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大人尊國法,還是宗法?

應天府知府衙門,一時間針落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張異身上,包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當上張異丈母孃的李氏。

張異和孟瑤兩小無猜,也十分疼愛孟瑤。

可是一個人八歲,一個六七歲,

壓根就不到情竇初開的年紀,更談不上有什麼私情。

張異一直將小孟瑤,當成妹妹罷了。

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婚姻大事,本就是雙方父母的事。

張正常更是沒有定下張異的親事。

李氏還想多說什麼,卻發現孟瑤在她腰間捏了一下。

她似乎有所領悟,再看張異的目光,充滿感激。

“你……你……

你有媳婦?”

龍虎山的道士,乃是火居道人,這其實乃是正常之事。

在場衆人不是不知道,只是張異八歲的年紀,一般人很難將他和火居道人聯繫在一起。

當他這個理由出來之時,其他人也挑不出毛病。

如果孟瑤和張異有婚約在身,那李氏就是張異的長輩。

身爲長輩,又有身孕在身,還被宗親欺辱。

那麼暫時寄住在女婿那裡,是合情合理之事。

到此爲止,張異也好,李氏也罷,至少在世俗層面,已經無可指責。

“孟河乃是貧道家中佃戶,但爲人忠厚老實,所以貧道請他幫貧道管着手下的產業!

他們全家住在道觀,乃是合情合理!

我與孟瑤妹子青梅竹馬,後我父親入京,見我和妹子兩小無猜,就口頭和我老丈人約定!

只是天有不測風雲,我老丈人被奸人所害!留下孤兒寡母……

我岳母還有身孕,不管於情於理,貧道自然要收留她們母女!

聖人言:百善孝爲先!

一來,我岳母被孟氏宗親欺負,無家可歸!

二來,貧道也擔心岳母思慮成疾,帶着老丈人的遺腹子一起去了黃泉!

將岳母接入道觀,乃是貧道盡孝,何罪之有?”

張異目視知府,知府大人啞口無言。

孝道,乃是儒家立身之本。

如果他敢說張異這麼做不對,那就是自掘墳墓。

一個八歲孩兒,怎麼會有媳婦?

他還記得,他三十歲的時候,都沒娶上媳婦……

人與人之間的參差,讓知府大人感受到了世界的惡意。

不過,這並不是重點,重點是,事情的局面似乎越發脫離自己的控制……

“且……”

張異繼續說道:

“小道也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大人大概是沒去過我那道觀。

藥園子雖然屬於清心觀,卻是彼此分開的!

平時道觀和藥園子的大門,緊鎖不通!

我岳母身子骨弱,貧道也在信國公夫人的建意下,請了信任的人來照顧她!

人是國公夫人請的,她可以爲我們證明!

我岳母名節清白!

反而是這些孟氏宗親,爲了一己私利,不惜顛倒黑白!

請大人將這些人全部打入大牢,細細審問!

以正國法!”

爲李氏洗刷罪名之後,張異接下來將矛頭指向這些孟氏宗親。

孟家人登時腿腳發軟。

他們的主心骨孟老爺子已經昏迷在地,衆人不約而同將目光轉向老爺子唯一的兒子,孟武。

孟武是個四十歲男人。

“大人,不是這樣的……

明明是李氏夥同這個小道士私吞我兄弟留下來的遺產,是他們的過錯!

我兄弟留下一千兩的遺產,這賤婦不但侵吞了,還聯合權貴,將我們去討公道的人都給打回來!

我等不過是無權無勢的百姓,比不上龍虎山的道爺有權勢!

大人明鑑,咱們只是求一個公道呀!”

他說完,回頭怒視前幾天的婦人:

“你們還不趕緊將傷口給大人看?”

那幾個婦人也顧不上羞恥,扯起衣服,露出傷口。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突然出現的一片白花花,讓知府大人氣得吹鬍子瞪眼。

不過,他本就有心袒護,轉眼就詢問張異:

“孟家老太爺的事情先放在一邊,孟家人指責你連同李氏,侵吞一千兩銀子可是屬實?”

張異點頭:

“那一千兩銀子,確實在貧道手裡!

我岳母三番幾次受到這些孟氏族人的侵擾,這些人爲了錢,還在我道觀門前潑糞!

大人明鑑!

那幾個婦人雖然如此,但我卻並沒有動手!

這些人說謊慣了,興許是她們偷人被男人拿了,揍了一頓也不一定!”

既然對方能污衊李氏,張異自然也不會跟那些婦人客氣。

一個偷人的黑鍋扣下去,這些人又是急得跳腳。

知府老爺將眼前的一切看在眼中,只是冷笑。

他一拍驚堂木:

“既然你都承認吞了孟家的錢,就給本老爺拿下……”

衙役們衝過去,就要對張異動手。

張異卻怡然不懼,只是反問:

“知府大人,難道你也要知法犯法?”

知府問: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張異冷笑:

“貧道也想問問,大人說,那是孟家的錢,是什麼意思?”

“難道不是,李氏並未留下男丁,這孟河的遺產,自然由宗族支配……”

知府大人說得理所當然,其他人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張異等的就是他這句話,他繼續冷笑,問:

“大人說的是我大明的國法,還是宗法?”

知府一愣,這不是一樣嗎?

可是他馬上明白了張異話中的陷阱。

如果家裡沒有男丁,這男人留下來的財產由宗族處理,這事司空見慣,並不值得商榷之事。

可是如果真的細糾,這件事符合大明律嗎?

知府的臉色登時變了,這個小道士,果然如傳說中那般難對付?

他將國法與基層的宗族傳統對立起來,分明是要讓知府做個二選一的選擇。

如果他選擇宗法,張異就可以說他藐視國法。

可是如果不支持宗法,這些孟氏族人的訴求,就成爲無源之水。

宗法,是黃泉不下縣的前提下,華夏社會基層自然而然形成的法度。

別說知府,就是皇帝朱元璋本人,也默認過這種行爲。

可是,有些事並不能拿上臺面上來說,如果拿上來,那就很難說得清楚。

張異故意將國法和宗法對立起來,就是要讓知府難看。

國法,宗法!

知府冷哼: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各自皆有道理……”

“可大人,如果國法和家法相悖,又當如何選擇?”

張異指着這些人說:

“孟氏親族,生前不曾照顧孟河半點,我老丈人乃是遇見小道之後,生活纔有改變!

我老丈人出事,這些人不曾挺身而出,只是冷嘲熱諷!

我老丈人屍骨未寒,他們已經琢磨着如何瓜分他留下來的家產!

且,孟家老祖宗,還做出違揹人倫之事!

宗親宗親,宗族本應該相互幫助,才體現出親近!

而不是隻會欺辱弱者,若是如此,要宗族何用?”

張異這番話,引發不小的共鳴。

宗族這種社會關係,其實說白了還是因爲生產力不足形成的。

因爲人無法擺脫羣體生存,所以需要抱團……

而以血脈維繫的宗親,自然成爲可以依賴的對象。

如果人作爲個體可以獨自生存,宗族存在的基礎就土崩瓦解了。

可是張異也明白,在目前的社會中,並不存在這種基礎。

宗族制是一種無奈,但也不能否認許多人因此獲益。

而生存的壓力,讓宗親族老在面對資源分配的時候,他們擁有一部分對族內宗親的財產的分配權。

老孟身死,宗親們覺得收了他的財產再分配乃是天經地義的事。

可是這種前提必須是,宗親處世必須公道才行。

公道二字,最爲難得。

如果宗族族老處世不公,那族內血親不過是他們剝削的對象。

而其實,這種現象不是時有發生,是幾乎每一個宗族內的弱者都多少感受到過這種剝削。

只是他們就算求助於國法,國法也沒有辦法干涉到基層。

張異激起來的,是弱者對於宗族的怨憤。

但對於知府而言,自然感受到不到這種情緒的波動,他是宗族的受益者,未來告老還鄉,他也必然是族內宗親族老。

弱者的呼聲,對他而言非常刺耳。

“貧道想請教大人,哪條國法,允許宗親對孤兒寡母掠奪?”

他將孟氏親族的動作,定義爲掠奪。

應天知府倒吸一口氣,這小傢伙太難對付了。

這一番連消帶打之下,他已經招架不住。

知府正要反駁,他的幕僚卻趕緊上來,在他耳邊說了一句:

“大人,想想海盜案和陛下在浙江的做的事……”

應天知府登時,汗流浹背。

他讓衆人原地待命,卻拉着幕僚走入後堂。

“大人,您可千萬不要中了那個小道長的計,將國法與宗法對立起來!

大人難道看不出來,陛下如今在整頓基層,保不齊這個問題會成爲一個伏筆……

尤其是,陛下放任浙江民變,一直懸而未決!

屬下認爲,大人最好別在這個問題上糾纏。”

知府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幕僚的提醒,確實有幾分道理。

宗法制度雖然已經執行了許多年,大家也都習慣了這套做法。

可如果將它放到和國法一般的高度,對於他而言是十分危險的事。

宮中那位陛下,可不是什麼仁慈的君主。

想要在他手下當官,少不得要步步爲營。

“可如果不給個說法,那外邊的小子,不好對付!”

“大人,要不,算了?

您不過是個四品知府,其實並不需要招惹龍虎山的人!

況且這件事複雜,背後隱約牽扯多方,咱們一個不好,可是要出大事的!

您當初偏要蹚這一趟渾水,是因爲此事孟家佔理!

如果他們這點都做不到,大人您恐怕……

很難維持【公正】。”

公正兩個字,彷彿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在諷刺知府大人。

知府老爺在內堂來回踱步,焦躁不安。

“你可知道,應天知府明年要改制……這是朝中一位大人物無意透露的!”

他突然將話題扯到另外一件事上:

“應天知府,改府尹,三品……”

幕僚一愣,他再看知府大人的表情,似乎明白什麼?

“本官坐在這個應天知府的位置上,本來就已經勉強。

如果從四品到三品,保不齊有人要眼紅!

四品的應天府知府許多人看不上,三品的應天府府尹,可是有許多人盯着!

如果本大人不做出一些事情來,這明年恐怕就坐不穩如今的位置了。”

三品,怎麼也算是朝廷的大員了。

從四品到三品,對於許多人而言就是渡劫,過不去,就一輩子都過不去。

幕僚嘆息,大人果然已經被前程迷失了心智。

“本官如何不知那些孟家人在說謊,他們分明就是見利忘義,那個孟老太爺是不是爲老不尊,本官也不在乎!

甚至,那個李氏有沒有偷人,跟本官也沒有什麼關係!

本官只知道,如果我辦不好這件事,明年的應天府尹,絕對沒有本官的份!”

說到這裡,知府已經算是推心置腹。

他繼續說道:

“如果陛下在應天府,本官也不敢如此胡來,陛下不在,那小子被羣臣所厭棄,加上送上門來的孟氏宗親,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本官若再不拼一拼,就對不住這天賜的機緣了!

只有將李氏的罪定下來,才能定那小子的罪!

可是如果李氏是清白的,你讓本官如何自處?”

知府老爺盯着自己的幕僚,目光炯炯。

“那大人還堅持,因果不沾嗎?”

幕僚想了一下,鼓起勇氣詢問知府大人。

“你有什麼辦法?”

“大人既然想要往前走,就不該瞻前顧後,須知富貴險中求,您既然已經定下目標,手段就不該太過溫柔!

屬下有一策,可讓大人乘風破浪,高歌猛進!”

“什麼策略?”

知府追問,幕僚道:

“大人似乎還沒讓人去搜查清心觀,如果咱們現在去搜查的話,應該能搜到不少好東西!”

他特意在“好東西”上加了重音。

知府大人秒懂:

“那你速去速回,不可節外生枝!

記着,此事以我前程爲重,讓手下人手腳乾淨點!

還有,下手知輕重,此事最好不要驚動上邊!

以免,節外生枝!”

知府想起某位大人物的暗示,此事不能鬧大。

張異本質上,就是一個普通百姓。

打殺一個普通百姓,只要一個小案子就行,可是弄到太多人注視,滿朝文武皆知的話,

說不定還會步了楊憲的後塵!

幕僚會意,轉身離去。

一個時辰後,應天府衙的人帶着證據回來。

“來人呀,將離青陌,李氏還有張異,全部給本官緝拿歸案……”

得了證據的知府老爺,意氣風發。

回到大堂,他開始喊打喊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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