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石縱身一躍,從馬上跳落到地面後,他不等徹底站穩就雙臂探出,把洪安通託了起來:“洪兄弟請起,你辛苦了,我話說得不對。”
“屬下當不得大人此言。”洪安通雖然掙扎,但黃石也還算有力氣,加上他也不敢拼命反抗,所以還是被黃石從地上拉扯起來。
“你放手去查王家小娘子好了,但我還是不希望有大批的內衛跟着我。”看到洪安通又在那裡運氣等着爭辯,黃石就輕聲問他:“你爲什麼追隨我來這個長生島?”
洪安通一時語塞,他撓了幾下頭也沒有想出什麼堂堂的道理,支支吾吾地說道:“屬下就是想跟着大人,也沒有什麼爲什麼。”
“因爲我是漢人,因爲我是大明軍官,因爲我拯救了很多遼東百姓,因爲我對每個人都很好,因爲我從來沒有利用權力欺辱過任何一個平頭百姓……”黃石靜靜地說了很多條零碎的理由,洪安通呆呆地看着他的上司,傻傻地連聲稱是。
“你如此,那些投奔我而來的百姓也都是如此。”黃石笑着搖了搖頭,還順手在洪安通的肩上拍了兩下:“他們都愛我,就如同你一樣,我黃石是生活在一批愛我的人中間,我不需要一天到晚地貼身保護。”
洪安通咀嚼着黃石話裡面的含義,但在此回話的時候仍然神情毅然:“大人的意思屬下明白了,但建奴狡詐,大人一身系萬千軍民安危,屬下以爲不可不防。”
“防當然要防,但我不喜歡你們防的方式。”黃石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摸着眉毛整理着自己的思路,而洪安通就站在他面前靜靜地等着下文。終於。黃石搞清楚自己到底對什麼反感了,他仰起頭看着洪安通:“你和內衛每次跟我出去,看那些兵民的表情就如同在看敵人,就像今天你看王小娘子的神情一樣。我不否認其中可能有建奴的細作,但我相信島上九成九地人都是敬愛我黃石的。”
洪安通忙不迭地說道:“大家都是敬愛大人的。”
這話讓黃石自得地微微一笑:“這就是問題所在,你們臉上的表情傷了那些人的心,讓他們覺得我在懷疑他們。”黃石看到洪安通滿臉都是茫然,不禁又搖了搖頭:“我相信長生島的軍戶都不會負我。所以我不會負他們,從此以後,你們要不就別跟我出來,要不就別傷他們的的心。”
洪安通愣了半天才恍惚地開口問道:“如何既能保護大人,又不傷軍戶們地心呢?”
“衝着他們笑,”黃石輕鬆地把手揹負在身後,對着洪安通露出了信任的笑容:“你們既要學會衝着別人笑,也要學會看懂別人的笑容。一個真心衝着我歡呼的軍戶,肯定不會是我的敵人的。”
回到老營後,黃石立刻看見楊致遠正堵在門口,這傢伙回來以後立刻開始工作,連黃石特批給他的假期都只休息了一半:“楊遊擊。怎麼了?”
楊致遠欠了一下身:“稟大人,有個官司要請大人示下。”
隨着時間的流逝,軍法條例也變得越來越嚴格細密,楊致遠已經很少就軍法問題來找他了。黃石估計又是出了什麼沒有預見到地情況。楊致遠這是找他來批准新條例了。兩個人此時已經走進老營大帳,金求德和李雲睿正拿着幾份等在裡面,他們見到黃石來了也一起行禮。
黃石覺得軍法問題應該無法很快解決,所以走到他到正中位置坐下後立刻對楊致遠說:“把新條例呈上來吧,我今天晚上看過,明天一早給你好了。”
不想楊致遠搖頭說道:“回大人話,沒有什麼新條例,是關於老條例的問題。”
“原來是老條例啊。”黃石有些奇怪楊致遠怎麼會提出這方面的問題。這個已經早有定論了:“如果下面的軍法官認爲老條例不妥,可以向你報告,如果你也認爲不妥,就可以向我請示,但這次的官司還是要按照老條例判罰。”
“大人,末將以爲,這次地官司不能按照老條例判罰。”楊致遠反駁的聲音不高但卻很堅定,說完以後他就把一套案宗推倒了黃石面前:“末將敢請大人立刻看一下。”
黃石盯着楊致遠的眼睛看了一眼。然後飛快地示意他和金求德、李雲睿都坐下。然後低頭打開了案宗。
這起案件的情況非常簡單,一個長生島老兵殺了一個新投降地漢軍士兵。還奪走了死者的妻子,死者的弟弟爲此告上了長生島軍法司,目擊證人很多,兇手也供認不諱。黃石仔仔細細地看完了案件簡述,又前後對照了幾遍,不禁擡頭狐疑地問楊致遠:“這個案子很不好判罰麼?”
“很不好判罰,末將敢請大人看一下供詞。”
黃石的身體向後靠了一下,眼睛也有些憤怒地眯了起來,他冷冷地說道:“楊遊擊,我的事情很多,要是每個案子都要我看供詞,我根本看不過來。”
楊致遠迎着黃石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說道:“末將敢請大人看一遍供詞。”
聽完這話以後黃石又盯着楊致遠看了幾眼,手下“譁”地一把掀開厚厚地供詞,嘴裡嘟囔道:“最好值得我一看。”說着他就低頭看起了審訊記錄。
供詞有很多,光目擊者就有幾份,但重點在於兇手、兇手的兄長,死者的妻子和死者地弟弟則四份上,黃石看了一會兒臉上的怒氣就散去了,再過了一會兒他就露出了戚然的表情:“可憐,真是可憐啊。”說着黃石的手就摸上了自己的眉骨,並輕輕地捏着自己鼻樑。
這個長生島的士兵是天啓三年逃難來的遼民,蓋州戰役的時候就是一個新兵了,而且當時就在黃石那隊英勇作戰,還負過重傷。到了南關戰役地時候這個士兵已經是個果長。在突破中央地時候再次立下戰功並再次英勇負傷,他雖然沒有進入教導隊但卻也記錄在案,軍中已經把他作爲下一批軍官集訓的重點培養對象。
死者和兇手並不是第一次見面,兩年前這個士兵和大哥、小弟一起南逃,當時死者還是一個漢軍哨探,兇手一家當時被死者所在地哨騎隊(三個騎兵)捉住了。根據一般的規矩,只要逃亡者能夠提供足夠的財物就可以換回一命,但這個倒黴的士兵沒有錢行賄漢軍。所以那夥哨探就奪走了這對兄弟的妹妹和妻子作爲買命錢。他們地小弟試圖保護家人還被打傷,沒有走到旅順就嚥氣了,兇手當時就握着死不瞑目的小弟的手發誓要報這血仇。參加長生軍後他一直奮勇作戰,屢立戰功,確實實踐了自己的諾言。
天啓五年漢軍大批南下逃亡金州並轉送長生島,這個士兵在人羣中發現了殺害他弟弟的那個漢軍哨探,更讓他不能容忍地是——他發現自己的妻子已經成爲了這個漢軍的老婆……
黃石輕手輕腳地合上了宗卷,用的是合上死者地眼簾那麼尊敬和謹慎的動作。他臉上肌肉抽動了一番。輕拍着宗卷問楊致遠:“兇犯有後了麼?”
這個自然不會記錄在口供上,但楊致遠也其實也問過了:“很小的孩子,失去母親的照顧後,死在去旅順的路上了。”
“喪子,奪妻。殺弟,”黃石喃喃說道:“此恨此仇,不共戴天。”
楊致遠高興地說道:“大人明鑑。”
可黃石接下來地一句話又把楊致遠打落谷底:“但還是要軍法從事。”
一邊的金求德和李雲睿繃着臉一句話也不說,楊致遠知道從這兩個鐵石心腸的人身上要不到任何幫助。就獨力做出了最後的努力:“大人,法不外人情。”
“法不外人情麼?”黃石自嘲地笑了一笑,他一直認爲權力就像書中地魔戒一樣,它會利用人想幹些善事的念頭來掙脫束縛,等到權力不再受到約束的時候它就是徹頭徹尾的惡了。
“是的。”楊致遠頑強堅持着,他抓過那些口供翻出死者的妻子那份,指着他們對黃石說道:“這女人也是被搶走的,這個漢軍本來就該死。”
如果此時心軟的話。黃石能夠想象會發生什麼情景,大批長生島士兵就會開始尋找過去地仇人,那些沒有仇人的長生島士兵也可能趁機壓迫原來的漢軍士兵,口供麼……只要有熟人在,總是容易編出來的。
楊致遠不知道黃石的心理波動,他看見黃石臉上陰晴變換就充滿希望地遞上了草擬好的赦免令,同時還加了一句:“大人明鑑,末將以爲可以赦免此人。讓他戴罪立功。”
“長生島軍法不是人情而是秩序。它在我黃石之上。”黃石看也不看地就把赦免令推了回去:“軍法條例說過的,殺害原漢軍士兵。搶奪他們的財產、女眷,其罪不赦!”
自從後金下令編丁入莊後長生島地軍情收集就又一次受到打擊,這不僅僅是集中營式管理帶來地好處,還因爲有膽色的漢民已經紛紛逃亡,以往後長生島有聯繫地人更是帶着家屬前來投奔,後金統治區剩下的大多是被嚇破膽的漢民了:“建奴正把復、蓋附近的百姓送向遼陽,現在這兩衛周邊的村落已經空了三成,卑職無能,具體的兵力分佈無法打探清楚,我軍在覆蓋兩地的軍情網已經多被摧毀了。”
在黃石沉吟的時候,金求德也忙着補充說:“末將以爲,這該復、蓋地區的建奴必是知道他們實力不足,無法掩護整個遼東半島,所以才拼命把百姓運走。”
“嗯,金遊擊說得不錯,建奴被三面牽制,實在沒有餘力增援復、蓋了,面對我們遼南連自保也已經作不到了。”黃石心中非常激動和緊張,他就要下達一個重要的命令了,這命令將意味着遼南明軍放棄海路機動的優勢,開始要和後金在陸地上爭雄。
“我要見大人。”營帳外傳來了賀定遠的大嗓門。
黃石和金求德愕然對視一眼。他連忙招呼洪安通:“快去讓賀遊擊進來。”
賀定遠直愣愣地進來以後,黃石忍不住責備了一句:“賀遊擊你連通報都等不得了麼?”
“大人。”賀定遠進來以後就草草行了一個軍禮,然後胸中的惡氣就不受控制地噴涌了出來:“剛纔楊遊擊送來一個死囚……”
黃石安靜地聽着賀定遠噴完,才靜靜地回話說:“有什麼問題麼?”
“某覺得這個人不該殺,”賀定遠雙手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還一下接一下地擂着:“大人,他是我們的人,是追隨大人已久的人啊。”
黃石默默地忍受着賀定遠到臉上地唾沫。這個時候不能喪了自己的氣勢:“長生島上的所有人,都是我黃石的人。”
看着賀定遠急速煽動的鼻翅,黃石語氣平靜地說道:“去監刑吧。”
“是不是這廝……”賀定遠突然伸手指向了金求德:“大人,這是不是他的主意?”
本報着事不關己態度的金求德惱怒地站起了身,憤憤然地看向了賀定遠,黃石哭笑不得地解釋說:“不是,是我的主意,執行命令。”
賀定遠和黃石對視了兩眼。又回頭惡狠狠地看了金求德兩眼,後者毫無畏懼地和他對看,最後賀定遠一拍桌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手臂還在李雲睿和洪安通地身上指指點點:“大人身邊有小人。有小人啊。”
“大人身邊有奸賊小人……”走出營帳後賀定遠那高亢的聲音還在源源不斷地傳進屋來,金求德、李雲睿和洪安通個個面如黑灰,黃石臉上的笑容也完全斂去了,他的面容同樣陰沉得可怕。
屋子裡的幾個人保持着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過了不知道多久黃石才從牙縫裡擠出一絲笑容:“賀遊擊太不知道輕重了。”
另外幾個部下還像死人一樣地緘默着,沒有人搭黃石的話,自感有些沒趣的黃時也在桌面上輕輕一拍:“好了,我們繼續說復州地事情。”
鑲紅旗的傷口大概養得七七八八了,但這個旗的馬匹應該沒有多少了,李雲睿說後金軍北歸的時候把鑲紅旗的戰馬都徵用走了,這個旗反正也是防禦狀態本也用不到太多地馬,黃石他們都認爲這在很大程度上拉平了兩軍的戰略、戰術機動水平。
如果進入復州周邊作戰。那麼明軍就要考慮後勤糧道問題了,黃石和金求德一直認爲比較可靠的補給路線還是金州到福州的官道,在這條大路上明軍地雙輪車和獨輪車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如果要從長生島直接補給復州軍隊的話,這兩地間有很多丘陵野地,顯然只能靠人力來搬運糧草了。
天啓五年,六月十五日
東江左協副將黃石命令遼南東江軍各部向金州集結,整頓完成的救火營和半個磐石營也在同一天渡過南信口,在一片腰鼓聲中向東北挺進。
六月十六日。長生島兩個營抵達復州南方的盤古堡城下。後金守軍棄城逃亡,明軍進入城堡後立刻把數千輔兵接來。明軍一邊開始修理堡壘,一邊開始掃蕩盤古堡到金州的官道,準備開始向一線儲備糧食。
六月二十一日,遼南的張攀、尚可義、尚可喜等部都發來回文,他們已經遵令帶領各自的精銳向金州出發。同日明軍對盤古堡地修理業基本完成,從該堡到金州之間明軍也構築了一系列簡易哨所和烽火臺。輔兵開始把金州的存糧運輸去盤古堡,兩地間糧車絡繹不絕。
六月二十三日,黃石帶領他的近衛隊和最後剩下的半個磐石營從長生島出發前往盤古堡,走之前他寫好了兩封信件,它們分別是給孫承宗和毛文龍的。這次是黃石第一次在拿到確實的戰績前就向上司彙報軍事行動,他其實是在委婉地告訴孫承宗——可以讓馬世龍出擊了,我已經吸引來了復、蓋建奴的注意力。
至於東江方面,這也是向毛文龍表示忠誠,雖然遼南距東江本部千里不可能事先請示,但禮貌上的面子工作還是要做地。
出發前一個磐石營輔兵擠出了隊列,遙對着黃石地戰馬鄭重其事地跪下,口中還連連稱謝。黃石覺得這個士兵在這個時候做這個動作顯得很怪異,就讓內衛去問一下。
洪安通問清楚情況後湊近黃石說道:“大人,他是……”洪安通故意把聲音提高了一點兒,讓黃石背後的賀定遠也能聽見,後者正在心中擔憂他地妻子——她分娩在即了。
那個士兵就是上次賀定遠和黃石爭吵的案件中的死者的弟弟,他被叫到黃石馬前後再次重重拜倒,低着頭大聲叫道:“大人,小人獨孤求,代亡兄和他留下的孤兒感謝您,願大人長命百歲,高候萬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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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定遠虎着臉一句話也不說,黃石隨口勉勵了幾句就策馬向前,滿心激動地獨孤求擡起頭的時候,看見黃石背後的洪安通正衝他微笑着——這是其他將領的衛隊從來不曾給與士兵的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