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以前,左協的糧官已經向盤古堡內外的東江軍各部分配好了軍糧,給張攀、尚家兄弟的補給都是直接發到他們的大營裡面去,但救火和磐石兩營都還是按照在長生島的老規矩,每個人都到搭建起來的簡易臨時食堂去領取食物。在章明河的強烈要求下,選鋒營的口糧也不發給該營的營糧官,而是讓全選鋒營的官兵一起到長生軍的食堂去領取食物。
黃石和賀定遠此時也都從營帳裡面出來了,也一前一後地跟着排隊,這二人在隊列中引起了選鋒營官兵一陣陣地騷動,他們周圍的選鋒營士兵紛紛跪下向兩位將軍行禮,其他各列的選鋒營士兵也紛紛想擠過來一睹爲快。
長生島的軍官們竭力維持着隊列的秩序,那些老老實實排隊的救火營、磐石營士兵也都懷着高人一等的心理罵道:“沒見過世面的東西,別亂擠,亂擠要拖出去打軍棍。”
在黃石和賀定遠排隊的這列以及周圍兩列的長生島官兵在領到飯菜後,一個個都昂首挺胸地從那些跪拜行禮的選鋒營士兵身前走過,他們只是向兩人微微一頜首:“大人,賀大人。”
黃石也一個個地點頭回禮,他身後的賀定遠也忙得不行,得到兩個人回禮後,那些長生島的戰兵和軍官一個個把下巴揚到了天上,趾高氣揚地從那些跪倒的士兵前大步走過。
遠處尚可喜和他的大哥也在冷眼旁觀着,在長生島軍官的竭力彈壓下,雖然還有不少人擁擠着不肯離開,但是領口糧的隊伍仍然在慢慢地爬行。
“久聞黃軍門治軍嚴,竟至於此。”尚可義盯着那些吵吵嚷嚷的人羣看了很久:“黃軍門和士兵一起……這個……這個領口糧,竟然不會引發騷亂。”
“大哥你仔細看。”尚可喜手指着那些拼命維持秩序的軍官和隨從們,現在他可比他大哥對長生軍要熟悉得多了:“那些官兵叫長生島內衛。是黃軍門的爪牙。”
“家丁和親兵?”尚可義小吃了一驚,他連忙追問道:“不是有傳言說——黃軍門沒有家丁麼?”
“不是家丁,黃軍門好像確實沒有家丁。”尚可喜揮手招來一個親兵,讓他湊過去看看熱鬧,不一會那個親兵返回彙報了他看見地和聽到的東西,尚可喜得意地對他大哥一笑:“我說什麼來着,不管普通士兵還是那些內衛官兵,都叫黃軍門‘大人’而不是‘家主’啊。黃軍門就是沒有家丁。”
尚可義聽得連連搖頭:“好狂妄的一些小兵啊,點點頭就過去了,我的親兵都不敢對我如此。”
“那些內衛也不是親兵,他們幾乎不上戰場,但權力很大。”尚可喜不知道怎麼形容黃石內衛隊的權力,現在他們差不多是黃石前世憲兵和警衛隊的合體,具體功能還沒有完成分化和剝離,尚可喜撓了撓頭:“小弟也說不清楚。但據小弟所知,那些內衛差不多什麼都管,有的時候他們還好像不完全聽命於黃軍門,長生島的軍法官和練兵官也常常驅使他們。”
章明河本來是讓親兵幫自己去打飯,但看到黃石和賀定遠都親自排隊後他也連忙領着親兵趕過去湊熱鬧。章明河捂着頭盔,放開大步跑在最前面,他地親兵也都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緊緊跟在他身後。這一夥兒人如下山猛虎一般,飛奔着從尚家兄弟眼前衝過去。身上的盔甲、腰刀叮叮噹噹地響成了一片。看着他們悶頭扎進了排隊的官兵人堆中,尚可喜不禁就是一陣捶胸頓足:“哎呀,早知道我也要求和救火營他們一起領口糧了,現在章明河這廝跑去向黃軍門賣乖,我卻只能在這裡看着。”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和那些小兵一起擠,萬一裡面有歹人怎麼辦?”尚可義冷笑了一聲,轉頭問他弟弟:“我回營吃飯去了。你跟不跟我來?”
此時章明河一夥兒被一個長生島內衛軍官攔住了,這個內衛雖然不認識章明河但也看他衣甲鮮明,又是前呼後擁而來,自然也明白對面的人來頭不小,這個內衛客客氣氣地說道:“諸位大人,請到隊列後排排隊,這是我長生島的條例,我們也可以保證每個人都得到熱菜。諸位大可放心。”
剛剛猛跑過來的章明河喘着粗氣使了個眼色。立刻就有親兵上前賠笑道;“這位兄弟如何稱呼?”
“不敢,”那個內衛抱拳行禮:“標下長生島內衛把總……”
那個親兵笑嘻嘻地聽完了。向身後撇了一下嘴:“我家大人是選鋒營督司章大人。”
內衛把總一聽是個營官,趕忙又向着章明河躬身抱拳:“標下有眼無珠,請章大人恕罪。”
“無罪,無罪。”章明河的話說得很快,他才當了幾個月地官,氣勢還完全沒有培養出來,章明河還指着前面的黃、賀兩人,親口跟一個小把總解釋起來:“本將想過去和黃軍門說兩軍話。”
“標下敢請章大人恕罪,”那個內衛神態十分恭敬,但口氣卻是堅定不移:“我長生島有條例在,任何人都要從隊尾排起,就是太子少保大人也不能例外。章大人如有緊急的話要說,標下可以代爲傳話,把太子少保大人喊出隊列來。”
章明河連忙說道:“不必,不必。”他眼光一掃,看見說話間黃石和賀定遠又向前挪了一步,對着那內衛急道:“就我一個人過去,行個方便吧。”這話一出口,立刻就有他的一個親兵掏出銀子就往那內衛懷裡揣。
那內衛把總被嚇得魂飛天外,忙不迭地甩開銀子後退了兩步,一把拖過了旁邊一個看得目瞪口呆的長生島內衛同僚:“章大人恕罪,不是標下不肯給章大人方便,實在是我長生島軍法如山,這位同僚也是內衛把總,章大人可以一問。標下實在是有苦衷地,請章大人恕罪,恕罪。”
看見黃石和賀定遠又往前走了,章明河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直打轉,可是他也沒有膽推開長生島內衛硬闖,此時他身邊的一個親兵眼珠子一轉,發聲問道:“如果一個換一個,可不可以?”
看那內衛軍官沒有理解他的意思。親兵遙指着一個隊列前排地選鋒營士兵說:“那個人出來,我們進去,行不行?”
兩個內衛把總對望了一眼,在他們張嘴說話前章明河地那個親兵又補充道:“他是代我家大人排隊的,早就說好了的,請務必行個方便。”
兩個內衛把總又對望了一眼,他們兩個人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對面的那個親兵在胡扯。但他們畢竟面對着一個營官。對方這麼低三下四地軟語想求,而且又是一個外系的營官,他們也不好太過分,於是就有一個人點點頭闡明瞭長生島的條例:“可以代排隊,但是對方一定要自願……”
“當然是自願。”那個親兵不等長生島內衛說完就開始往裡面擠。一邊擠還一邊喊着:“保護大人。”
他們擠進去以後立刻開始認人,章明河的親兵不停地詢問他們前面地人是不是選鋒營地,如果錯認了救火營或者磐石營的士兵他們還不忘記說聲抱歉,不過十有他們都認對了。很快就哄出了一大堆選鋒營士兵。那些士兵一句廢話都沒有,全部都老老實實地走到隊伍後重新排隊,他們一路挪到了賀定遠身後,章明河就笑眯眯地開始和黃、賀兩人打招呼。
因爲這五、六個人一定要擠進去,所以轉眼就有幾十個神色木然的士兵被轟了出來,這些士兵臉上毫無憤恨之色,倒是負責這列的幾個救火營內衛看得交頭接耳起來。救火和磐石營的士兵們也紛紛搖頭,這三列隊伍中還有幾個磐石營士兵是南關之戰後從選鋒營來的。現在他們看到這般情景也在心底暗自慶幸。
黃石領到東西后端着盤子等了賀定遠和章明河一會兒,章明河的親兵企圖替他端盤子卻被前者狠狠瞪了一樣。黃石走出隊列地時候,後面地士兵一個接着一個地輕輕叫道:
“大人。”
“大人。”
“大人。”
“好,好,好……”黃石一路應聲,左右點着頭從人羣中走了出來,維持秩序的內衛這才收回了一直盤旋在黃石身旁地警惕目光。外面有不少簡易的桌面,四周橫放着砍倒的大樹。黃石和賀定遠隨便找了一個坐下。章明河也連忙坐到了他們旁邊。
這都是些很大地桌子,能同時坐上十幾個人。不時有士兵叫了“大人”就也圍着桌面坐下吃飯,黃石和賀定遠埋頭吃得很香,只有章明河始終用鷹一樣地眼睛打量着同一張桌子上的人。吃完以後黃石和賀定遠就起身走人,章明河扔下了還沒有吃完的東西也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他沒有注意到幾個遠處的內衛始終若不經意地觀察着黃石用飯地桌子,看到他們離開後才掉頭去注意其他各級軍官的安全。
黃石他們離開的時候,獨孤求剛剛領到了自己那份輔兵的飯菜。後金漢軍投奔東江其他各部的話,都會根據毛文龍的命令單獨組建成軍,並交給過去在後金那裡的漢軍投誠軍官統領,可是黃石的長生島不許可建立漢軍地單獨建制部隊。像獨孤求兄弟這樣的強壯士兵立刻就會被編入隔離輔兵營,經過多方面的幾個證人證實他們的地方漢軍身份後,兄弟二人就又被編入了救火營的輜重隊,也正是因爲這樣的政策才造成了慘劇。
獨孤求開始吃飯的時候,不遠處有一雙眼睛正虎視眈眈地注視着他,宋建軍的二弟就是殺死獨孤求兄長地兇手。六年前,遼陽、瀋陽十萬大軍灰飛煙滅,朝廷遂放棄了河東之地,當時蓋州軍戶宋建軍覺得也沒什麼——到哪裡不是當兵吃糧?但後金推行剃法令以後他就變得不安起來,總覺得對不起祖宗。結果在三年前終於下定決心,帶着弟弟妹妹一起南逃……
日前兄弟被處死時,宋建軍哭得死去活來。他總覺得多次立下戰功地弟弟罪不至死——這就說明有人使壞了。但宋建軍簡單的頭腦想不出來到底是誰使壞了,他從來沒有懷疑到黃石身上——這個從來不把他們兄弟當奴隸看,還給他們吃飽穿暖地無敵戰神肯定是好人;他也沒有懷疑過楊致遠——楊頭從來沒有欺負過任何一個人,執行軍法也一直很公平;宋建軍也不恨監刑的賀定遠——賀大人雖然常常毒打士兵,但是他也常常毒打軍官,何況當兵捱打那是天經地義,宋建軍還覺得正是靠着黃大人的戰法和賀大人的訓練,他才能一次次從戰場上活着回來。
所以唯一地壞人顯然是眼前不遠處的獨孤求。正是這些傢伙跑來長生島,還分到了他們兄弟的隊做輔兵,這才破壞了宋建軍的平靜生活。宋建軍越想越憤怒,兩隻拳頭都攥緊了,眼睛裡除了獨孤求什麼也看不見了。
“宋建軍,站住!”
一聲大喝在宋建軍的耳邊響起,他這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了獨孤求的背後,那廝也被這一聲大喊驚動了。轉過身的獨孤求望着自己,他眼中的恐懼和憤怒交織在一起。
喊住宋建軍地是救火營的隊官,宋建軍兄弟都是他的屬下,獨孤求兄弟以前則是他的隊輜重兵,那起命案就發生在協同訓練的時候。楊致遠還曾爲這起命案詢問過他的證詞,他也曾上書楊致遠懇求繞那兇手一命。
今天吃飯的時候隊官一直在注意這對冤家,雖然他心理是同情宋建軍的,但上峰地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隊中絕不允許任何針對前漢軍的私刑,所以制止宋建軍的異動就是保護他。那個隊官喊住了頭腦發熱的宋建軍,踱到了他的身後冷冰冰地問道:“宋建軍,你要幹什麼?”
宋建軍胸膛劇烈起伏着,把拳頭握得嘎嘎作響,他喘了幾口大氣猛然向着獨孤求發出了一陣咆哮:“我知道你是個二五仔,你個王八羔……”
“住口,你是不是想吃軍棍?”隊官怒喝一聲:“宋建軍。滾回營裡休息去。”
軍官長久以來地積威讓宋建軍立刻軟了下來,他惡狠狠地看了獨孤求最後一眼,然後憤憤然地離開了,晚上躺在被窩裡的時候,宋建軍一直握着拳頭暗暗發誓:“我要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
宋建軍走後軍官又冷冷地看了看獨孤求,不帶感情地說了一句:“快吃,吃完了回營休息。”然後就揹着手走開。從感情上講。宋建軍就是把獨孤求毆打一頓,這個隊官也覺得不算很過份。
但這次對宋建軍弟弟的處置非常耐人尋味。兇手被飛快地明正典刑,而且長生島最高長官黃石沒有表示出絲毫的同情。宋建軍和獨孤求地隊官曾經偷偷向楊致遠打聽過老營高層對此事的反應。據楊致遠說,長生島統帥部對此種公然違抗軍法的行爲非常震驚和痛恨。很快內衛系統下達的指令也確認了這一說法,內衛軍官把被正法的兇手梟首示衆,並一再高調聲明——所有的長生島士兵都是友軍,殘害友軍的行爲絕對不會得到絲毫姑息。
所以這個隊官出於對宋建軍的愛護,也會堅決制止任何私自尋仇地行爲,現在縱容手下玩軍法的擦邊球無疑是自討苦吃。
吃過飯後獨孤求就回到了自己的營帳內,夜幕降臨後,營帳裡的士兵們紛紛進入夢鄉,鼾聲、夢話此起彼伏。但獨孤求一直沒有能夠入睡,剛纔發生的糾紛讓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他大哥自幼就是村裡的領頭羊,身高力壯還是個熱心人,自打入了軍戶就當上了果長,然後又升了伍長,到瀋陽失陷前已經是副把總了。在村子裡他大哥也常幫助鄰居,年輕一代人都聽他的話,復州向後金政權投降地時候,惶惶不安地老村長還來問他大哥未來會怎麼樣。
“嗨,我們到哪裡不是當兵吃糧?在哪還不都是土裡刨食?”獨孤求大哥的一句話讓村裡人都安心了,復州後金政權穩定下來以後爲了方便統治,也和其他地方一樣把最有威信、最身強力壯地男丁委任爲村的漢軍自衛隊首領。這樣獨孤求地大哥就當上了漢軍佐領。後來明軍又來了……明軍佔領了旅順……明軍細作開始發榜號召遼民南逃……
復州方面也針鋒相對地下達了封鎖令,命令裡要求漢軍對南逃的遼民格殺勿論,每個人頭還值一吊賞錢,這頓時讓村裡沸騰了,要知道這些年收成一直不好,村裡越來越窮,村裡的姑娘不肯留,外面的也不肯嫁過來。村裡的年輕人都紅着眼要去殺人掙老婆本。獨孤求記得老村長還爲此來找過他大哥,那老村長歲數大了以後就喜歡念個菩薩,他跟獨孤求的大哥說:“如果那些人拿得出買路錢,就放他們過去吧,少殺生,少造孽……”
“中!”獨孤求的大哥當時就答應下來了。
獨孤求還記得大哥把嫂嫂帶回來的場景,兩年前地一天,他大哥帶着村裡的兩個青年早上出去巡邏。不到中午就興高采烈地回來了,他們都各自帶回了一個娘們,另外兩個人一直不停口地誇獨孤求大哥的眼力好,對獨孤求大哥也是千恩萬謝。村裡的其他年輕人看他們把彩禮省下來了,一個個也都羨慕得要命。那老村長看到村子裡又多了三口人,也一個勁地誇獨孤求的大哥有本事。
三個人也不和大家多說廢話,他們更等不到天黑,他們各自抱起自己馬上的女人。喊着、跳着地跑進自己的屋裡,再篷地一聲關上家門。當時村裡的老人們紛紛張開沒剩幾顆牙地大嘴,衝着那些緊閉的房門,開心地笑着。村子裡的婦人也都笑着嚷嚷起來,爭論着那一位會給村裡帶來新的丁口……
回想着當時的歡樂場面,被窩裡地獨孤求在黑暗中露出一絲笑容……接下來村子的收成越來越差,去年老村長動員全村去沙河旁挖渠引水的時候,他的小兒子被激流沖走了。村長地長子沒有救下弟弟的性命反倒也跟着一起去了……
上個月,獨孤求、他的大哥還有村裡的幾個年輕人從田裡回來的時候,發現村裡已經是一片哭聲。村裡的老人紛紛倒在血泊中,老村長肚子上也被捅了一刀,當時就休克過去了,等他醒過來的時候,他的孫子、孫女已經被殺死了,守寡地兒媳和還沒有出嫁的女兒也被後金正紅旗旗丁搶走了——根據努爾哈赤的命令。她們會被賣給蒙古人換糧食……獨孤求和他的大哥握着奄奄待斃的老村長的手。看着老村長那渾濁不解的眼神,聽着他吐出斷氣前的最後一句問話:“沒有男丁。全家就該死麼?”
晚上,一村地年輕人都聚集在獨孤求大哥家裡,其中脾氣最急躁地一個大聲喊道:“獨孤大哥,就等你一句話了,你說咋辦就咋辦!”
獨孤求的大哥擔憂地看了看身後地妻子,還有她懷裡不滿週歲的嬰兒,終於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站起身來重重地一跺腳:“去金州,媽的,到哪裡不是當兵吃糧?在哪還不都是土裡刨食?”
回憶完大哥當時的決定,獨孤求眼前就又出現了他大哥血淋淋的屍體,還有那死不瞑目的雙眼——他到死也沒有認出自己的仇人,只知道對方是要一起訓練的士兵。那個兇手當時就被訓練場上的軍法官按倒在地,整個訓練場上的官兵也鬧哄哄亂成一片,獨孤求在這一片混亂中哭着合上了他大哥的眼睛:“大哥你安心走吧,你兒子我一定會把他撫養成人的。”
獨孤求覺得自己的眼淚又要流出來了,他掙扎着輕手輕腳地爬出了被窩,摸着黑向營帳門走去。
這也是獨孤求大哥教給他的技能,大明是絕對禁止在營帳中喧譁的,因爲這可能會引起“營嘯”——大明軍官欺壓士兵是太普遍的事情,所以一旦有人在營帳裡痛哭或者嘆息,很可能會引發同病相憐者的連鎖反應。在黑夜裡誰也認不清誰,士兵正好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幾百年來,死於士兵營嘯的軍官不計其數,所以在大明軍隊中任何敢於在營帳中喧譁的人都一定會被立刻處死,絕不寬宥!
獨孤求雖然沒有聽說長生軍也有這個規矩。這裡似乎也沒有什麼十當斬、五凌遲的營規,但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險,所以就一直摸黑出了營帳。巡邏的士兵警惕地看了過來,獨孤求啞着嗓子說道:“小解。”
到了巡邏兵指給他地地方,獨孤求沒有去上廁所而是摔倒在地,抱着頭痛哭起來。以往作爲明軍軍戶的時候,獨孤求和他大哥也曾參與復州衛的野外拉練,那些天總會有很多士兵被將領們奴役欺侮。那些士兵從來都是這樣散在野外失聲痛哭,相互之間誰也不理誰,哭夠了就回營去睡覺,不停還會新的人過來找個地方哭。
“大哥,大哥啊。”獨孤求第一次參加復州拉練的時候也曾遍被欺負得遍體鱗傷,那天他也是倒在野地裡這樣地哭泣着,只是那個晚上他大哥還在,並一夜不睡地陪着他在野外度過。用親人的溫暖撫慰着少年時的獨孤求。在這人生地不熟的長生軍中,獨孤求加倍地懷念起自己地老家和鄰居,倍感孤獨的他把腦袋越抱越緊,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嚎啕着。
“士兵,你怎麼了?”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了過來。
獨孤求鬆了鬆手臂。從淚眼中看了出去,夜色中有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站在他身前,擋住了他背後的月亮,獨孤求哽咽着說道:“我小解。”
那個人的聲音非常非常的緩慢。但柔和中卻透着一股自信的力量“士兵,你爲什麼哭泣?有軍官欺負你了麼?告訴我,我爲你做主。”
“沒,沒有……走開,不關你地事……”獨孤求說完以後就後悔了,他害怕地看着眼前的黑影,怯生生地問道:“這位大人是軍官麼?”說着他一骨碌爬起來跪倒:“大人,大人。我只是出來小解。”
“我不是什麼大人,我只是你的朋友,如果你被軍官欺負了,告訴我,我會替你出頭。”
獨孤求覺得眼前人說的話非常荒謬可笑,他遲疑了一會兒後突然說道:“我沒有錢。”
黑暗中傳來一聲輕笑:“士兵,我不要你的錢,我只是來幫助你地。”
獨孤求摸了摸眼睛。黑暗中的人似乎也是一身黑衣。更有一種難以言明的威嚴和氣度,他回想着這黑影剛剛說過的話。突然打了一個哆嗦:“您是神仙麼?”獨孤求地語氣更加急促:“是神仙麼?”
“我不是神仙。”那黑影緩緩搖了搖頭,隨即又是一聲輕笑:“但我是神派來幫助你的人。”
“菩薩,老祖……”獨孤求大叫着趴在了地上:“救苦救難吧。”他嚎了兩聲後突然又擔心起來:“神仙,小人的故事很羅嗦,也很長。”
“唔,可能會很長,但我也有很多時間來聽,”剛纔那黑影剛撒完尿就聽見有人在哭,結果就循着聲音找過來了,他一撩袍子坐在了地上,擺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後發出了一聲滿意的嘆息:“說吧,我最喜歡聽別人說了。”
“我有一個大哥,他是個很好的人,對我很好,我大哥對所有人都很好……”獨孤求打開了話匣……
那個黑衣人靜靜地聆聽着,右手撫摸着胸口的十字架和上面的聖像,這正是忠君愛國天主教會地標誌,每一個隨軍牧師都會時刻把他佩戴在胸前,這個十字架刻着一行字,那是忠君愛國天主教的格言和座右銘——“沒有人不可以被救贖”。
復州城外二十里處的密林中,有一個修得非常隱蔽的營地,這片營地周圍的幾十裡都是軍事禁區,靠近的閒雜人員都會被毫不留情地殺死,
“稟大貝勒、三貝勒、”那個後金士兵團團轉了一身,向着最後一個人說道:“四貝勒,明軍已經在沙河修好了橋頭堡。”
“知道了,下去吧。”阿敏一揮手,那個士兵就出去了,他深深地看了末位的皇太極一眼:“還真被你說對了。”
皇太極淡然一笑:“我看過了長生島這三年來的所有記錄,那黃石每次作戰地間隔都是三個月到四個月左右,這次果然也不例外。”
“不是靠細作麼?”莽爾古泰聞言奇道,跟着又追問了一句“那你知道爲什麼是三個半月麼?”
皇太極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無奈:“不是靠細作,那長生島混進去還不算太難,但消息根本出不來,現在我對長生島地瞭解都是從金州那裡打聽來的,之間前後混亂、互相矛盾地東西還很多。”皇太極頓了一頓:“至於爲什麼是三個半月嘛,我估計是黃石每次練一批新兵的時間要三個半月左右。”
阿敏的臉色只是微變,莽古爾泰卻是大大地抽了一口涼氣,這次皇太極出征遼北抓了一批俘虜回來,還分給了他莽古爾泰千五百丁口和不少牛羊,這才讓他的正藍旗喘過了一口氣,他一聽黃石三個半月就能把練出一批新兵來,不禁感到一陣陣的頭暈目眩:“此話當真?”
“我覺得我應該沒有猜錯,金州之戰我反覆覈實過,大概是五百、六百的樣子,蓋州是一千多,南關是一個營,這次是兩個營,我猜黃石的訓練方法應該是一個帶一個,每次練好後就要帶着這些新兵出來見識戰場。”
說完后皇太極又笑着拍了拍手:“他又一項喜歡求穩,總是儘可能地準備後路,靠着人多打人少,我們在復州憋了一個多月總算沒有白等,那些寶貝我們辛苦從遼陽運來,也總算是沒有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