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朕聞僧道衍,性情聰慧,精通雜學,又在儒術之上,多有建樹……”
朱元璋在聖旨上,按照套路先是誇獎道衍一番,本來衆人還挺高興。
不過老朱話鋒一轉,卻又說起昨天的事情,批判他太過孟浪,有悖他初時對姚廣孝的印象。
姚廣孝心中升起的喜意,登時變成忐忑。
面對朱元璋的指責,他生怕變成責罰。
可皇帝畫風再變,又誇起張異,然後提起張異對道衍的愛才之心,又自吹一番他有成人之美……
道衍的心臟狂跳,老朱到底想做什麼?
他顧不得太監正在讀聖旨,不能擡頭,駭然地看着那太監。
等到太監念出門,讓他脫去僧袍,出家爲道的時候,僧道衍兩眼一黑,差點昏過去。
他剛得罪張異,皇帝已經迫不及待給他出頭了嗎?
士可殺不可辱。
如果皇帝因爲此事,責罰姚廣孝也就罷了,
可讓他入道門,並且拜師張異,簡直是欺人太甚。
姚廣孝怔怔地聽完聖旨,就跪在那裡,一臉憋屈。
其他人望向他的目光,也頗爲同情。
那位小真人的手段,真是手眼通天。
殺人也就算了,強行收人爲徒,簡直欺人太甚呢。
這些僧道憤憤不平,卻又帶着一分兔死狐悲。
他們剛剛推舉出來的領頭人,被人收編了,那位小真人的手段,是他們能對付的嗎?
“道衍法師,接旨!”
太監見道衍楞在那裡,久久沒有反應,忍不住出聲提醒。
姚廣孝回過神,一臉苦笑,
他不是常人,沒有那麼多患得患失,在太監提醒下,他趕緊恭敬接旨。
“道衍大師,回頭你自個去春秋觀找小真人,切莫讓他久等!
別多想,你今日雖然受了點委屈,但今日未必不是你的登天之路!”
太監在姚廣孝耳邊留下這句話,便轉身離去。
道衍只當是他安慰自己,哭笑不得。
他回頭,卻發現在場的同道們都在盯着自己,有同情,有疏離,也有欲言又止。
姚廣孝自嘲一笑,剛纔還信誓旦旦組成的聯盟,被人一招就直接給破解了!
他們這些人在那位真人看來,大概也就是烏合之衆。
姚廣孝朝着佛門的僧人們默默行禮,然後收拾行裝,轉身就走。
他臨走前,打量劉淵然。
“道長可有多餘的道袍,借貧僧一件?”
姚廣孝平靜的態度,讓在場的人又有些不平衡。
他們本以爲對方會悲傷,誰知道他只是最初的時候的震撼之後,姚廣孝很平靜的接受事實。
劉淵然也沒想到姚廣孝會找他要道袍,想了一下之後,他馬上找了一件洗的發白的給他。
“大師,貧道也沒有多餘的,這套換洗過,希望您不要嫌棄!”
“這些東西乃是身外之物,出家人,不拘道人還是和尚,都不需要在意這些!”
道衍謝過劉淵然,接過道袍之後,轉身離開。
“說得冠冕堂皇,卻從不流連佛門!”
他一走,馬上有人冷嘲熱諷。
劉淵然轉頭,發現說話的是一個佛門僧人。
大概是姚廣孝走得太過乾脆,讓人覺得他有些虛僞。
“也許這位大師心中真正在意的,並非佛道,而是天道……
就是不知道這位大師心中的天道,又是什麼?”
劉淵然想起張異對姚廣孝說的話,姚廣孝心中自有天道。
這天道,想來不是佛道,也不是道門的道。
他本來想去拜訪一下張異,,可鬧了這麼一出,劉淵然也絕了自己的心思。
姚廣孝出了朝天宮,要了個許可,就一路朝着春秋觀去。
對於自己突然多出來這麼一個師父,他冷靜下來之後,竟然發覺自己其實也不是很排斥。
張異身上有許多神秘,他到現在還不知道對方是怎麼知道他的秘密。
“咱這位便宜師父,大概也是異人!”
他再次踏上春秋觀的門庭,問過吳葆和之後,吳葆和將姚廣孝帶到張異面前。
張異看着眼前的光頭道士,一時間也沒了言語。
皇帝,造孽呀!
這畫風太違和了。
姚廣孝見到張異的瞬間,想都不想,直接跪在地上:
“徒兒道衍,拜見師尊!”
張異:……
被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宅男拜見,自己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朱元璋坑人呀。
不過他也不得不接受現實,說道:
“此事乃是陛下的主張,不過既然伱我有緣,貧道也就收下你吧!
我龍虎山不講究法號,你以後就叫你本名好了!
你俗家名叫姚廣孝是吧?”
道衍點頭。
“那以後徒兒就叫姚廣孝了!”
“好,一會貧道給你授戒,但你想授籙,得找我爹才行……”
姚廣孝聞言,點頭道:
“無妨!”
張異的一衆師兄弟們,看着眼前詭異的景象,都是呆若木雞。
昨天還看到這和尚與師弟爭鋒相對,都差點打起來,現在對方都拜在龍虎山門下?
他們一陣唏噓,又有些幸災樂禍。
姚廣孝昨晚說火居道人不算修行人,如今他也成爲火居道人。
這一切,都是宮中那位的力量。
但這也側面證明朱元璋對張異的愛護。
“跟我來吧!”
張異也受不了被別人圍觀,故作神秘,負手就走。
姚廣孝老老實實站起來,跟着張異的背後,往前方走去。
兩個人走了一會,穿過春秋觀的院牆,到了工部施工的地方。
姚廣孝不知道張異帶他來這裡做什麼?
不過他看了一眼遠處,見到有人在在蓋樓!
他一開始不覺得有什麼,只是多看兩眼,姚廣孝馬上發現其中的不同。
這些人正在拼命攪拌着什麼,然後將一些泥水運送到屋頂,將他們倒進去。
姚廣孝從沒見過這種蓋樓的方式,一時間流連忘返。
張異也發現了姚廣孝的異常,卻不點破。
姚廣孝是個聰明人,也是博學之人。
這種人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對世界保持着足夠的好奇心。
就如現在的他一樣。
“這東西,叫做水泥……”
在姚廣孝發現自己異常之前,張異主動給對方解釋。 什麼是水泥,什麼叫做混凝土。
他準備做什麼?
姚廣孝的表情微微發愣,旋即認真傾聽。
聽說這東西是張異自己發明出來的時候,他有種不可思議卻又覺得理所當然的表情。
張異告訴姚廣孝,他準備在這裡辦學。
而辦學所教導的東西,卻不是與科舉相關的通天路。
這裡研究的學科,叫做自然科學……
什麼是自然科學?
張異想了一下告訴姚廣孝,就是研究爲什麼天會打雷,爲什麼火焰會燃燒……
爲什麼,他通過各種配方,會研究出能凝固成石頭一樣的水泥。
姚廣孝若有所思,張異所研究的東西,似乎也是他喜歡的東西。
所謂萬事萬物的運行規律,這不就是天道嗎?
姚廣孝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容,
至少,跟着這個師父,不會過得乏味。
二人就這樣走着,繞着春秋觀的行了一圈,張異累了,自顧找個地方坐下。
姚廣孝看着張異一屁股坐在地上,絲毫沒有世外高人的模樣。
他猶豫了一下,也跟着張異坐下來。
張異讓他過來,按照姚廣孝的想法,此人應該是想要收服他。
可到目前爲止,張異還沒進行自己的開場。
姚廣孝以爲,張異應該要開始了,誰知道他回頭,盯着自己。
“你跟席應真學了道門術法,心有丘壑,不若你幫我看看,我得前程如何?”
張異語氣輕鬆,天真爛漫。
但姚廣孝卻不敢真的小窺他,他一時間摸不準張異的意思。
也有些好奇,然後認真的觀察起張異的容顏來。
看了半天,姚廣孝垂頭喪氣:
“看不出什麼,真人道行高深,我卻什麼都看不到……”
“我猜,你是藏拙了?
因爲貧道窺破你的心思,所以你不敢冒頭?”
張異試探性的提問,換來姚廣孝的否認。
“貧僧……貧道沒有什麼心思,貧道只是一個普通的僧人罷了!”
“你要藏拙,不如貧道替你算算如何?”
張異主動提出給自己算命,姚廣孝也想試試此人的成色。
“我看你行如病虎,是個冷血之人,你心中有道,爲此可以掀起無邊殺戮!
好一個魔頭,佛祖說得沒錯,這魔頭不在他處,都是披着袈裟,藏在佛門之中!”
張異說得,是佛門流傳的典故,講的末法時代,戒律敗壞!
所謂佛法衰敗,只會從內部開始!
被張異說成魔頭,姚廣孝的情緒有了些許波動。
“當年劉秉忠生對時候,也幫着蒙古人墊定了大元的江山!
你也生在改朝換代之時,卻沒了那個緣分!
你若遇着陛下,如今朝堂之上,也有你一個位置!
可惜,可惜……”
張異一番點評,卻讓道衍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起來。
多年前,他遊嵩山寺,遇着一個叫袁珙的相士,也曾給他說過類似的話語。
姚廣孝聽着不怒反喜,只覺得自己能做出一番功名。
只是元末的舞臺,並不屬於他這個小小的和尚。
如今天下已經承平,他卻沒有等來他的明主。
他都快四十歲了,哪怕出家人修身養性,活的大抵比其他百姓久一些,姚廣孝也不敢確認,自己能有多少年好活。
人到了不惑之年,他心中的疑惑卻越發深厚。
自己當年的理想,還有沒有實現的一天?
開朝之後,皇帝禁絕僧道,他也不能如前朝一般遊歷天下。
這種困死一方,默默終老的恐懼,越發濃郁。
這也是他這次主動求了一個來應天的機會,也主動招惹張異,想要揚名的動機。
“可惜什麼?“
姚廣孝的臉色有些掛不住,出口詢問。
張異道:
“可惜天數已變,你想要翻天覆地的期望,大抵是要落空了!”
張異話音落,一直平靜的姚廣孝,終於色變。
這是他藏在心中,一直小心翼翼維護的夢想,他從不曾對任何人說過。
如果說他的過往,還有可能通過其他渠道被別人察知。
這件事姚廣孝敢保證,他從來不曾暴露過。
張異看似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是彷彿撕開外邊那層僞裝,讓他頗深的城府,也維持不住表面的平靜。
“你怎麼知道?”
“呵呵……”
張異臉上掛着神棍標準的笑容,心裡也十分得意。
老朱將姚廣孝丟給自己,這種算得上是時代之子的天驕,張異自認爲自己降不住的!
如果按照正常的套路,也許姚廣孝表面上會尊重自己,也許會成爲他的左膀右臂。
可這樣一頭病虎守在身邊,張異可受不住。
想要跟這傢伙好好交心一番,必須打破他表面上那層僞裝。
張異很滿意自己造成的結果,現在的姚廣孝,纔是他想要的。
“你安心住下吧,回頭貧道帶你去見一人!”
張異賣了個關子,轉身離去。
只留給姚廣孝一個神秘的背影。
知道張異是吊胃口,可姚廣孝被張異一頓王八拳打得已經找不到北。
他心慌意亂,望着張異離開的背影。
這位便宜師父,在他心中變得非常神秘,因爲神秘,他對張異十分忌憚。
“他要帶我去見誰?”
姚廣孝不明所以,只是留在原地思索。
張異的表現,讓他對自己這個便宜師父埋下了敬畏的種子。
接下來的幾日,張異沒有例會姚廣孝,而是將他分給吳葆和,讓他跟着吳葆和混。
這個光頭道士,也確實有些本事。
他一口一個師叔,叫着比他年輕的小道士們,然後虛心學習。
不多時,就跟這些人打成一片,
等到第三天的時候,吳葆和已經對姚廣孝讚不絕口。
這並不出乎張異的預料。
黑衣宰相如果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就不要說去治理一個國家了。
張異在第五天,也就是春秋觀的第一座混泥土建築封頂結束之後,
帶着姚廣孝出門了。
姚廣孝隨着張異出了道觀,卻見一不顯山露水的道人,正在馬車上。
他只是和對方對視一眼就覺得此人兇猛。
只聽張異道:
“老陌,去虎穴!”
老陌的瞳孔震動,卻沒有說什麼。
張異只是回頭,朝着姚廣孝微微一笑。
一個時辰後,姚廣孝出現在大明最大的兵工廠中間,
見着一位少年,從遠處行來。
燕王朱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