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陷陣

眼前的敵軍再次煙消雲散,在救火營士兵冰冷的鋒利的槍刃浪潮前,第二道防線後兩個牛錄也先後潰散了,他們的抵抗如同蛛絲一樣地被輕輕抹去,宋建軍聽着鼓點,挺着槍奮勇向前走去。

對面又是一道拒馬欄杆,後金統帥真是爲官道上的防禦下了血本了,宋建軍眼睜睜地看着拒馬後面的敵兵把雙人弩機調整直衝自己。上好了弦的弩機上平擺着一枚沉重的鐵頭,宋建軍背後傳來催促的腰鼓聲,死死地盯着那直指心臟的鐵箭——“我死定了、死定了。”距離越來越近了,宋建軍似乎看到了敵人弩箭頭上的凹凸起伏,餘光注意到後金兵已經要釋放那閃着寒光的利器了,他在機械地邁步前進——“我必死無疑。”在看到後金兵扳下機扣的那一剎那,宋建軍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但雙腿還在鼓聲中走向前方……

尚可義已經在黃石身邊站了一會兒了,張攀則氣喘吁吁地剛剛趕到,他們倆聽說後路被抄了以後就把百姓扔了跑回來,現在尚可義的軍隊已經走入了黃石的圓陣,而張攀的軍隊還沒有趕來。黃石對這些友軍能提供的幫助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救火營趕回來後休息了一個小時才發動進攻,現在激戰了這麼久張攀的軍隊還沒有跑回來,而剛跑回來的尚可義部也都紛紛坐在地上喘大氣,現在暫時也是用不上的了。至於選鋒營……只要章明河不拖黃石的後腿他就謝天謝地了。

參加過南關之戰的章明河和選鋒營還好,尚可義、張攀可是被眼前的戰鬥場面嚇得不輕,尚可義手下的軍官和那些觀看戰鬥的士兵一個個嘴都張得老麼大,連唾沫正順着嘴角往下流都沒有察覺到。吳穆鄙夷地看了他們一眼,跟身邊地陳瑞珂說道:“一羣沒見識的東西。”

“就是,就是。”陳瑞珂全然忘了自己在金州之戰中的醜態,還一個勁地點頭贊同道:“瞧他們那幫人的傻模樣。”

本來張攀和黃石之間一直是有些小疙瘩的。但纔看了不一會兒戰況,遠在劇烈起伏的胸口有平復下來之前,張攀就叫道:“久聞黃軍門深得軍心,且治軍嚴,不想竟至如此,末將真乃井底之蛙。”

黃石連忙謙虛道:“張將軍過譽了,我也是僥倖罷了。”

宋建軍緊緊閉上眼走了兩步,耳朵裡傳來數聲撕心扯肺的慘叫。他怦怦亂跳的心臟動得幾乎要衝出喉嚨來了,但背後地腰鼓聲還在咚咚地敲着。宋建軍眯開眼縫一看,對面的後金士兵已經發射完了他們的弩箭,這些人首要的目標還是那些身着鐵甲的士兵,宋建軍身上穿了套皮甲這次反倒救了他一命。

口水一下子涌到了幹苦、幹苦的嘴裡,宋建軍和身邊的人同時開始助跑,他們吶喊着衝了幾步,把長槍從拒馬的縫隙裡紮了過去。

“翻。”

宋建軍身邊地一個人叫出口令的同時就一馬當先地躍過拒馬。宋建軍立刻聽出那個熟悉的口音立刻是乙隊隊副的。他不假思索地用力撐了下去——這排得拒馬上已經沒有荊棘了,宋建軍旁邊的幾個士兵甚至直接撬開了他們面前地拒馬,後金軍使用的是供步兵攜帶的可快速部署的拒馬,這第三排防線上地少量拒馬還沒有用鐵鏈鎖起來。

第三道拒馬後本也部署了兩個牛錄,其中有一個是正藍旗的。這個牛錄也是參加過南關之戰的。莽古爾泰把這個牛錄部署在第三線就是因爲不放心它的戰鬥意志,此外莽古爾泰以爲第一線和第二線的六個牛錄至少可以擊退明軍幾次,並進行相當長時間的拉鋸戰,他還希望這個牛錄能靠着站在後面觀戰恢復一定的士氣呢。

但看到明軍摧枯拉朽般地擊潰了前排的三個正黃旗和一個鑲紅旗牛錄後。這個正藍旗牛錄地士氣一下子變得更低落了,等宋建軍他們擊潰第二線的抵抗,開始紛紛躍過第三道路障向他們殺過來時,這個正藍旗的後排戰兵就開始不由自主地後退,位於邊緣的後金士兵也開始擠他們身邊處於官道下的同伴。

這個牛錄的戰兵很多都是上次南關之戰時潰散的無甲輔兵,這個牛錄的白甲上次也死了個一大半,剩下地幾個和那些新補充上來地都是上次逃離戰場的倖存者,他們看到眼前明軍地鐵面具後。那種熟悉的死亡氣息立刻就涌上了他們的心頭……

“敗了。”

“敗了。”

在明軍衝過第三道防線的拒馬後,這個正藍旗的牛錄胡亂抵抗了兩下就開始潰退了,他們逃跑的時候還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喊聲,並唯恐自己的嗓門不夠大。他們側翼的正白旗牛錄只好獨立抵抗這近兩百名明軍士兵,這個牛錄的弩手也拋棄了他們的武器,跟着正藍旗的潰兵一起倉促後退。

後金軍在兩翼的叢林裡部署了不少牛錄,這些後金士兵爲了防禦明軍可能發動的進攻,有不少人都已經帶着弓箭爬到了樹上。此外後金軍還在各個林間空隙都部署上了路障和弩機。皇太極本擔心黃石會對這些地方進行試探攻擊。現在這些部隊一時都無法從防線上撤下來,就算撤下來也無法迅速機動到指點地點並形成防禦陣型。這次後金方一共有七十個牛錄。誘敵的部隊共有十六個牛錄,兩翼延展千米的防線上有二十八個牛錄的掩護部隊,最外側還有十四個牛錄的騎兵,後金在官道狹窄的正面上部署了八個牛錄,再剩下的就只有三個旗主手裡掌握的戰術預備隊了。

在官道上後金軍一共碼放了三道防線,第一道防線後的弩機足有五十具,部署的軍隊也有四個滿員牛錄,除了這四個牛錄的四百批甲兵外,還有五十名無甲兵幫忙給弩機上弦。而第二道和第三道後面就只有二十具了,這兩條拒馬帶後部署的牛錄也都只有兩個而已。跟在乙隊後面突入官道的丁隊已經快速展開,丁隊地士兵分別向東西方向形成防禦姿態。早在他們的火銃手架設好火銃前,從官道上潰退下去的後金兵就把他們兩翼的友軍衝亂了。

現在救火營丁隊對面的敵軍已經自覺地退出了快百米的距離,其中撤退得快的人已經竄進官道下的林子裡面去了,而救火營戊隊地士兵還等在第一道拒馬前,一部分輔兵們正拼命地搬走傷員,還有些人則奮力地揮動斧子去斬拒馬上的鐵鏈。

獨孤求也這些輔兵之中,這些天來他一直想做些什麼來證明自己的忠誠,也好洗脫掉自己身上的前漢軍的標識。他記得他大哥生前常說——殺個人當投名狀是最好的。還能撈些賞錢,再說任何軍隊都喜歡敢殺人的兵。

這段期間以來,獨孤求見自己沒有機會去殺人了,就格外賣力氣地搬運東西,指望給上頭留個好印象。奮力和同伴一起推開第一道拒馬後,獨孤求一個箭步就衝了過去,此時官道的兩側已經站滿了救火營丁隊地戰兵,他想也不想地撲向了前排拒馬上一個看起來還喘氣的傷兵。

那個士兵是乙隊的人頭梯子之一。除了乙隊的士兵外,還有不少丁隊的鐵甲戰兵也按着他地肩膀跳過去了,下來兩隻手掌都已經被荊棘劃得血肉模糊,頂住拒馬的褲子左腿上也被扎出一排排的血洞,但仍然頑強地撐住身體。沒有被拒馬上的鐵釘戳中。獨孤求抓住他猛地一拉,那個士兵大叫一聲被揪了起來,從荊棘上被拔出來地手掌和褲腿還扎滿了刺,士兵大叫的同時吐了一團血肉到地上。原來他爲了忍疼就拼命地咬自己的下嘴脣,結果生生咬了一塊肉下來。

獨孤求大喝一聲就背上了傷兵,然後弓着身向後一路小跑,同時還要讓開正開上來的戊隊。那個傷兵在獨孤求耳邊重重地喘息着,把血液和唾沫一起噴到了他的衣服上:“謝了,兄弟。”

獨孤求嚇了一條,飛快地說道:“不敢當,這我可不敢當啊。”

那個痛苦的傷兵竟然在他肩膀上輕笑了一聲。語氣裡也帶上了一絲調侃:“該打軍棍了,兄弟。”

“嗯,嗯。”獨孤求哦了幾聲,終於想起了長生島早就教過的戰場語言條例:“爲兄弟們服務。”

“這就對了。”那個傷兵再次發出一聲輕笑,接下來又變成了輕微的痛苦呻吟聲。

他們兩個人剛纔說地“謝了”和“爲兄弟們服務”都是長生島軍事語言的一種,黃石發明的軍事條例中規定受到幫助的士兵必須要說“謝謝”或是“謝了”,而幫助別人的士兵私事必須回答“不客氣”,公事則要回答“爲弟兄們服務”。雖然這是徹頭徹尾的形式主義。但黃石認爲哪怕是形式上的禮貌用語也會有助於加強長生島內部的凝聚力。同時還能形成長生島自己地獨特文化——黃石不知道這是不是那所謂地“企業文化”。

當然不說這種禮貌用語也不會被打軍棍,傷兵那麼說話是在拿獨孤求這個新兵開玩笑。但在黃石的督促下,長生島官兵每天都要大量地練習說這種禮貌用語,黃石一向對這種“精神文明”方面地建設工作有偏執狂一樣的愛好。

揹着傷兵跑到安全地方後,獨孤求已經累得和狗一樣了,他鬆手把傷兵放在地上的時候,那個傷兵不小心讓自己的手掌碰了下地面,頓時又疼得吱哇亂叫一番。

看着那傷兵高舉着兩個手,咧着大嘴的樣子,獨孤求忍不住問道:“很疼吧?”

“奶奶的,疼死老子了,不過比挨軍棍強太多了,也總比死了強。”那個傷兵盤着那條好腿坐在地上吸涼氣,獨孤求跑向戰場的時候他在背後又嚷嚷了一句:“謝謝了,弟兄。”

聽到這句感謝的時候,獨孤求心裡也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悸動,他頭也不回地大叫了一聲:“爲弟兄們服務。”

此時黃石還在關注救火營乙隊的進展,在他看來這個隊打得非常好,後金三個旗主的旗幟已經在望,現在只要乙隊擊潰他們面前的敵人並守住陣地就可以了。等輔兵拆除掉路障後。黃石就已經打通了回家地道路,他手裡的馬隊也就可以快速地投入作戰。

黃石在心裡算了算兩軍的傷亡——皇太極,你到底肯不肯和我拚人命呢?我這邊的選鋒營等三支友軍又累、又沒有盔甲,現在完全是累贅,我還必須要分兵保護他們。可如果你和我拚到兩敗俱傷的地步,那他們手裡的刀槍可也不是擺設,我的兩個營傷兵好歹還有人幫忙攙回家,但你的部下就都要變成首級了。

“野豬。真是野豬啊。”莽古爾泰已經不啃指甲了,看到明軍撲過了第三道拒馬後他就已經決心放棄了:“下次要帶更多地弩機來,對,還要想辦法去弄大炮。”

代善看着正面的七個丟盔卸甲的牛錄說不出話來,最後一個正白旗的牛錄此時也被打得節節敗退,崩潰看起來也是早晚的問題了。四百明軍的一次白刃衝鋒就拿下了兩倍於他們的後金軍堅守的既設陣地,這批不爭氣地東西里退得最快的就是正藍旗的傢伙們,而他們的大頭目也已經擺出一幅承認失敗的模樣了。

“全體反攻。把明軍打回去!”沉默多時地皇太極突然發出一聲怒吼,他右臂連揮,身後直轄的上百白甲兵和兩個正白旗牛錄就越過他的將旗,刀劍出鞘地向戰場那面壓過去了。

莽古爾泰把眼睛瞪得如同牛鈴那麼大:“你要幹什麼?”

“鰲拜,去讓重騎做好準備。”皇太極暴怒的神色一閃即逝。現在他說話地語氣又恢復了平靜。

“喳。”

下完命令后皇太極先是瞄了一眼西沉的太陽,才冷冷地說道:“我的正白旗會拼死頂住長生軍的。披甲填完了我就填無甲的旗丁。”

“你到底要幹什麼?”這次發問的不止莽古爾泰,連代善都大叫了起來:“防線已經被衝開了,現在就是頂到黑夜也是亂戰了。”如果防線沒有被衝開。後金軍就可以憑藉共事抵抗,黑夜裡攀爬荊棘拒馬的難度太大了。

“我就是要夜戰。”皇太極說話的語氣異常堅定,他指了指對面地黃石大旗:“今夜給所有的無甲兵發刀,和黃石決一死戰!”

代善和莽古二臺一起喊了起來:“你瘋了麼?夜戰不敢舉火,根本看不見旗號,也指揮不了軍隊,勝負難料。”

皇太極想也不想地反問他們倆:“勝負難料就是有可能勝,對吧?”

“不是。”代善立刻反駁起來。他指着周圍的地形叫道:“現在雖然凍不死人了,但最大的可能就是兩家在黑林子裡亂砍一夜,我們和明軍都死掉一半,然後天明各自收兵回家。”

莽古爾泰也插嘴說道:“就算能贏,一場夜戰下來,至少也要死幾千人。”今天皇太極他們帶來的都是旗人,爲了保密的緣故他們的軍隊中一個漢人、漢軍都沒有:“黃石的背後是六千萬丁地明國,我們不算漢人只有不到七萬丁。算漢人也才四十萬丁。我們不能和他們拼人命。”莽古爾泰加重了語氣:“像南關那樣一仗就死了快兩千人,我們再也經不起那樣地仗了。我—們—死—不—起—幾—千—人—了!”

皇太極緩緩地搖了搖頭。眼睛裡全是悲哀和遺憾:“今天全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想少死人地話,如果我一開始就讓全軍突擊明軍的話,如果我肯在防線前拚死幾千人的話……我們本來是一定能保住這條防線的,那樣明天就能把飢渴交加的明軍統統消滅。”

這話語裡的沉痛和悲哀讓莽古爾泰和代善一下子沉默了,他們聽見皇太極的語氣瞬間又變得激昂起來:“但我們不能一錯再錯!”

皇太極掉頭看着莽古爾泰,口氣再次一變爲嚴厲:“如果我們今天不在這裡消滅長生軍,一兩年後就不是‘死—幾—千—人’的問題了!”

“讓把命運交給天神吧,”皇太極擡頭仰視蒼穹,語言裡充滿了自信:“天命在我,今夜我們一定能全殲長生軍,陣斬黃石!”

“重騎準備好了。”鰲拜跑回來了。

“好,”皇太極又是一揮手:“跟我上,去把明軍打回去。”

“你爲什麼不去?難道你不知道黃軍門需要援軍麼?”尚可喜揪着鄧肯的衣領,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咆哮聲。

“將軍讓我帶領炮隊堅守復州。”鄧肯毫不示弱地盯着面前的那雙牛眼,冷冰冰地回答道:“我作爲隊官,擅離職守一步根據條例就是梟首示衆。”

“明明是黃軍門的命令傳不過來了。”尚可喜急得把鄧肯亂晃,把他的腦袋被晃得如同一個撥浪鼓:“你可以從權的。”

“我們長生島沒有從權一說。”旁邊的李雲睿操着完全一樣的冷冰冰腔調,替鄧肯解釋道:“我們長生島的軍令,天不能動,地不能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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