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登城

黃石請起。

毛文龍跳下馬扶起了黃石,他雙手用力握住黃石的兩肩,歪着頭仔細打量了黃石一會兒,猛然雙手同時用力拍打了黃石几下:“好個黃石,不愧是我遼東的好兒郎、真漢子。”

“大帥過獎了。”黃石此時也已經把毛文龍細細打量了一番。上次他去東江島領銀令箭的時候見過一次毛文龍,和幾年前相比毛文龍顯得老了很多,現在他眼角密密麻麻的都佈滿了魚尾紋,臉頰上也都是或深或淺的皺褶,這讓黃石情不自禁地輕聲嘆息了一句:“大帥辛苦了,真是顯老了。”

這話激起了毛文龍一陣開懷大笑,他一邊邁步向營門走去,一面朗聲反問:“黃石你以爲你還年輕麼?五年前我們第一次在東江見面時,你看上去還好像是個愣頭愣腦的少年郎,在遼東摸爬滾打了幾年後,現在你看上去也足足老了十歲啊。”

“大帥說的是。”

毛文龍大步流星地走入了黃石的營帳,也不和黃石客氣就居中坐了下來,一邊以手捶腰一邊舒服地嘆了口氣。他捶腰的同時猶自對黃石逞強道:“黃石休得在心裡看不起你家大帥,哈哈,我年近六十仍能騎烈馬、統軍縱橫數千裡,等你到了這個歲數的時候,估計還比不上我一半的本事哩!”

說話的同時毛文龍就把頭盔摘下,隨手放到了面前的桌子上。黃石上次見到毛文龍的時候,他只是鬢染微霜,但現在卻已經是滿頭銀絲。沒有剩下幾根黑髮了。

“黃副帥。”

“見過黃副帥。”

一羣跟着毛文龍同來的東江軍官此時也涌入了黃石地中軍帳,他們爭先向黃石行禮問好。

“毛將軍。”

“黃副帥。”

其中也有黃石曾經的結義大哥孔有德,以及上次來過金州的耿仲明。

現任一營遊擊的孔有德和右都督黃石抱拳時微笑了一下,然後就退到一邊坐下。耿仲明倒是挺熱情地和黃石閒聊了好幾句,才高高興興地坐到了孔有德旁邊去。

毛文龍歇了一會兒,跟着就詢問起海州的攻防情況。海州城內的守軍並不是很多,據黃石估計也就是有四百左右披甲兵,還有上千的漢軍和一些協防的百姓。至於大炮大約在四十門左右。其中有四門看上去像是十八磅炮。

聽黃石說還要七天才能做好攻城準備,毛文龍臉色一下就變得凝重起來。他擡眼望着大營地天花板,嘴裡唸唸有詞地算着些什麼,最後搖頭道:“太危險了,我軍老幼衆多,七天內就得往回走,不然就不安全了。準備攻城吧,我們三天內一定要拿下海州!”

黃石聞言後沉默了片刻。東江左協探馬稀少。只能提供不超過一天的預警時間,而此地到朝鮮有千里路途,是絕對無法保證十幾萬難民脫離後金軍輕騎追擊的。毛文龍爲了安全起見早早回去當然穩妥,只是毛文龍雖想提前進攻,但就是現打造攻城器械也需要很多天,更不用說海州城頭還有大炮。黃石沉吟再三,也沒有想出能在三天內攻下海州的方案。

奇怪的是,東江本部衆將似乎對毛文龍的計劃都瞭然於胸,他們齊齊起身道了聲:“得令。”

跟着大夥兒就四散離去,看來是各自去做戰前準備了。心中迷惑的黃石倒是沒有走。他等到衆人都散去後,向着毛文龍一抱拳:“大帥。”

“嗯,黃石你從來都是獨當一面,大概還不知道本帥的戰法。”毛文龍伸出右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他明白黃石心中地困惑。毛文龍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其中似乎有些傷感,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下來:“明日就要強攻海州,明日會有很多遼東的好兒郎血灑疆場。”

黃石的音調稍微擡高了一些:“大帥!”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毛文龍揮手打斷了黃石的陳述,他的語氣也恢復了平靜:“這麼多遼東子弟來投奔我,他們並不僅僅只是爲了活命,也是爲了向建奴討還血債。海州本帥勢在必得。不僅僅是爲了城裡的物資,也是爲了封住朝廷中的肖小的嘴,免得他們又說我們東江軍靡費軍餉,剋扣我們地活命糧。”

兩位都督之間出現了短暫的寂靜,最後又是毛文龍打破了沉默:“將爲軍膽。黃石你既然對強攻海州有疑慮,那你明天就負責堵截四門。以免韃子出來搗亂。”

“遵命,大帥。”

……

第二天一早,黃石和金求德等人就看見東江本部的人搭起了一溜高臺,這些高臺看上去就像是唱大戲的棚子,不但看上去像,而且這些貌似戲棚子的對面還擺上了椅子,最誇張地是竟然還真有不少像演員模樣的人穿得花花綠綠的,在那裡互相塗脂抹粉。

這景象讓東江左協衆將看得面面相覷,都不知道毛文龍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昨天晚上

毛文龍又向黃石詢問過海州城防的細節,最後根據海州的城牆構造圖敲定了一個突擊地點。這個突擊地點也讓黃石有些迷惑,因爲這裡是東門和南門地中間拐角處,雖然此地受到火炮攻擊的可能性比較小,但突破口過於狹小,不利於東江軍發揮優勢兵力。

以黃石之見,進攻城市最好還是選擇一個城門突破,這樣一旦成功,大軍就可以從城門魚貫而入,入夜後城樓也是一個穩妥的支撐點。毛文龍選擇城牆拐彎的地方雖然避開了大部分火力,但很容易被敵兵堵住,如果不能及時迂迴到某座城門攻下城樓,那天黑後一個不小心就前功盡棄。

雖然以前長生島還沒有經歷過攻城戰。但金求德也不同意毛文龍的方案:“反正必須要攻開城門,爲什麼要繞這個大圈子呢?萬一被堵在城牆上,那我們不是白白浪費時間,還損失人手麼?”

“此戰是毛帥親自指揮地,我們看着就好了。”黃石望着正列隊備戰的東江本部大軍,四萬多東江官兵黑壓壓地站滿了好大地一片地方。他們一個個衣衫破舊,手裡的武器也良莠不齊,黃石几乎無法從中分辨出戰兵和輔兵的區別來。

東江左協的部隊分散在海州的幾個城門外。準備阻止城內的後金士兵衝出來傷人,同時也防備敵軍突圍逃走。左協的東江軍排列成整齊的陣形,幾千戰兵穿着閃亮地盔甲站在前排,大批左協的輔兵則在他們身後忙碌。

“打下海州,敞開吃肉。”

迎着東昇的旭日,東江本部的陣地上響起了激昂的喊叫聲,隨着一聲炮響,無數人就背上土包。爭先恐後地向着海州的護城河衝去。城內的後金守軍早就對他們有所注意,但看見卷地而來的東江軍大軍後,一時竟也爲之氣奪,一直等到明軍衝到護城河邊地時候,海州城牆上才響起了鑼鼓聲。

這次反攻遼東,白家的爺孫只來了個小的,老爺子上次長途行軍太累了,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緩過來。聽着背後東江軍那震天動地的戰鼓聲,白有才一把接過土包,把它猛地甩到背上後。就悶頭向着前方跑去。跑啊,跑啊,前方的城牆越來越高大巍峨了,對面的炮聲也越來越清晰了,不過這一切都不能讓白有才停下腳步。

白有才直愣愣地跟着前面兄弟的腳步。嗯,他們扔下東西閃開了,白有才眼前豁然開朗,寬闊的護城河陡然出現在他眼前。白有才毫不猶豫地彎腰一甩,背上的土包就飛向護城河中,隨着一聲轟然大響。土包激起了一片水花,濺灑了白有才一身。

白有才轉身掃了一眼護城河,自己的土包扔下去一晃就不見了,他轉身向回跑地時候看見一根流矢從眼前經過,白有才已經見識過很多次這樣的場面了:“城上的建奴也就這點本事。他們會不停地射箭,但這阻擋不了我們。我們一定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耳邊稀稀落落地傳來呼痛聲,白有才又是一路小跑回到了出發地,一大羣光着膀子的東江士兵正在飛快地剷土裝包。

一排手裡拿着大把白標的東江軍官就站在眼前,其中一個劈手就把一根白標塞到了白有才手裡:“拿好了,弟兄。”

跟着又拍了他地肩膀一下:“好樣的,弟兄。”

白有才也不多說話,他一直跑到堆土包的小山旁才收住腳步,和其他人一樣劈開腿、彎下腰,跟着耳邊就傳來了一聲叫喊:“接好了,弟兄。”

又是一個沉甸甸的布包落到了白有才的背上,他悶哼了一聲,擡腳就又向着海州跑去,跑啊、跑啊,轉眼巍峨的高牆就又出現在了眼前,城上還在不斷地射下弓箭來。一支冷嗖嗖地箭疾射而來,插在了白有才腳前的土地上,但他對此卻視若無睹一般,大喝聲中就把土包向着護城河扔了過去。

這次濺射出的是一片泥水,白有才的土包又激起一陣陣波浪,他扔下的土包也隨着這一陣陣地波浪而時隱時現。白有才用力咳嗽了一聲,又轉身跑了回去,和上一次一樣領張白標,然後背上第三袋土再次踏上征程。

這次等他跑過來的時候,後金軍已經把一門虎蹲炮拖到了城牆地拐角處,隨着一團白煙在城頭升起,白有才左邊的兩、三個弟兄同時發出了慘叫,他們扔下土包,全身浴血的在土地上翻滾。

“好險啊。”白有才腦海裡才轉過這個念頭,發現自己已經踏着溼漉漉的土包堆徑直衝到了海州城腳下,有一個弟兄就在他眼前被扔下來的大木頭砸到了土裡。白有才把土包向着牆角扔了過去,滿心歡喜地跑上了歸途。

跑到一半的時候,白有才就從褲袋裡摸出了自己的兩張白標,等他回到東江軍陣地的時候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他一邊喘着粗氣,一邊用力地揮舞着自己手裡地兩根白標。

“好樣的,弟兄。”迎接白有才的東將軍官把第三根白標使勁

塞到了他的手裡,跟着用力在他背上一推:“去歇會兒吧,兄弟。

白有才踉踉蹌蹌地向着後面走過去,人已經累得渾身無力了,他把三根白標一起拍在了一張桌子上,然後就低下頭大口地喘氣。

“好樣的。弟兄。”桌子後面的人這如此這般地大叫了一聲,跟着就推過來一碗香噴噴熱氣騰騰的肉湯,裡面有帶着骨頭的一大塊肉,跟着又是兩大張烙餅被擱到了白有才地手裡。

白有才端着自己的這份食物,直向着搭起來的戲棚子走去,那裡正在敲鑼打鼓地唱着大戲。他找到了一個位置,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和周圍的東江軍弟兄一起快樂地聽着大戲。把手裡的烙餅扯成了碎片,就着肉湯美美地吃了起來。

不斷有疲憊的東江士兵從隊伍中退出,但也不斷有人加入其中,向着海州川流不息地運送着土包。雖然黃石站得很遠,但沸騰的吶喊聲仍遙遙傳入了他的耳中,黃石估計已經有上百人在戰鬥中倒下了,但護城河已經被填平了好大一段,海州牆角地那座土山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高起來。

在這激烈戰場的後方,東江本部搭起來的戲班子唱得熱火朝天,那些棚子前已經圍攏上了兩、三千士兵了。而且人數還在不斷地增加。戲棚子裡的演員們面對着黑壓壓的觀衆,也加倍抖擻起精神,把全身的解數都使將出來。

黃石、他身後的洪安通、還有長生島內衛都凝神注視着遠方的攻城戰。

“非常……”黃石手在空中舞動了一下,似乎正在心中尋找着合適的詞語,過了片刻黃石搖搖頭。輕聲吐出兩個字,臉上似乎還帶着些許地不滿意:“壯麗。”

洪安通和內衛們都保持着原樣紋絲不動,此時他們的呼吸都變得非常急促,聽到黃石的評價以後,洪安通他們都重重地點了點頭。這時,毛文龍那裡的旗號又是一變。東江軍的鼓聲也隨着發生了變化。

毛文龍地旗號變換時,孫二狗和他的幾個兄弟正站在一邊,一個時辰過去了,可他們還都沒有輪上場,這可真把他們急壞了。

“看!”孫家老大用力向側翼一指。他急促的叫聲把周圍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他們順着孫家老大的目光看去。本來靜靜呆在後方的刀盾兵方陣正開了上來。那些東江官兵一個個都把刀劍出鞘,有節奏地拍打在另一隻手持着地盾牌上,還整齊地低聲喊着號子:

“殺。”

“殺。”

“殺。”

……

耿仲明帶着他的刀盾兵向海州開去,越來越多的後金士兵聚集在城牆拐角處抵抗,他們已經對缺乏掩護的扛土包隊形成了巨大的威脅和阻礙。

“殺。”

“殺。”

走在隊列中地耿仲明奮力向空中揮舞着佩劍,率領他手下的兒郎一起大步向前。刀盾兵無疑是更大、更明顯地目標,自從耿仲明這隊衣甲鮮明的部隊出現在後金軍的射程內,敵軍就一刻也沒有停止向他們射擊。

多虧了敵軍的火炮頻頻失誤,多虧了毛文龍選擇的進攻地點十分有利,也多虧了其他的友軍分擔了相當的注意力,耿仲明的三百刀盾兵一直走到海州城腳下的時候,也不過才中了一炮,被打死了兩個人。城上的敵軍弓箭手似乎已經很累了,不過耿仲明不敢大意,隨着他一聲令下,東江官兵紛紛弓着腰,把盾牌擋在身前,向着土山上逼過去。

明軍士兵一直走到了土山的最高處,上面開始有長矛刺了下來,明軍刀盾手緊緊聚攏在一起,奮力抵擋着敵軍的進攻。自從他們涌上來以後,後面的抗土包的明軍士兵壓力頓時大減,他們連續不斷地跑上前來,把一袋袋土不停地扔到刀盾手的腳下。

土山還在不斷地拓寬、升高,上面開始向着明軍的盾陣扔下滾木和大石,東江士兵紛紛單膝跪倒在地,把大夥兒的盾牌緊緊靠在一起,合力抵抗着後金軍扔下來的重物,並把它們化作進一步向上攀爬的墊腳石。

明軍的弓箭手也涌到了牆角下,他們站成了一排,齊刷刷地張弓搭箭……

“預備——放!”

一波波的羽箭射上了城頭。更多的土包被扔到了土山上,耿仲明不停地計算着和城頭的距離,右臂已經擡起:“標槍——預備。”

後幾排刀盾兵每人都揹着三根標槍,他們隨着命令而紛紛解下標槍擎在手中。

“投!”

“投!”

“投!”

連續三次覆蓋式的投射完畢,耿仲明大吼一聲率先躍上城垛,他的家丁、親兵隊緊緊跟在後面,其他的刀盾手也一起大聲吶喊助威,緊隨着前面的人衝上土山的頂峰,縱身跳向海州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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