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外,不應該是我叫你師父嗎?”
姚廣孝面前,是一個面對着青燈古佛的小和尚。
他回頭,姚廣孝試圖從他臉上找到張異的影子,不過他只能驚歎於師父神奇的易容術,
他愣是沒有第一時間認出張異。
不過,張異的聲音和靈動的眼神,卻是騙不過人。
“好在你給我這個地址,不然我也不知道去哪?”
張異站起來,目視姚廣孝。
這對師徒相視而笑。
朱元璋終歸還是小看了姚廣孝,張異忍不住感慨。
姚廣孝此人,說他薄情寡義,也能說得過。
說他悲天憫人,也不會冤枉他。
老朱看到了姚廣孝不擇手段的一面,卻沒有看透姚廣孝的底色。
他本質上,就是個瘋子。
而張異卻是他這個世界上,惟一志同道合的人。
如果說徐家丫頭是張異的道侶,那姚廣孝就是張異的道友。
他聽從老朱的話,和張異疏離,是因爲他覺得自己的事情還沒有辦好。
所謂的改天換地,不但是張異的理想,也是眼前這個瘋子的。
瘋子和瘋子之間,也是有友誼的。
“你居然在四五年前,就準備了這個身份,是不是隨時做好跑路的準備?”
張異笑着詢問姚廣孝,姚廣孝臉上也擠出一絲笑容:
“師父,您知道我一直想讓您造反的……
如果胡惟庸是您,這造反一定不會如此拉胯……
您若能造反成功,推行起咱們的計劃,會比陛下順利不少。”
妖僧依然是那個妖僧,三句不離造反。
“你替我接管北京造城的日子,留下不少後手吧?”
張異聽着姚廣孝毫不掩飾地心聲,不由升起一陣無力感。
這貨絕對是個心理變態,事事不忘造反。
“那是自然!
師父您就安心待在這裡,等一兩個月後,徒兒會給您安排身份!”
張異點點頭,只是有點迷惘。
“師父,你後悔嗎?”
姚廣孝離開之前,忍不住問了一句。
張異呵呵笑:
“不後悔,其實我想踢陛下的屁股,已經很久了……”
……
“怎麼還找不到人……?”
洪武十六年,春末。
朱元璋咆哮的聲音,在武英殿內迴盪。
周通等人噤若寒蟬,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君王一怒,他們這些人的小命,卻是隨時不保。
“周通,不會是你小子找到人了,卻給朕放了?”
朱元璋目光不善,盯着周通,周通一聽,登時頭如斗大。
自從凌說參與造反之後,錦衣衛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
他這個錦衣衛指揮使當得,那可是一個如履薄冰。
若是皇帝這個帽子扣下來,他可是要滿門抄斬的。
“陛下,臣已經盡力了,確實是沒有找到國……罪人張異!
從北京到山西,我們一路布控!
可是張異就如消失一般,路上沒有半點痕跡……”
周通趕緊將自己追捕的進展說出來,朱元璋也陷入沉思。
他不放心錦衣衛,自然也有辦法監視錦衣衛。
所以他月知道,周通說的消息是真的。
張異真的就這麼消失了,或者,真的離開了?
老朱想起這件事,不由悵然若失。
他轉頭,卻見朱標一臉悠閒的模樣,氣打不到一處來。
“你笑個屁……”
面對皇帝的指責,朱標臉上的笑容凝固,換成一本正經的模樣。
不過,他眼中依然藏着笑意,到了此時,他反而不擔心張異了。
朱元璋和張異在火海中說了什麼,朱標並不知道。
不過張異那一腳(很多人都看到皇帝屁股上的鞋印,但心照不宣!),似乎將朱元璋的心態,踢回胡惟庸造反之前。
老朱這些年身上那種陰鬱的狀態,就連身爲兒子的朱標也並不喜歡。
只是他無力改變這種情況。
可張家弟弟依然是那個張家弟弟,在收拾皇帝這方面,他天下無敵。
他自然也看出,老朱對張異,早就沒有了殺意。
他不習慣的,是張異就這麼瀟灑的離開了。
張異越是如此,朱元璋心中的愧疚感就越深。
而帶着這個愧疚,老朱渾身不得勁。
“出去……”
朱元璋指着御書房的大門,讓周通離開。
等剩下父子二人,老朱低下頭,沉思。
“你說,張異會不會還在城內?”
朱元璋天馬行空的現象,讓朱標愣住。
好像還真有這種可能?
“兵者,講究虛虛實實。
張異雖然不是兵家中人,可這小子的兵法朕不懷疑。
在衆目睽睽之下,他從京城逃出去,也跑不了多遠!
反而是留在京城,才能躲過最多的搜查!”
老朱理清了思路,豁然開朗。
朱標的愣住,旋即陷入沉默。
“可是,他要是留在京城,必須有一個能爲他遮掩的人……
徐達、周通、甚至是……你……”
老朱想到此處,狠狠瞪着朱標。
他算是看出來了,哪怕是他想殺張異,還有一大羣人陽奉陰違。
其中嫌疑最大的那個人,就是他眼前的兒子。
作爲張異的黃家哥哥,朱標是最不希望張異有事的人。
“天地良心,兒臣沒有!”
面對朱元璋的質疑,朱標乾脆利索的否認。
他確實沒有藏着張異,否認起來也顯得坦蕩。
但朱標眼中閃過一絲擔憂之色,張家弟弟還真有可能藏在京城。
如今父皇發現了,將他找出來怎麼辦?
“父皇,錦衣衛的人,不也將京城搜了一遍?”
雖然確定張異離開京城,但錦衣衛確實也在城中查找。
如果張異真的躲在那裡,肯定被找過了。
“可是有些人,錦衣衛卻沒動……
你說,是誰庇護了那小子?
徐達?”
排除朱標,朱元璋首先想到徐達。
他是張異的岳父,肯定會想着保住張異,但老朱自己都否認了這個想法。
張異不會去找徐達的,因爲如果將徐達拖下水,等於將龍虎山上的徐家丫頭也拖下水。
從決定給自己一個教訓開始,張異其實一直控制着事情的烈度。
他表明了自己離開的決心,卻沒有讓老朱惱羞成怒,遷怒龍虎山和自己的家人。
一想到這,老朱就更生氣了。
他此時才明白,原來這些年,張異才是真正能拿捏他心態的那個人。
不行,不能讓這小子就這麼消失了,
不然自己能憋屈一輩子。
陳珂、陳滿、周通……
朱元璋將這些年跟張異有交集的人都排查了一遍,但這些人都被皇帝給否定了。
周通他們也許會同情張異,但絕不敢包庇張異。
他們沒有那個權力,也不敢冒着滿門抄斬的危險去庇護一個人。
但,有個人似乎可以……
“姚廣孝!”
朱元璋咬牙切齒!
……
“師父,您可以離開了!”
被皇帝念着的姚廣孝,此時正和張異對視而坐。
張異在他眼中,又換了一副模樣。
“這改革的事,就拜託你了……”
離別在即,張異顯得很是輕鬆。
他鄭重其事,將一些資料,交給姚廣孝。
“這些東西,是未來你需要得着的東西……”
姚廣孝輕輕點頭,哪怕如他一般冷淡,臉上也有些許情緒。
他和張異世師徒,也是道友。
今日一別,大概率也是永別。
張異選擇離開,就不會在中原停留。
而自己,還要揹負着對方的期望,繼續前行。
“那徒兒在此,祝師父一路順風!”
張異點頭,帶着手上的東西,頭也不回的離開。
等張異走後,姚廣孝就靜靜地在寺院裡坐着,許久,大門打開……
錦衣衛荷槍實彈,對準姚廣孝。
“很好,很好……朕還是小看了你!”
皇宮,御書房。
朱元璋看着張異留下來的書籍,再看看一臉風輕雲淡的姚廣孝,快氣炸了。
“朕要不是倒查,看你這些年利用職權,準備了許多路引和度牒,都不知道你在謀劃此事?
好你個姚廣孝,你是真不怕死?”
老朱的目光落在姚廣孝身上,殺氣騰騰。
姚廣孝淡然一笑:
“外人都說貧僧乃是薄情寡義之人,這點,貧僧承認……
但陛下不該以爲,貧僧是個欺師滅祖之人。”
朱元璋的怒火,被凝固在臉上。 他其實有些尷尬,姚廣孝分明是在諷刺他,他離間自己和張異之間的動作。
“貧僧頭有反骨,但師父卻是唯一理解貧僧之人,也是改變了貧僧命運之人。
陛下小看了貧僧,也小看了天下人……”
“閉嘴,你不怕朕殺了你?”
朱元璋被姚廣孝一頓輸出,氣得火冒三丈。
張異和他這個徒兒,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打斷姚廣孝的話,殺機越發濃郁。
但姚廣孝卻淡淡笑道:
“陛下,您可以動手了!”
他說完,盤腿坐在地上,風輕雲淡。
老朱倒吸一口氣,差點沒被這個和尚給氣死。
“殺你娘!”
朱元璋氣急攻心,三步並作兩步,將姚廣孝提起來,朝着臉上給他一拳。
姚廣孝登時,頭破血流。
“他去哪了?”
朱元璋逼問姚廣孝,姚廣孝淡然一笑:
“陛下,如果您見到師父,您又如何自處?”
他的話,讓老朱的拳頭停在半空中,整個人都不好了。
……
“老人家,您小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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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天府,前往天津的官道上。
一個老道人差點跌了一跤,被周邊的好心人扶着。
他跟行人道了一聲謝,那人好奇問道:
“道長,您是在正一道修行?”
道人一本正經糾正:
“貧道乃是全真,施主萬萬不可認錯……”
“全真道呀,很久沒聽說了,現在都是正一道的道士居多!
道長您這是去哪?”
“也沒有目的,就是雲遊四海,看看我華夏的河山……”
“您老倒是有這閒情逸致,不過您也運氣好呀,早年除了正一道的道士,陛下可不允許其他道士亂跑……
這些年呀,還是放開了一些,不過道長能得到路引,顯然也不是一般人……”
路人非常健談,跟老道士聊得很開心。
末了,他纔想起,還沒問過眼前的老道長的名字。
“請教道長法號,又在何處修行?”
“張……”
道人剛想要回答,此時,他們都感覺到有人迅速靠近。
爲首的人,一身便服,但身上的氣機看着不似常人。
他走到老道人面前,神色古怪。
不過對方還是低下頭,朝着道人拜去:
“本人周通,見過道長!”
老道人沉默了一會,說:
“周……,施主,有何貴幹?”
“我家老爺,想請道長去前邊敘舊……”
“不知道,你家老爺貴姓?”
“姓黃,名爲黃和!”
老道人聽到這個名字,沉默了許久。
旋即他站起來,主動朝着周通前進的方向去。
剛纔還有些行動不便的身子骨,似乎變成另一個人。
僕人趕緊跟上去,留下一臉懵逼的路人。
“這位老道長,不簡單呀!”
“明明不認識,爲什麼是故人?”
行人們,對這段雲裡霧裡的對話,表示一臉懵逼。
只不過,這段插曲,不過是他們旅途上的小波瀾。
但落在某些人身上,卻是決定命運的會面。
道人隨着周通來到路邊不遠處,荒山野嶺,卻被人清理出一塊場地。
場地邊上,護衛齊全。
而路邊,還有個僧人顯得十分狼狽。
道人看他,兩眼被人揍過,眼圈發黑,但此僧人依然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態,顯是臉皮十分厚。
他看了張異一眼,瞳孔微微擴張,但旋即唸了一聲佛號,就低下頭。
道人越過他,往裡走。
裡邊是一對穿着商賈打扮的人,一老一少,看着就像是父子一般。
等他回頭,雙方對視無言。
“再下黃和,不知道長名號?”
“貧道,張三丰!”
商人黃和聽到張三丰的名字,突然笑出聲來。
似乎這個名字,勾起了他遙遠的記憶。
“路過此地,看道長似乎像個高人,所以冒昧請道長前來,想請道長給本人卜上一卦……”
張三丰聞言,默默點頭。
“施主想要卜算什麼?”
“尋人!”
黃和淡淡笑道:
“家裡的晚輩離家出走,家裡人擔心,所以要找上一找!”
道人沉默了一會,裝模作樣得捏着手指掐算:
“故人此去,遠在萬里!”
他的話,讓黃和的眼神出現一絲慍怒,也有一絲悲哀。
他深吸一口氣問:
“可有歸來之日?”
“世事無常,不可知!”
“罷了,罷了……”
黃和聞言,深情頓時落寞下來,他指着邊上,不知道何時擺好的酒席。
“人要走,留不住!
老道長,咱們不提他,既然相逢有緣,留下來喝點酒如何?”
道人默默點頭。
雙方落座,周通想上去伺候着,卻被那個看似少主人的人攔了下來。
老道人和黃和喝着酒,聽着他在講一個關於張異的人的故事。
這一聊,就是一個時辰。
黃和終於不勝酒力。
道人只是默默地看着,少有說話。
在場的所有人,都用一種古怪的目光卡着場中央的三人,似乎在看一場,心照不宣的喜劇。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叨擾道長了!
願道長此去,乘風萬里,逍遙自在……”
黃和說下這句話的時候,周圍的人,跟着他鬆了一口氣。
包括黃掌櫃的孩子。
“貧道也祝黃掌櫃,窺破心魔,與自己和解!與天下人和解!”
道人說完,朝着他身邊的黃木看了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轉身,走。
黃和一路目送,回頭,他給周通使了個眼神,周通一路追過去。
“父皇,就這樣嗎?”
等到道人走遠,黃和的身邊人突然開口。
“哪能如何?朕還能殺了他不成?
當初朕以黃和的身份將他扯入這天下的棋局中,如今不如以黃和的身份,親自爲他送行!”
老朱眼睛通紅,他深吸一口氣。
“你記得擬旨,就說國師張異,已經羽化昇仙,從此人間,只有張三丰……”
朱標知道這是朱元璋再給張異擦屁股,點頭答應。
皇帝主動朝着遠處的馬車走去,他上馬車的時候,一腳踩空,朱標趕緊去扶住他。
老朱沉默了一會,將朱標推開,徑自上了車。
朱標很識趣,他明白皇帝需要冷靜一下,並沒有跟上去。
“張家弟弟,一路順風!”
太子殿下望着張異和周通同時消失的遠方,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而此時,張異也被周通叫住。
“老道長……”
周通喊住張異,張異微笑回頭。
雖然明知道對方的身份,但周通上下打量張異,好不容易,才認出他臉上的妝容。
他驚歎於後世亞洲三大邪術之一的化妝術的神奇,卻也沒有點破張異的身份。
朱元璋說張異死了,那就是死了。
以後但凡有人說在哪裡發現張異,死的就是他自己。
“施主有何吩咐?”
周通趕緊拿出一個盒子,說:
“我家主子說,這是給真人的卦金!”
張異微微一愣,怎麼用盒子裝?
要知道,在他守孝的三四年,大明寶鈔是真的普及起來了。
他收下,周通又問了一句:
“老道長,本人也想給您問個前程!”
“施主想問的,貧道知道,貧道給施主的提議,是不如急流勇退……”
周通聞言,若有所思,旋即給張異鄭重行禮。
“若他日能脫身,道長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知道自己不當久留,轉身離開。
張異目送他遠走之後,打開盒子。
盒子裡,有十二鎰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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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有感觸,將盒子放下,朝着京城的方向,三跪九叩。
“黃叔叔,後會無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