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五年六月二十八日,清晨天才剛矇矇亮
精神抖擻的黃石就走出了自己的營帳,遙望着復州的方向,昨夜復州向海州的官道附近一直有點點火光,也不知道後金軍在那裡忙什麼,但是天黑明軍也不敢派人外出幾十裡去偵查,黃石看着遠方沒過多久,情報官李雲睿就急匆匆地趕過來了:“卑職拜見大人。”
“李督司,建奴可有什麼異動麼?”
“沒有,一切正常,昨夜官道的火光天明前就熄滅了,也不知道建奴在搞什麼,不過肯定不是援軍。”自從後金軍復州附近的十幾個牛錄全部集中到這裡後,復州周邊就形成了一道軍情壁壘,明軍在復州河搭建好浮橋後,這道情報屏障雖然後退了些,但濃濃的戰爭迷霧還是籠罩復州上空。
“好,我們渡河吧。”黃石堅信一力勝十會,對面的後金軍雖然比較容易判斷作爲客軍的明軍的規模大小,但這次遼南明軍有九千戰兵,其中救火、磐石兩營就有近五千戰兵了,章明河那個積極分子不用說,張攀和尚家兄弟帶來的兩千多人也是他們手下的精銳。
所以黃石不認爲後金軍就是守城也沒有什麼機會了,他的計劃是先用火炮砸爛城門,然後再用他們掩護友軍去佔領城門樓。而黃石的兩個嫡系野戰營則用來防備後金軍可能的偷襲,此外他們還要保護輔兵再在復州城門修一個堡壘,這樣夜裡大軍也就不用退過復州河去了。
隱藏在復州北方的後金大軍正在吃早飯,莽古爾泰邀請代善一起大啖他昨天打獵捉到的鹿,兩個人趁着篝火大呼小叫地吃得正香。
皇太極的營帳中,薩滿的鼓聲正咚咚地響着,如同他在遼陽的家一樣。皇太極永遠把牀放在一邊,而把中間的寬敞地盤留出來給喇嘛們跳大聲用。這些薩滿在鼓聲中手舞足蹈着,嘴裡還唱着凡人不能理解地音調。
皇太極表情肅穆,雙手平平伸開,他身後有一個看上去也就十二歲左右的小姑娘,正輕手輕腳地爲他穿上亮潢色的鎧甲。那個薩滿的歌聲突然停了下來,人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皇太極和他身後的小幼齒一起雙手合十。向着那完成了天神附體過程的祭祀深深欠身。
許久以後,附體在那個薩滿身上的天神緩緩睜開了眼睛,用一種人類所沒有的威嚴強調說道:“去吧,天神地寵兒,你所要奪取生命的人,他必不能活!”
此時,黃石的旗幟在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中猛地發出一聲大響,賀定遠擡頭瞧了瞧。吐了下舌頭:“好大的風了,旗杆都吹得彎成這個樣了。”
“大風起兮……”眼前的兩萬多大軍讓黃石心裡很是激動,他一不留神就讓漢太祖的詩跑出來了,不過剛唸了個開頭黃石就在心裡大叫不好,人也一下子噎住了。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不想那賀定遠卻一口氣唸完了,他還以爲是黃石忘了下面的詞呢,唸完後賀定遠還不忘記大聲稱讚:“漢太祖高皇帝地詩真是了不起啊。不愧是開創了炎漢四百年基業的真龍。三代以後,也就漢太祖能勉強和我國朝太祖比比了。”
黃石看了這個心裡沒鬼的單細胞生物一眼,臉上也浮出笑意。那賀定遠把那劉邦的詩反覆唸了兩遍,不假思索地張口就說:“大人,今天末將願當先登城。”
“不行!”黃石想也不想地拒絕了他,看着賀定遠彷彿受了委屈一樣的臉色,又連忙寬慰他道:“等到了野戰地時候,你還是爲了斬將奪旗吧。”
經過幾天的準備工作。明軍昨天一天就用現成的材料搭好了三座浮橋,黃石自己要了一條,剩下的根據計劃要章明河自己一條,張攀和尚可義共用一條,尚可喜地那些人將等在後面,哪條浮橋先騰出來他就用哪條。
救火營和磐石營的士兵站成一個個密密麻麻的方陣部署在復州河南,負責秩序的內衛軍官們拿着參謀部的計劃書,指揮各隊官一個接一個地把他們的隊帶過河。
戰兵們揹着自己的頭盔。把火銃或長槍搭在肩上。在鼓聲整齊地邁步行進。站在浮橋口的內衛軍官吹了聲哨子,跟着做出了放行地手勢——黃石剽竊了他前世看到的交通警察的不少動作。
“便步過橋。”隊官大喝一聲。腰鼓聲也隨着他這聲命令而停下了,無數雙腳接連不斷地從浮橋上踏過……
黃石策馬站在南岸的一個土丘上觀賞着人流滾滾而過,橋身往復搖擺着,它就好似一根吸管,把龐大的步兵縱隊迅速地從南岸抽到北岸。他身後除了一羣嫡系部下外,還有這些天來一直亦步亦趨的章明河。選鋒營在這一圈人前的表現讓章明河羞紅臉,軍官雖然也是按照順序指揮本部過河,但每次輪到誰的時候,那個軍官都得大呼小叫一番,具體軍官地親兵隊則鬧哄哄地維持着他們那一坨人不要走散。
章明河幾次偷偷下令親兵去催促一番,但這事情越催越亂,底下地軍官焦慮之下就開始打人了,選鋒營的浮橋周圍頓時就是一片怒吼和皮鞭飛揚地喧鬧。在章明河一次次地催促下,那些軍官爲了加快過河速度就開始擁擠搶道,不時有人被推下河去,激起一次次的騷動。但即使如此,救火營全員渡河以後,選鋒營還沒有走完一半。
再旁邊的張攀和尚可義走的也不快,但是他們不拼命催促士兵,所以就被章明河比下去了,等到選鋒營度過一半的時候,張攀的手下還沒有走完,尚可義還沒有開始。看到他們的進度,章明河偷偷擦了把汗。臉上忍不住露出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微笑來。
不過速度快起來也不一定是好事兒……河對岸有大批地長生島內衛部隊,他們手裡拿着參謀部設定的簡易地形圖,連比帶劃地指引着過河的部隊進入預定陣地。張攀速度不是很快所以也可以由軍官們慢慢調節部署,不會一下子手忙腳亂。
但選鋒營現在最缺少的就是經驗豐富的軍官,大批士兵被連滾帶爬地趕過浮橋後,立刻就在對岸形成了亂哄哄的一大堆,散亂的士兵們互相推搡着,又被後面衝過來的更多人擠着向前。黃石看得微微搖頭。兵法上所謂“半渡而擊”,說地就是要打這種毫無自衛能力,半天也恢復不成戰鬥隊形的亂軍。
大顆大顆的汗珠從章明河額頭不停地滑落,這個年輕將領手忙腳亂地發佈着命令,他的親兵一個接着一個地被派出去傳遞消息。有的人直接騎馬衝上了浮橋,鞭子一通亂抽就強行從人流從衝過去,還有個笨蛋眼看衝不過去,情急之下竟然縱身跳入了河裡。游泳過去通知對岸的軍官。
黃石在心裡連着嘆氣,快半年過去了,選鋒營這支張盤一手帶出來的遼南精銳,竟然完全沒有恢復戰鬥力。不過他也不打算指點章明河,畢竟章明河只是一個剛二十歲的年輕將領。而且是以義子地身份繼承這個營官的職務,所以他需要慢慢地培養自己在軍隊中的威信,章明河可以用來學習的時間還很長,也需要面對各種各樣的情況。現在他至少可以不受打攪地學習控制軍隊。
救火營戰兵過河後就輪到了營輜重兵,前一段時間長生島雖然養不起大批地脫產輔兵,但黃石已經開始打造自己心目的特種兵部隊——比如舟橋部隊。一百多人組成的舟橋隊正推着獨輪車忙碌地運輸着盔甲和被服,這隊脫產輔兵日常的訓練今天算是得到發揮地機會了,他們在來回搖盪的浮橋上健步如飛。
其他的幾個營的輔兵卻都是臨時拉來的種地軍戶,他們日常吃的比戰兵還要差,鬥志也大大不如。等到磐石營的第一個步隊踏上浮橋的時候,在最後面等着過河地尚可喜命令他的部下向磐石營後面移動。自己也拍馬趕來黃石身邊,滿腔的讚美和奉承噴涌而出。尚可喜和章明河兩個人一唱一和,拍起黃石的馬屁來配合默契,就如同一對演雙簧那般,把黃石聽得也是洋洋自得,哈哈大笑不止。賀定遠、李雲睿他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以後,就退開了兩步偷偷朝着尚可喜和章明河冷笑不止,只有洪安通還呆在黃石身後。臉上仍是毫無表情好似什麼也沒有聽見……
雖然明軍的哨探已經開始形成軍情屏障。但限於本方的騎兵數量也做不到完全隔絕情報,後金軍的探馬在北面的一些丘陵上極目遠望。長生軍地迅速動作把其中一個頭目模樣地後金騎兵看得也是連聲嘆氣:“太快了,太快了,比預計的快一倍都不止啊,快去通知大貝勒。”
一刻鐘後,磐石營地步兵也渡過了大半,黃石他們突然看見對岸的明軍探馬紛紛搖動旗幟。不久就有一個騎兵策馬來到岸邊,拔下背後的旗幟就揮舞起來,黃石身邊的內衛士兵立刻緩緩地把旗語大聲翻譯出來。
“復州建奴開始逃跑了?”尚可喜和章明河同時喊了出來:“此言當真?”
“好像是跑了。”黃石想了想,對面的軍事行動讓他感到一陣陣迷惑,黃石對身邊的內衛吩咐道:“再探!立刻彙報對方兵力和動向。”
“遵命!”黃石身邊的內衛兵立刻也掏出旗幟揮舞起來,對岸的信號兵輕輕讀下了命令,然後轉身把旗幟信號傳向了更遠方的信號兵,那個信號兵會再把信號一層層地傳下去。
戚繼光的兵書裡專門講過探馬的旗幟運用,但戚繼光的探馬旗號還是不能傳遞準確的命令,而到了黃石的時代,就是戚繼光的那一套都不靈光了。黃石把那戚少保的那一套重新整理出來,並改進成旗語,經過訓練後這些探馬依靠旗語就可以大大加快軍情的傳遞速度。
“十五個牛錄左右,披甲建奴一千六百餘,無甲建奴近三千。共挾裹了萬多漢民,還有大量的牲畜和輜重。”黃石皺着眉頭思索着裡面地隱藏的訊息,他身旁的尚可喜和章明河早就呆掉了,他們無法想象靠幾面旗幟能傳遞來這樣豐富的信息。
長生島的旗語不僅能傳遞數字,還能在必要的時候敘述複雜的情況,這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黃石以前在訓練隊、現在在教導隊推行的漢語拼音制度。
“讓磐石營停一下,”黃石一夾馬腹就從山坡上衝了下去,把住浮橋地內衛軍官立刻止住人流。讓黃石和他的貼身內衛隊首先從浮橋上渡了過去。章明河在黃石出發的時候就想也不想地跟上了,尚可喜也一愣神後也急忙拍馬趕上,同時還派親兵去通知他哥哥接管他的長山島部隊。
對面的旗語告訴黃石附近數裡沒有發現敵軍,黃石和他的馬隊也就直奔復州而去,鄰近復州的時候已經隱隱看見覆州方面有火光騰起,最前面的探馬也發來報告說復州地後金軍已經逃光了。
黃石一面命令部下入城救火,一面加大搜索範圍,形成了一個半徑有十里長。從河渡口橋頭堡一直到復州城下的巨大軍情扇面。
復州城的火勢很快就得到了控制,入城的士兵高興地發現城中積累的柴火根本就沒多少,而且佈置地很凌亂。李雲睿領着人檢查了各處的部署後認定對方逃跑的時候很倉促,已經根本無心放火燒城了,同時他也因此認定對方的兵力非常薄弱。
黃石聽過這個報告後就沉思了起來。他遙望着後金軍北逃方向上地滾滾塵土,輕聲問李雲睿:“你確定對方兵力很薄弱麼?”
“確定!”李雲睿胸有成竹地回答道,除了放火一條外,他還飛快地將檢查了倉庫和軍營。無論從什麼跡象上看,最近復州城這裡駐紮的士兵都是正紅旗的十幾個牛錄而已:“還有一點兒,卑職認爲建奴是昨天打定主意逃跑的。”
“嗯,你是說官道的問題吧。”黃石已經派人去檢查過了官道,那裡已經被挖得坑坑窪窪的,看來昨天晚上覆州這裡的火光就是後金軍在挖坑。
“正是。”李雲睿沉聲回答道,然後就把他心中所想一舉道出:“建奴知道我軍輜重要靠車輛在官道運輸,他們挖坑顯然是爲了不讓我軍追擊。那他們昨夜爲什麼寧可挖坑也不逃走呢?”李雲睿說道這裡大喘了一口氣,黃石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這讓李雲睿非常得意:“這說明覆州建奴兵力非常有限,他們怕夜晚行軍會控制不住漢民,所以一定要等天亮再走。”
“嗯,非常有道理。”黃石細細琢磨了一番,覺得李雲睿地情報分析好像沒有漏洞:“那爲什麼他們昨夜會突然決定撤退呢?”
李雲睿聞言一愣:“這個……這個卑職就不知道了,請大人恕罪。”
“我是在問自己。”黃石聞言哈哈大笑了兩聲。李雲睿本來也不是參謀軍官,黃石笑着說道:“你這個情報官做得很好。何罪之有?”
早在李雲睿說話的時候,一邊的金求德就皺着眉頭苦苦思索,他聽到黃石的話後連忙說道:“末將以爲,建奴可能是心存僥倖,以爲我們不敢進攻。也可能是在等待援軍,但眼看後援不能及時趕來,所以就急忙撤退了。還有第三種情況,不過可能性很小,那就是建奴在對前面埋伏了正紅旗的全部完好牛錄和整個鑲白旗,想伏擊我們,現在我們看到的這一切都是建奴故佈疑陣。”
“剛剛恢復元氣的正紅和掩護蓋州的鑲白?用這兩個旗伏擊我們?”黃石說話地時候就搖了搖頭,他想到金求德前面地兩條後又微微點了點頭,追問金求德一句:“或許?可能?”
金求德在馬上欠身抱拳:“末將沒有把握,請大人恕罪。”
這時又跑來了一個情報軍官,那軍官和李雲睿說了幾句後,李雲睿趕忙對黃石報告說:“大人,我們沒有找到躲藏起來的漢民,這說明建奴確實是早就打定逃跑地主意了,所以才能把所有的漢民都分好隊帶走,而且肯定不是一天了,今天應該是最後一批。”
金求德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復州建奴的兵力看來是很薄弱,應該是抱着多拖一天是一天想法,逐步把丁口轉移去蓋州。”
“那我們還等什麼,立刻追上去吧。”章明河在一邊聽了半天,突然跳出來說道:“黃軍門,卑職願爲先鋒,立刻帶領本部前去追擊逃奴。”章明河飛快地心算了一下時間,又望了望北面的煙塵,那批後金軍帶着大批難民想必也跑不快:“卑職輕兵追擊,兩個時辰內就可以追上建奴,救回百姓。”
黃石也心算了片刻:“逃奴有十五個牛錄,你輕兵追擊是不行的,就是我把我的馬隊都給你也不行。”不等章明河說話他就問金求德道:“我部輕兵追擊,應該一個時辰就可以追上吧。”
金求德笑道:“一個時辰足夠了。”
“嗯,那就帶上運送盔甲的輔兵吧。”黃石指了指官道上的坑窪:“先集中力量把獨輪車和鐵甲搬過去,我們帶上鐵甲,扔下剩下的輜重,應該和友軍的速度差不多。”黃石說到這裡頓住了,追擊敗退的敵軍怎麼看都是大功勞,但不留下人防守復州是不可能,萬一被人殺個回馬槍,這老麼些輜重就要送人了。但無論留下那支友軍估計他們都不願意,而讓黃石留下自己的一個獨立營他又擔心萬一遇上戰鬥友軍不頂事。
尚可喜似乎看出了黃石的顧慮,他抱拳大叫道:“黃軍門,卑職願意留下堅守復州,爲軍門把住後路。”
黃石盯了尚可喜一眼,想從中找尋有沒有虛僞做作,尚可喜又是一抱拳:“黃軍門,卑職言出至誠。”說完他就把頭俯下了,尚可喜心裡還記着黃石上次在金州分給他的六十具首級,所以此次決心不爭功了。
說話間張攀和尚可義也趕來了,他們二人身後戰鼓隆隆,遠在其他三營友軍完成集結整頓前,救火營的步兵已經帶着全部輜重開過來了,此時磐石營也全體渡過復州河了,根據河邊的進度看,它和選鋒營誰先列隊開拔還不好說呢。
張、尚一聽復州後金軍逃跑後也變得悶悶不樂,收復城池那是監軍太監的功勞,現在吳穆那廝已經是滿臉的得色了。如果黃石願意的話,這比功勞還可以分給山東的文臣一些,但如果不追擊的話這些武將就算是白跑一趟了。張攀和尚可義當即也出言附和章明河,三個人更是一起大吹特吹黃石的武勇和威名,話裡話外的意思全都是勸他發起追擊戰。
黃石察言觀色一番後,對尚可喜嘆道:“這次就辛苦你了。”
“原爲黃軍門效力。”尚可喜明白黃石已經允了剛纔的請求了,他也不多說就帶着親兵離開,去部署佔領和防禦復州的工作了。
大炮肯定無法跟上部隊的腳步,因爲官道上坑坑窪窪的,所以彈藥大車和銅炮一時過不去,而且炮隊現在還沒有過浮橋呢,所以黃石就安派他們和正在渡河的尚可喜部一起防守復州。黃石也暗自慶幸幸好復州沒有燒掉,不然就很麻煩了,他正要下令追擊的時候,李雲睿猛地出言:“大人,卑職認爲沒有情報,是不好追擊的。”
不顧張攀、尚可義和章明河投過來的憤怒眼神,李雲睿大聲說道:“大人,卑職剛剛想過金遊擊的話了。”他一指東北面:“此外三十多裡外就是永寧監城,也是復州附近的一個大糧庫,可以提供大軍所需的糧食,而我軍也沒有搜索過復州北方,所以建奴伏擊我們的可能,確實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