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倒是很傷心呀!”
朱元璋一句話,果然把宋濂的注意力給轉移了。
老朱冷哼:
“朕推行簡體字,除了孔家比較上心,爾等這些人誰曾將這件事當回事?
這彌合南北之策,還有一羣南方的官員說朕這是在抽南方的血去救北地。
爾等天天說家國天下,到頭來還不如一個道士……
宋濂,你說將這孩子送到宮裡來給太子陪讀,讓他以後做個讀書人!
可朕覺得呀,他當道士挺好的!
至少呀,朕覺得這道士比讀書人好用……”
皇帝的冷嘲熱諷,說得宋濂面紅耳赤。
他本來對僧道的特權就有意見,被皇帝這麼一對比,更是心生顧忌。
個人交情是個人交情,階級利益是階級利益。
當皇帝擡高僧道而輕視士子的時候,這不是一個好信號。
想到前陣子皇帝讓朝天宮主持藥王大祭。
加上官家刊印藥王經的行爲,都讓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宋濂心中的警戒心馬上起來,關於堅持舉薦張異的事情也不提了。
“行了,你安心修你的元史去,朕自有打算!”
隨手將宋濂打發走,朱元璋才翻開張異那本《華夏簡史》。
張異這本書主打的就是一個科普,通過漫畫的形式,用比文字更爲平易近人的詼諧風格,將華夏數千年曆史娓娓道來。
這本書雖然只出到商周戰國,但卻十分精彩。
這本書並不算客觀,張異在簡單的文字裡,夾雜着太多看似公正其實引導情緒的東西。
“春秋筆法……這小子……
這本書,倒是可以推廣一下!”
“其實兒臣覺得不用推廣!”
朱標一直沉默不做聲,等父皇說話他纔回應。
“這書賣得不錯,是大賣!
不用推廣,兒臣估計天下讀書人人手一本……
數據已經印壞了三個雕版了……”
朱元璋一驚,這書都賣到這種程度了?
一個雕版,大概能印五六千本書後就不能用了。
也就是說,張異這本書至少已經印了一萬多本?
這銷量,已經超出了《孔府算經》,
刷新了應天府圖書的銷售記錄了。
“不對呀,這銷量高得離譜……”
朱元璋一想不對,爲什麼這書會高過算經》
朱標笑道:
“市面上確實有仿版,但是這種獨特的畫功,其他人仿不出來!
至少,暫時仿不出來……”
老朱這才明白,他默默點頭。
“潤物細無聲……
行了,你回頭讓那小子趕緊把其他的也給朕畫出來!”
哪怕讀過不少史書,對歷史並非陌生,朱元璋也被漫畫給吸引住了。
……
宋濂出宮,
腦海中卻一直盤懸着皇帝的話語,久久不能言語。
他本來想回朝天宮,但心煩意亂之下,宋夫子準備給自己偷個懶。
“去御史臺!”
他準備去找劉基聊聊,讓車伕轉了個方向。
在錯身的時候,他又遇見了右相府的車馬。
“這楊憲楊大人,不知道是去迎哪位貴客?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宋濂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卻沒有放在心上。
另外一輛馬車上。
楊憲小心翼翼,看着眼前的道人。
此人身形清瘦,一身道袍洗的發白,但道人身上,自有道骨仙風的氣質讓人心折。
而且,此人非常年輕。
“劉道長!”
楊憲小心翼翼地詢問眼前的道士。
道人擡頭,說:
“楊大人,承蒙您錯愛,召本道入京。
這天師府小真人的預言,貧道不方便多說什麼?
只是如果回到大人本身……”
劉道士看了楊憲一眼,說:
“大人福澤延綿,至少以貧道的道行,看不出大人有什麼災禍。
也許是那位小真人看錯了,也許是貧道道行不夠!”
楊憲聞言大急:
“劉道長,您可不能說您道行不夠呀,您可是大名鼎鼎的趙師真傳。
趙師說您修行不比他差……
那小道士才幾歲?
您修行的時候,他還不會走路呢?
這傢伙裝神弄鬼,本來我也不信!
只是他去年算到章溢家母的死訊,一時間名聲大噪。
他也說過本相會死於非命,富貴如黃粱一夢……”
那道士聞言,沉默下來。
劉道士再看楊憲,卻死活看不出此人有什麼死相?”
不過他也明白,所謂預測兇吉,是修行中最難之事?
自古以來,預言到未來的道士不少,可是他們是怎麼預言的,身爲道士的劉道長心知肚明。
所謂話不說死,未來本來就有許多可能。
就算是道行深厚的人,也不敢說能完全窺見某種必然。
說着模棱兩可的話,以不可泄露天機爲藉口含糊其辭。
所謂的預言,每一次斬釘截鐵的預言,都是一場豪賭。
劉道士估摸着,楊憲所言的那位龍虎山小真人大概是被逼急了,所以他當時也做出一場賭博。
事實上,押中章溢母親的死,就屬於他賭贏了。
可一個人連續賭贏兩次的機率很低很低。
所以他大概也知道怎麼做:
“楊大人放心,既然你想求個心安,貧道回頭爲你主持一場法事,可去你身上怨念!”
他還沒說完,身邊小道士插嘴:
“楊大人儘管放心,我師兄的道行,就算有人想害你,他老人家也能去了對方手段。”
“胡鬧,有你說話的份?”
劉道士怒斥身邊師弟,對方趕緊縮縮脖子,不說話了。
楊憲聞絃歌知雅意,他回:
“劉道長,這次本相讓你來京城,倒不全是有求於您!
陛下登基之後,對道門尤其恩寵!
不說那龍虎山聖眷正隆,連個十幾歲的小孩子都能成爲朝天宮的主持。
這其他門派的道士,也跟着受益!
本相本想找你師父,但他說你是修道種子,成就會比他高許多,我看道長不凡,不應埋沒在鄉野,本相想給皇帝推舉您成爲玄教院的話事人!”
楊憲說完,劉道士的眉毛本能一挑。
玄教院,身爲道士的他哪還不知道是什麼位置?
皇帝爲了管理僧道,開國之初就定下了許多規制。
道門這邊,第一劍斬向的就是曾經總理天下道教的龍虎山。
可龍虎山命好,不知怎麼的,又獲得陛下的恩寵,重新掌握了天下道教的權柄。
但其實朝廷還有一個機構,理論上管着天下道教。
善世院和玄教院,是官府機構。
其中善世院的主持者就是慧曇大師,慧曇也是因爲有善世院的身份在身,才被人稱爲佛門領袖。
但玄教院就比較尷尬了。
老張管理天下道教事,理論上他應該是玄教院的主事人。
但天師府的天師常年在龍虎山,並不能擔任這個職位。
空缺的玄教院主事人的身份,目前呼聲最高的應該是龍虎山駐京辦的鄧仲修。
當初鄧仲修當了朝天宮的主持,龍虎山一堆人不滿,大抵也是盯着這個玄教院的位置也有許多人眼紅。
如果能入主玄教院,等於道教的天有二日。
天下總領道教事的權柄,也能分一分。
劉道士閉上眼睛,不再言語。
他雖然很想推辭幾句,但這個位置怎麼說,也值得爭一爭。
道人出世,卻非不爭。
不說財侶法地,就是像他這種有濟世之心,修行一生,也總想要留下點什麼?
傳承,教化,這些東西並不是在山溝溝裡能完成的。
龍虎山如今的聲名顯赫,也不是因爲忽必烈強擡?
他知道,這是他一輩子都求不到的機緣。絕對不可失去。
尤其是他還年輕,他心有抱負。
楊憲見他的態度,也就明白了。
不管這個道士如何,楊憲也很想將他推舉給皇帝。
皇帝如今崇信道教,朝中文武百官都能看出來。
君王所好,衆人自然留意。
不過官員中有如宋濂一般憂心,覺得老朱會放大道門權力的儒生。
也有楊憲這種,只希望投君王所好,能求得前程的小人。
如果皇帝崇信道教是不可避免,他推薦劉道士,若是陛下能看得上他,留得下他。
一來,他可以在京城和龍虎山的勢力鬥上一鬥,噁心龍虎山的同時也能給自己出口惡氣。
二來,若是劉道士能被皇帝信任,自己這個推薦人同樣可以得到好處。
楊憲雖然不比李善長和劉基,但也不是十足的傻子。
他明白,北方一系能用的人不多,他自己在朝中的根基也不是很穩。
他最大的依仗,是自己在檢校時期和皇帝建立的深厚的信任,但這份信任,似乎隨着他當上右相逐漸失去了。
楊憲想要找回這份信任。
……
“宋先生,你不在朝天宮修書,今日怎麼有空跑到我這裡?”
劉伯溫正在處理事務,手下御史通宋濂來訪。
他放下手中的活,去接待宋濂。
等讓其他人出去,只有兩人的時候,劉基開口詢問。
宋濂是個做學問的人,修書這件事事關重大,他本不應離開。
而讓他連自己回家都等不了,那肯定有要事。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我聽說你們前陣子遞上去的方案,被否了?”
劉基聽到這件事,無聲點頭。
關於給讀書人部分特權這事,是代表他們這個階層的根本利益。
雖然方案不是劉基提的,可大家都自覺擁護這份方案。
朱元璋並非剛知道那份方案,本來按照宮裡傳出來的消息,皇帝也有心提高士子的權力。
這並非皇帝好心,而是這件事有着非常現實的意義。
新朝初立,目前皇帝面臨着一個很麻煩的問題。
那就是因爲南北榜也好,還是其他事情也罷,有大量讀書人拒絕入朝爲官。
其中的原因雖然擺不上臺面,但二人心知肚明。
元朝對百姓可能不好,對儒家或者說整個官員階層,其實還不錯。
因爲蒙古人治天下的理念,就是你給我把稅收上來,其他的我不管你……
這等於給了基層官員很大的權力空間。
他們盤剝百姓,朝廷不怎麼管。
對於百姓而言,他們可以恨透了腐敗的朝廷,可作爲既得利益者的官員們,是懷念前朝的。
尤其攤上老朱這麼個摳門皇帝。
所謂的特權,其實就是朱元璋在抓吏治的時候,在別的方面對讀書人的補償。
這是他們應得的!
至少宋濂也好,劉基也好,他們認爲如此。
但現在,皇帝否了這件事。
“可有轉機?”
“估計凶多吉少,陛下對我等的防備之心,實在太重了!
如此下去,非朝廷之福!
這天下確實是朱家的天下,可治理天下的人,難道不不需要安撫?”
宋濂說出這番話,卻是讓劉基嚇一跳。
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論,卻不該由宋濂口中說出。
這房間裡的話,但凡有一個字傳出去,都是大禍。
劉基本能環顧四周,發現確實沒人之後,才鬆了一口氣。
他其實明白宋濂的想法,這本質上就是一個君王與士大夫共天下的問題。
你老朱家吃了肉,總要給士大夫們留一口湯喝。
劉基也好,宋濂也好,他們可以甘守清貧,兩袖清風。
但站在士子的角度上,他們卻不得不爲讀書人這個羣體去爭利。
“宋老,今日你怎麼一身火氣?這不像你……”
“還不是給龍虎山那個小道士氣的!”
宋濂沒好氣地回了一句,劉基啞然失笑。
他們這些人都和張異有過交集,除了許存仁,大傢伙跟張異的交情不好不壞。
但對於張異的能力,他們還是認可的。
宋濂將今日的事情再說一遍,劉伯溫也沒想到那本風靡應天的畫冊居然是出自張異之手。
這小子的本事不說,手段倒是層出不窮。
不過當說到僧道免稅的事情,劉基也笑不出來了。
僧道稅收的許多問題,放在以前的時候,他們早就習慣了,也不覺得是什麼問題。
可問題就在於,在他們求不得的時候,那小子的話扎心呀……
宋濂的意難平,就在於他認爲讀書人應該凌駕於其他階層之上,但張異卻告訴他,
其實並不是。
“所以,這就是送老夫子的心魔?”
“心魔談不上,不過老夫倒是可以以此跟陛下說道說道!”
想通了自己心中的疑惑,宋濂起身就走。
他回到朝天宮,卻正好看到張異準備回去。
“宋先生……”
張異遠遠朝着宋濂打招呼,宋濂只當看不見。
他的動作,落在張異眼中,他一愣,旋即笑起來。
“真生氣了呀!”
張異也不以爲意,轉身就走。
而進入小院的宋濂,徑自走向自己的桌子。
他讓人研磨之後,開始給皇帝寫奏疏。
“以史爲鑑,前朝實亡於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