部的人正在熱火朝天的擴建朝天宮,許多建築不斷在遠處落成。
張異腦海中的朝天宮,正和這個時代的建築逐漸融合在一起。
鄧仲修因爲兩個大項目,地位越發穩固,也忙得沒有機會伺候他這個小師弟。
倒是宋濂,成了張異新的跟屁蟲。
鄧仲修坐穩主持之位後,他本不必經常來朝天宮。
不過張異還記得,他與宋濂有個交易,他交出那本他默寫出來的元史,宋濂推動朝天宮成爲現在的修元史之地。
作爲一個誠實守信的人,張異自然要來幫助宋濂修書。
他不會出現在修編的團隊裡邊,但宋濂會偷偷來找他。
張異一點點交出後邊的元史史料,宋濂每次一讀,都會拍案叫絕。
一個人,寫出一本史,這種天才要不是親眼所見,他絕對不會相信。
這本《元史》一開始宋濂還怕張異亂寫,隨着修編工作的進行,他對這本書的權威性再無懷疑。
相反,因爲有一本“成書”,宋濂可以根據張異版本的《元史》去查漏補缺,所以大明修的元史,質量明顯比他這本更高。
老夫子一高興,就成爲了張異的忘年交。
今天這不,他又來找張異喝茶。
張異對這老傢伙故意告訴慧曇離開天界寺的消息,這是什麼意思?
他可記得,宋濂跟佛門不少高僧是好友。
“沒有什麼意思,就是我去給他送行的時候,慧曇法師讓我轉告一句話給你爹!
你爹不在,且老夫也算看出來了,你其實才是這場局的真正佈局者!
所以跟你說也一樣!”
宋濂道:
“法師說,身在其位,不得不爭,他不會爲當日之事後悔,卻也要向你爹說聲對不住!”
張異聞言點頭,他對慧曇法師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憎惡!
世間很多紛爭,其實說白了就是立場不同。
他是龍虎山嫡子,龍虎山受了欺負,他自然要全力以赴報復回來。
要是換成他是慧曇的弟子,他可以把老張坑到回去找老祖宗哭訴。
“法師還說,慈悲本是佛門真意,但他在道門見到了另外一種慈悲!
他心有感悟,決定去了主持的身份,重新迴歸最普通的僧人身份,去外邊走走!
他日若有所成……”
張異還沒等宋濂說完,他就從椅子上跳起來。
接下來的場面話,他也懶得去聽。
“這裡的空氣太酸了,貧道去也……”
在宋濂瞠目結舌之中,張異遠去。
宋濂氣的吹鬍子瞪眼,最後卻化成苦笑:
“此子,多少也算是一個異人!”
……
“張異!”
出了編修元史的小院,張異再往大殿走的時候,被鄧仲修叫住。
他回頭,卻發現鄧仲修身邊跟着另外兩個熟人。
“叔叔你怎麼會在這裡?”
張異見到老朱和朱標,頗爲意外。
鄧仲修臉上露出不自在的表情,朱元璋此次前來,一來是查看他的工作進度,第二個就是來找張異本人。
“師弟你來得正好,我忙得不可開交,你陪黃老爺走走!”
鄧仲修也是識趣之人,他明白每次皇帝來找張異,都會避開他。
他留在這裡,也是一個多餘之人。
既然如此,還不如找個由頭離開。
果然老朱頷首,對鄧仲修知情識趣表示讚賞。
“好說好說,叔叔今日來,不留個香火錢再走?”
張異半開玩笑,換來老朱瞪他一眼:
“你自己的清心觀沒見你討要過香火錢,倒是挺爲你師兄着想!”
張異嘿嘿笑:
“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生財有道,我師兄可不行!”
老朱不上他當:
“不說永壽宮留下來的大量前朝的土地,就是陛下這次賜予朝天宮的土地,也有上百頃,這些田地養一個朝天宮還不夠嗎?”
張異左看右看,發現周圍沒有別人之後,說:
“那倒是,這次皇帝難得大方一回,不過我估摸着,這朝天宮他肯定另有他用!
用這麼多土地養着一羣道士,不像是皇帝的風格!”
老朱那點心思,卻被張異一眼看透。
他有點氣呼呼的,這小子多少給自己留點面子不行?
“走吧,你師兄不是讓你帶我逛逛?”
“那邊不行,那邊是皇帝奉命修元史的地方,我帶你去封神臺走走吧……”
張異帶着朱元璋往另一個方向走。
老朱看到了牆上的字,想要故意逗逗張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