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海州城頭上的後金軍還在進行着攔阻射擊,不時有搬運土石的東江軍官兵倒在他們的火力之下,救火營工兵隊士兵頭上的醒目的白羽更是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就在歐陽欣的眼前,救火營正搬運器材的隊列就被虎蹲炮擊中了一次,一個工兵軍官一聲不吭地撲面栽倒,身體還留在護城河邊,腦袋直衝到了水裡。
他身後的另一個救火營軍官彎下腰,把他手中的指揮旗拾了起來,接過了交通指揮工作,現在救火營的工兵隊已經開始負責指揮道路交通,並把已經被基本填平的護城河通過面再強化一下。另外兩個士兵則把戰死的軍官從水裡拖了出來,軍官被平放倒在地面上,士兵先把他的頭盔控控水然後扶正,脖子上的頭盔繩也解開重繫了一下,然後才把他背了下去。
“這工兵隊確實很好用啊。”
聽過一線的軍官的報告後,東江總兵毛文龍也發出了這樣的感慨,今天刨牆的速度比往常快了足有三倍。此時前面還響起了幾聲連續的爆炸聲,那是救火營工兵隊正在進行了黑火藥爆破的嘗試,當時隨着洞口的不斷擴大,工兵隊把整桶的火藥塞入洞中,希望能加快牆坯的解體進度。
潘將軍已經觀察了救火營工兵隊的動作好半天了,等他自認爲看明白了以後就徑直走向牆邊,擠到救火營的一羣工兵中說道:“讓本將來試試!”
膀大腰圓的潘遊擊接過曲柄,吼聲連連地把它搖得飛快,鑽頭不停地從牆上把土沫帶得飛濺出來,這讓潘將軍越搖越是開心。他盯着飛快鑽入牆坯的鑽頭,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這工兵隊果然很是好用啊。”
爲了工作能方便一些,所以救火營地工兵隊都只戴了頭盔而沒有穿鎧甲,至於那些東江軍的挖掘隊,更從潘將軍開始一個個都是光着膀子。因此城上的弓箭對他們始終構成着一定的威脅,負責記錄數據的歐陽欣正和兩個部下商討時,突然毫無預兆地向前衝了兩步。
“可惡。我還以爲有人踢了我一腳呢,正想回頭打人。”歐陽欣向前衝了幾步後才站穩,他臀部上赫然多了一根箭,同僚幫歐陽欣把箭尾掰斷後,他已經是疼得呲牙咧嘴。救火營規定非要害部位中箭只能算輕傷,三箭才同一刀算重傷,歐陽欣撫摸着中箭的位置,又罵了聲:“韃子。也不說射高點兒,比如說腰啊、背啊什麼的。這樣我就能算重傷,也能下去休息了。”
衆人聽了歐陽欣的話後都是一笑,歐陽欣也從牙縫間吸着涼氣笑了一下,跟着拍了拍手,臉上地表情又變得嚴肅:“好了,讓我們繼續工作。”
城牆被扒開了足夠大的一個豁口後,毛文龍的旗幟再次揮舞了起來。
“殺啊,殺啊,兒郎們。敲起我們的鼓來!”孔有德把馬槊在空中揮舞出了一個大圈,他一夾胯下的戰馬,大聲吆喝着一馬當先向海州行去。
在孔有德的兩翼,其它的東江將領也紛紛策馬向前:“敲起鼓來啊,兒郎們。休要落在別人後面。”
數以千計的東江馬步在鼓聲中齊頭並進,海州城兩面牆上地側射火力也越來越猛烈了,甚至第一次出現了十八磅炮的轟鳴聲。那雷鳴一樣的炮聲過後,一大團的血花就在東江軍的厚重縱隊中綻放開來。
只是,這血光也就是曇花一現而已,大部分的東江士兵只能戴着一頂頭盔。其中不少還是破舊的,甚至有些手持刀盾的士兵,連頭盔都不曾擁有過。但他們的腳步堅定不移、他們的目光不曾遊移,他們臉上地表情是如此寧靜安詳,就好似把戰神的鎧甲披掛在身一般。
因此。那眨眼即逝的血色,就如同投入激流的一顆碎石罷了。掀起一撮浪花,跟着就迅速歸於無形。洪流還在向前涌去,成千上萬的明軍官兵形成地人流,如同歡樂的溪水,從豁口處滾滾而入……
在太陽西沉之前,明軍的旗幟已經插滿了海州城的上空,城內後金軍的縱火也基本都被東江軍撲滅了。
在萬衆矚目下,突然一個騎士平端着旗矛,矛尖上挑着一個人頭,向海州城牆的豁口處急奔而去。一人一馬就像一道迅疾地閃電,轉眼間已經到了城牆的腳下。騎士一撥馬頭,他胯下的坐騎就從豁口邊的土坯處躍上了城牆,落蹄處的城牆陡峭得如同懸崖,那馬兒急衝到城頭地邊緣時去勢已盡。
就在幾萬東江軍官兵的眼前,那馬兒身形一頓,四蹄就開始打滑要向後翻倒,說時遲、那時快,馬上地騎士保持着平端旗矛的姿態,雙腿同時用力,雙靴的馬刺刺痛了坐騎肋下,那馬兒吃痛後奮力昂首一躍,頓時從陡峭的牆壁處竄上了城頭。
定住馬兒後,那騎士平端着旗矛慢慢地水平轉動,畫了一個大大的圈圈,被他矛尖指到的地方,一時間也都變得鴉雀無聲。
馬上正是孔有德,他一手握拳,一手緊握挑着海州守將人頭的旗杆,雙臂同時高高向天空舉起,雙膝同時挺直,人也隨之離鞍而起。
把雙臂呈V字高舉起來以後,孔有德站在馬鐙上又悠閒地轉了一個圈,他的動作是如此的鎮靜,就好似他擁有這天地間所有的時間一般。
旗幟在海州城頭招展飄揚,隨風送來了騎士充滿自豪的呼喊聲:“我東江軍——”
“威武!~”
“威武!~”
海州內外上下的數萬明軍官兵無不振臂大喝,黃石亦在其中,毛文龍亦在其中……
——蒼天在上,華夏的列祖列宗爲證。無論是面對皇太極、還是面對袁崇煥,無論面對戰爭、還是面對陰謀,我黃石但有一息尚存,就絕不會讓這幾十萬遼東子弟落到建奴的手中。
天啓六年五月八號,東江軍一日而下海州。
……
雖然東江鎮左協一向自認爲清理工作做地還算不錯,尤其是在覺華的時候,東江左協吃幹抹淨的水平讓關寧友軍歎爲觀止,當時黃石的部下把死人的衣服都扒走了。好的可以自己留着用。不太好的也可以洗洗乾淨作麻袋,太不好的還可以賣給日本人。
姚參將他們自然是有幸參觀東江鎮左協清理戰場了,其後他們曾評價說:“如果每支軍隊都像黃軍門地手下一樣,那戰後的沙場上就再也不會有乞丐出沒了。”
但今天見識了東江本部的手段後,左協的官兵才知道自己還是差得太遠了。有一個糧食倉庫本是左協清理的,但東江本部的人隨便看了一眼就大搖起頭,那個本部軍官跟着就從街上拉了本部一羣人進來,二話不說地就對左協的工作進行返工。
這些根本就是隨便拉來的人配合得極其默契。當着左協地面就把所有的傢俱都拆成了片片,取出了其中所有的鐵釘、鐵片,接着他們又把倉庫的地板上的石板也一塊塊撬起,用掃帚把下面的糧食顆粒都收拾了起來。最後本部的人還把倉庫牆上刷的灰也都清理掉,那個軍官向迷惑不解的左協官兵解釋道:下面可能有些舊的糊牆紙,這種好東西既然遇上了那就絕不能放過。
東江本部地工作態度給了左協官兵以極大的震撼,左協官兵看到後來都集體出現了負罪感,黃石聽說此事後,就下令左協退出戰場清理工作,反正毛文龍說了。無論清理出多少繳獲,都不會少了黃石的那一份。
本來黃石就估計可以從海州得到不少繳獲,但經過東江本部的一通折騰後,黃石才發現原來這城中竟然有這麼多的軍用物資,比他估算地上限還要多上三成!東江軍本部和左協經過一番討論。最後那些不便攜帶的大炮全部歸左協所有,而其他的物資則按照二八分成,本部拿大頭、左協拿小頭。
事先黃石已經給了歐陽欣許可,所以東江本部就從救火營工兵隊那裡討到了幾件工具,武遊擊派了幾個人把工具送到後方給毛文龍過目。幾個人在毛帥面前把螺旋鑽頭、工兵鏟的效用演示了一遍,然後又把它們逐件遞到了毛文龍手中。
“這工兵隊真不錯。還有這些幹活的傢伙。”毛文龍撫摸着這些嶄新、鋥亮的器械,又把剛纔地感慨聲重複了一遍,他特地親身檢查了一遍海州城池的豁口,以今天的這個速度,大概一年內就能刨開遼東大部分城市的城牆。時間縮短同樣也意味着傷亡的減少。
毛文龍手裡擺弄着這些器械,越看越是喜歡。一時也是愛不釋手,那個潘遊擊一直都在兩位都督旁邊聽着,此時他也出言附和毛文龍道:“大帥說地好,末將以爲如果我部組建大量的工兵隊,並統統裝備上這些傢伙,那差不多就是無堅不摧了。”
這話引起了其他人地一片笑聲,耿仲明拍着潘遊擊的肩膀,又叫了他兩聲“傻子”。衆人笑的時候,那潘將軍也跟着憨憨地笑着,全然沒有聽出別人笑聲中的嘲意。
自打刨完城牆,這個潘將軍就一直纏着歐陽欣問這些東西是怎麼做出來的,還問他能不能替東江本部從左協要幾個工匠走。歐陽欣反覆解釋這些工兵不是他的的個人財產,長生島的一切都要由黃石說了算,至於工匠更不是救火營工兵隊所屬。
但這個潘將軍總覺得歐陽欣是在敷衍他,最後歐陽欣被他問得頭大,就把一切都推給了黃石,藉口治療傷口溜掉了。黃石也被他纏得不勝其煩,結果就向耿仲明他們偷偷打聽了一下這是何方神聖,才知道這位潘將軍是山東人,原本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僕役。
潘大哥人有點傻傻的,原本對東江軍的規模和生活狀態就毫無瞭解,三年前他在登州看見運糧船上地糧包時一心以爲參加東江軍就能吃飽飯。所以就莽撞地投軍了。不過潘大哥倒是吃苦耐勞,髒活累活一干好幾年也全無怨言,所以雖然沒有什麼軍事才能,他還是積功升爲遊擊,也是世襲的東江鎮千戶了。
一般來說以潘將軍這樣的一個小官,在黃石面前真該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口才是,可潘將軍就是對毛文龍的敬畏感似乎都不是很強烈,所以對黃石就更沒有什麼了:“副帥。能不能賣給末將些匠戶,價錢副帥您說了算。”
這話今天黃石已經聽過好幾次了,無論如何被別人、尤其是一個小官認做一個貪財之徒還是有些令人不愉快的,何況黃石也確實看不起東江本部一個小遊擊可能擁有的財力。這次潘將軍當着大家話才一出口,就有一批東江本部軍官暗暗叫糟,其中腦子機靈如孔有德、耿仲明這般的就紛紛涌上來打岔。
和他們“副帥長、副帥短”地扯了幾句,黃石心裡也打定了主意,他叫過歐陽欣囑咐了幾句。就笑着對潘遊擊說道:“潘將軍,不是我不肯割愛,只是這些器械打造起來實在麻煩,我在長生島修了不少叫做風車、水車的東西,就爲爲了打造這些傢伙,實在不是幾個匠戶地問題……”
看着對方臉上有騰起絲絲的不以爲然,黃石自嘲地笑了一下,自己捫心無愧就好了,又何必這麼苦苦解釋呢,反倒讓人覺得更加不可信:“這樣吧。潘將軍,我讓手下的兒郎們把他們的傢伙移交給你,我回去再打造一套就是了。”
救火營工兵隊全隊的工兵器械花了黃石快三萬兩銀子,都趕得上救火營全部大炮加火銃的造價了,不過黃石現在手裡還有不少錢。如果這批器械能夠讓本部少死幾千人,早幾年平遼,那黃石也沒有捨不得一說。何況以後再造新的工兵器械也會少走不少彎路,成本也不會這麼驚人,這幾天得到的那些經驗也可以被應用新地生產製造上去,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不就是這麼一回事麼?
歡天喜地的潘將軍急忙就要去接受裝備。有人連忙去扯他:“潘傻子,就要開慶功宴了。”
“回來再喝也不遲。”潘將軍掙脫了別人的拉扯,高高興興地去了。
對於這場熱鬧,毛文龍始終冷眼旁觀,等衆人又鬨笑過後。他纔對黃石說道:“黃石,這人性子粗疏。你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黃石也笑道:“大帥說的是。”
“你能這麼想就是最好,反正他遲早也是你的部下,你給他了也不算賠。”
毛文龍的話一出口,營帳裡鼎沸的人聲一下子就寂靜下來了,正和黃石攀談的孔有德、耿仲明這些人臉上都是微微色變,他身後還有人發出倒抽涼氣地聲音。
黃石身處衆人注目的中心,一時間四周沉寂的真就是鋼針落地聲都能被聽見,黃石聽着左近人極力壓制的呼吸聲和咳嗽聲,面色不變地大聲說道:“大帥言重了,這裡都是遼東的子弟,東江軍地同袍,哪有什麼賠不賠一說的。”
毛文龍聞言又微笑了一下:“黃石此言甚佳,只要有你這樣的人,就是我不在了,東江子弟也吃不了虧。”
“大帥你說什麼呢?”孔有德當先叫了起來,滿營的軍官也都跟着一起起鬨,一下子就把剛纔的尷尬氣氛遮掩了過去。
接下去就是慶功宴,在宴會上東江衆將自然紛紛給兩位都督敬酒,聽過毛文龍剛纔的那一番話後,現在他們和黃石對視地時候又多了一層微妙的神色,和昨天相比似乎多了些敬畏、也多了些期盼。
宴會之後毛文龍要黃石陪他視察軍營,兩個人的衛兵都離得遠遠的,左右都督一前一後地走着,好半天都沒有人先開口說話。
毛文龍沉吟了半天,總算是隨便找到了個話頭:“海州既下,隨後黃石你有什麼打算?”
從海州向遼陽,前方就還有一個鞍山了,五日毛文龍已經派出了一隊人馬攻擊鞍山,不過效果很差。鞍山不但有大量火炮還有不少的守軍,東江軍士卒傷亡頗大,對於這樣地一個小堡壘,毛文龍認爲動員幾萬人去攻擊得不償失,而且小堡壘也有小堡壘的好處,東江軍地人海戰術不太容易發揮出來。
“毛帥明鑑,此次出兵,我軍的主要目的是牽制建奴,迫使建奴從遼北迴師,並配合遼東巡撫修築錦州城。如果目的只是這個的話,末將認爲已經差不多了。”
黃石雖然沒有千里眼,但他不用想也能猜到這次攻入遼中給努爾哈赤帶來的震撼,這已經是半年來的第二次了。只是以東江軍目前的狀態,黃石對與後金主力決戰毫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