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異瞬間明白徐家丫頭的意思。
這小丫頭太聰明瞭,活在這個時代,其實不見得是好事。
她心心念念自己的好,是因爲他上次和黃叔叔的爭論。
所謂強調女德,乃是一種自卑的文化傳承。
每個人都有自己要修行的道,放在徐家丫頭身上,主要是因爲她的智慧和女兒身,讓她和這個世界顯得格格不入。
自己那一番在後世看來平常,但放在這個時代,卻能讓人瘋狂的話語,確實打動了她。
可是去鑽牛角尖,對於她個人而言,其實沒有什麼好處。
張異想改變這個世界,但他也知道,他能做的並不多。
他能護住李氏,可卻無法改變別人的想法。
主持一方政權的知府大人,可以理所當然的認爲沒有男丁的李氏,就該任由宗族處置。
三觀,是這個世界上最難改變的東西。
去堅持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會活得非常累。
他一個現代人不覺得有什麼,可是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女子,尤爲難受。
“不該想的別想……”
張異給徐家丫頭一個輕輕的腦瓜崩。
徐家丫頭吃痛之下,捂着頭對他怒目而視。
“走了,去找孟瑤去!”
提起孟瑤,徐家丫頭臉上露出古怪之色:
“我問你一件事……”
張異本來要往前走,聽到她的話,停下腳步。
徐妙雲的態度有些扭捏:
“你跟夢瑤的婚約,是真是假?”
張異愣住,他哪裡想過這個問題?
當初讓孟瑤叫他相公,本質上是他想起老黃和劉基的警告,未雨綢繆,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事實上,他的這個做法很成功,曾經一度上堵上了應天知府的嘴。
若沒有後邊對方的無恥栽贓,張異不至於會有牢獄之災。
孟瑤和他的婚約,就是一句玩笑之言,不過想起自家的小妹妹,張異呵呵笑。
如果要當真,他也不介意。
孟瑤在他身邊,是妹妹,也是弟子……
自己養成一個小嬌妻,好像也不錯?
張異對這件事沒多想,就算他再着急,也不至於會對一個幾歲的小女孩產生想法。
他自顧想着,還笑了起來。
這笑聲,讓徐家丫頭有些急:
“你笑什麼?”
“本來是假,不過貧道覺得,要是能和孟瑤結成連理,其實也不錯!”
“怎麼不錯了?”
“這世間女子,知書達理的多,有趣的人缺少!
貧道性子古怪,對那些木偶興趣不大!
所謂姻緣難尋,不如自己當月老給自己拉線……”
張異隨口胡扯,徐家丫頭反駁: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自己胡鬧,張真人會同意嗎?”
張異反駁:
“我爹管不來我的事,且如果我真的找孟瑤,我爹也是同意的……”
張異這麼說倒是沒錯,張正常最近在京城住了一段時日,他對孟瑤也是喜歡得不行。
徐妙雲:……
她見他如此,就是莫名的覺得煩躁。
好像是自己有個心愛的玩具,被人奪走了。
“你哭喪着臉幹什麼?莫不是你還吃醋了不成?”
張異本來只是隨口一個玩笑,他嘴賤習慣了。
可是,徐家丫頭的臉色,從紅,到青,還有一絲慌亂。
她竟然拔腿就跑了……
“嗯……”
張異終於覺得不對勁了,這畫面怎麼有點像電視劇裡演的?
不過這年齡不對呀,一個七歲的小屁孩,你給老子跑什麼?
“這嘴賤的毛病也要改一改了!”
雖然穿越多年,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言語習慣,有時候還保持着前世的樣子。
有時候在他看來只是玩笑的話語,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卻是冒犯。
“隨口撩人是病,要改!
不過這小丫頭也太早熟了點!”
張異搖搖頭,轉身去找孟瑤和徐允恭了。
但他走後,徐家丫頭纔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
她的表情,是悵然若失。
倒不是說她對張異產生了她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東西,只是,徐家丫頭也明白一件事。
“你老說讓我順應這個世道,但你卻又提醒我,它有多不合理!”
與其說是所謂的男女之情,張異跟朱元璋那段關於“自卑的傳承”的話語,給徐家丫頭帶來的震撼遠超男女情感。
她將張異視爲這個世界,唯一懂她的道友。
只是……
張異突然冒出來的決定,似乎和她內心中潛藏的人生規劃不同。
“唉!”
幼女初識愁滋味……
……
張異在徐府一住就是三天。
倒不是他流連徐府不走,而是外邊的風雨有些大!
朱標並沒有因爲應天府衙和江寧縣衙的人身死,就放過其他人。
他順着張異的案子,開始整頓官場。
大理寺爲什麼能輕易同意應天府衙的案子通過。
御史臺爲什麼會在這場風波中,徹底停止發聲?
百官這才發現,老朱家的人一旦執拗起來,其實差不多。
太子殿下,也在通過這件事,樹立自己的權威。
錦衣衛出動,將一個個官員親入詔獄,朝廷中那些老狐狸才發現,原來自己的不作爲,也會被問責。
“劉大人,劉大人,您可一定要幫我給太子殿下求情呀!”
“劉大人,自古以來,有誰會處理言官,太子殿下開了個不好的頭……”
劉基的御史臺,開始熱鬧起來。
前陣子,劉伯溫因爲強行干涉張異的案子,早就被同僚孤立。
可是朱標開始處理這件事的手尾,這些這浙東派的官員,開始想起劉伯溫這個浙東首領。
劉基苦笑。
這些人大概是真給錦衣衛搞怕了。
那個叫離青陌的人,大概是錦衣衛出身,你們將人家錦衣衛的人折磨成那樣。
錦衣衛不殺幾個人祭天,那就怪了。
不過面對這些人的請求,他還是無聲答應。
一件事上的矛盾,並不能改變他們這些人彼此依靠的立場。
同鄉之情,本就是官場抱團最好的紐帶。
他這位浙東派的首領,也需要這些人來制衡李善長。
“諸位,老夫可以去試試!
但御史臺和錦衣衛的矛盾,爾等應該明白!
老夫有幾句話說與諸位分享!”
浙東的官員們,登時鴉雀無聲。
“陛下爲什麼會成立一個錦衣衛,將屬於御史臺的權柄分薄?”
劉基首先提出一個問題,衆人回不上來。
“因爲御史臺失之於公,御史臺的責任,本身就是監察……
若只憑好惡,不問緣由,這樣的御史臺,陛下並不需要……”
那些官員明白劉基在暗示什麼,登時面紅耳赤。
他們今日的劫難,不正是來源於此?
宮裡那位對他們的不滿,通過這件事給爆發出來了。
“罷了,老夫進宮去求太子殿下吧!”
劉基離開御史臺,一路進宮。
在東宮,朱標聽完劉基的訴求之後,笑道:
“劉大人以爲,本宮爲什麼要炮製那些御史?”
劉基恍然大悟,朱標這是在給他挽回威望呀。
“太子殿下的手段越發圓滑了,頗有陛下風範!”
劉基的讚美是真心的,朱標13歲監國,但他只用了短短的時間,就擺脫了李善長等人的掣肘,獨立完成了對張異這件事的介入。
通過張異的案子,朱標在朝廷中迅速樹立起權威。
而他後邊的清算,拉攏打壓!
都已經遠超一個孩子該有的程度。
“時不我待!”
劉基的真心認同,朱標是很高興的。
不過他並沒有驕傲,而是想到了自己所剩不多的壽命。
雖然說大蒜素很有可能幫他解決那場死劫,但他也明白此事絕無百分之百的把握。
那個死劫他能過去就過去,如果過不去,在自己所剩不多的時光裡。
能幫父皇分憂一下也是好的。
劉基註定理解不了他的心情,朱標也不想解釋太多。
說完正事之後,二人開始將話題轉到國事上。
大明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朱元璋主持的一系列改革……
而改革的重心所在,就是浙江。
“浙江的民變,此起彼伏!
劉大人可有什麼好主意?”
民變源於商稅,也是源於眼前的老人。
劉基聞言,低頭思索。
其實大家心知肚明,所謂的民變是怎麼回事?
無非是地方上的富戶,裹挾民意反對改革而已。
浙江剛剛經歷一次海盜案的洗禮,又遭遇大移民。
如今海禁之後,商稅又來了。
這等於刀刀都砍在浙江富戶的身上。
他們不反纔怪。
如果是元末明初,大概這些地方上的富戶要拉着旗幟造反了。
可大明如今軍事強大,那些地主富戶們也不敢真的給朝廷造反。
所謂民變,將抗爭的烈度控制在造反和不造反之間,就是這個意思。
這一招,向來是地方對付中央的好手段。
朝廷沒有辦法鎮壓,地方官爲了自己的利益往往會妥協。
可是朱元璋對於民變的態度是,置之不理。
他這種曖昧的態度,讓人懷疑是不是皇帝又想幹什麼?
“商稅的改革,本質上是爲了解決掉浙江多出來的失地人口的營生問題!
這關係到父皇定下來的另外一個制度!
如果父皇看不到商稅改革帶給天下的好處,恐怕會中止改革!
那些富戶的期望,也是如此……”
朱標站起來的,在書房來回踱步:
“商稅改革,雖然提高了部分商品的稅收,可也給了許多鬆綁的政策,按照道理,那些人也有好處纔對……
還有一點,就是按照父皇和劉大人的想法,這次明明是給底層百姓讓利!
可他們卻還跟着富戶反抗,實在是……”
劉基聞言,道:
“殿下不曾體會百姓的生活,自然是不理解!
大部分百姓,除了前十幾年的亂世,他們一生都不曾離家十里地!
哪怕是縣城的老爺,對於許多人而言,都是未曾所見。
他們依靠的,就是宗親,鄉紳!
基層自有一套朝廷不曾涉及的規矩,百姓也不會理解朝廷的苦心!
不過既然陛下選擇不管,想來是他已經有了應對的法子!
且微臣相信,隨着時間推移,百姓會理解陛下的苦心!”
朱標說了一句但願如此,這個話題就結束了。
誰都知道,商稅改革並非一朝一夕之事。
起碼得有兩三年,才能看到一個初步的結果。
“對了,先生可知曉?
張異今日,已經回清心觀了!”
朱標突然冒出一句話,劉基一愣。
太子殿下好好暗示他張異回去做什麼?
他深深看了朱標一眼,別看朱標在宮裡,日理萬機。
他對張異的行蹤還是很關注的。
張異在徐府居住,劉基還沒主動去見他。
既然他回道觀了,他自然要去見一見對方。
或者說,太子殿下暗示自己,他心中的疑惑,也許張異能夠解答。
“臣,告退!”
劉基告別朱標,出了皇宮,徑自前往清心觀。
再次來到道觀門口,劉基四處張望。
以前他尚不覺得,可是經歷過這次風波之後,他果然隱約能看見錦衣衛將道觀保護起來的痕跡。
關於皇帝對張異的保護,劉基有了新的認識。
他下馬車,還沒進門就已經聽到裡邊熱鬧的動靜。
進入道觀,劉基先是看到一羣百姓,可以看出來他們臉上的喜悅。
爲首的一個見他進來,趕緊迎過去。
“這位老爺,不知道您找誰?”
“我找張異,你們是?”
“我們是小地主老爺的佃戶,小的叫老李,得小地主老爺看中,是幫他打理田地之人。
今天知道小地主老爺要來,就過來幫他打掃打掃……”
老李讓劉基想到了老孟,他也是個老實中帶着一絲精明的普通百姓。
是張異的佃戶呀!
劉伯溫不疑有他。
“劉老爺,您是來找小地主老爺的吧,他和徐家的少爺和小姐就在裡邊……
我引您過去!”
“不用,老夫也不是第一次來了,自去就行,你忙吧!”
劉基禮貌的拒絕了老李幫他帶路的決定,自行去了後院。
還沒到,他就隱約聽見張異在講故事。
故事的內容,大概就是庭審的過程……
聽故事的人裡,也有一些劉基熟悉的人。
其中叫得最大聲,就是小小的徐允恭。
“這些人真壞……”
劉基覺得有趣,他沒有直接進去,而是聽着張異說故事。
不得不說,張異講故事的本領還是不錯的,他聽着都有些入迷。
不久,徐允恭隨口一句話。
將話題帶入一個有趣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