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水土不服這個現象不可避免,但黃石一直認爲有相當多的患者是由於疾病引起的,因爲這個時代的水土不服患者實在比例太高了。
這六年來在遼東的經驗證明黃石的判斷還是有一定道理的,胡青白等人也一直不斷地完善相關衛生條例。以往在遼東作戰的時候,長生島的非戰鬥減員與友軍相比就低了很多。這次萬里搬遷到福建,很多軍官都對士兵的身體狀況感到非常擔心,個別極端的人甚至認爲將有兩到三成的士兵會因爲水土不服而死去。
可是黃石不同意這個看法。大明奉行的官員制度就是異地做官,官員天南海北的調動更是家常便飯,但這些官吏卻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麼高的死亡率。所以黃石由此判斷,士兵的高疾病率和高死亡率,主要還是因爲營養跟不上,還有管理和照顧不善。
“啓稟大帥,今日新發生腹瀉的官兵減少了五成,而病員總數則下降了兩成。”
長生島神醫胡青白帶着一絲驕傲的神色向黃石大聲彙報道,這一路海航,還有抵達福寧鎮之後,胡青白一通上上下下地忙乎,執行了嚴格的衛生條例。所有的官兵都必須喝熱水,每人每天都要吃一份蔬菜,出現疾病的人也會立即得到治療和密切的關照。
“嗯,很好。”這消息讓黃石松了口氣。水土不服症在全體官兵的共同努力下被降到了最低,兩萬多遼東官兵,目前雖然有三千多人發病。但胡青白多年來總結出來的衛生條例發揮了巨大的效果。病號被隔離控制起來,嘔吐物和排泄物也都隨時得到清理,他們也能通過看護人員得到足夠地飲用開水,在卓有成效地衛生條例下,死亡人數被控制在個位數。
“大帥,這是福建地方軍戶提及的草藥,我們也都已經記錄在案,效果好的我們也會編入衛生條例。”
這份醫藥單黃石也就是隨便掃了一眼就還給了胡青白,其實胡青白遞給黃石看也就是讓他掃上那麼一眼。現在隨着軍隊內部的不斷分工。漸漸的黃石在各個領域都變得無知起來。就比如賀定遠負責的軍事訓練吧,幾年前黃石還是賀定遠的師傅,曾靠一條剽竊來的訓練方法讓賀定遠佩服得五體投地,但現在黃石再與賀定遠相比就完全是門外漢了。
上次黃石在長生島檢閱訓練的時候,發現賀定遠鼓搗出來地訓練用的軍事術語已經是一堆一堆的了,其中一大半黃石都聽不懂了。賀定遠對黃石不斷的提問竟然還顯得有些不耐煩,賀定遠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大帥你知道戰場上的指揮口令就好。到時候我肯定也會交給你一批訓練優良的官兵,至於我是怎麼訓練出來地,你有工夫就自己去看訓練條例,別沒事圍着我轉。耽誤我的正經公事。
後來黃石把教導隊的宋建軍找來詢問了一番,發現訓練條例確實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不僅僅是賀定遠一個人,就是教導隊地這些職業教官,也都已經在這個方面把黃石落下不少了。黃石感慨了一通之後,放棄了徹底熟悉整個訓練過程的想法。以後他對於其他方面的專業條例,也都放開手腳讓下面的人自己去搞了。
……
黃石派往泉州和廈門的使者都已經回來了,無論是福建巡撫朱一馮,還是南路副將俞諮皋,給黃石的回信都非常客氣,讓他儘管先休息上一兩月,然後再安排同僚給他設宴接風。兩封信裡都大大稱讚了一番黃石地武勇和名氣,黃石不但沒從朱一馮的信裡看到絲毫的文官傲氣。就連俞諮皋也表示他對黃石出任閩帥毫不介意。
人家嘴上雖然客氣,但這並不意味着黃石可以託大。眼下最急迫的安頓問題已經解決了,黃石就急忙啓程趕向泉州去拜見巡撫大人,然後他還要親自去趟廈門,以便儘可能地解除自己和俞諮皋之間的誤會和隔閡。
動身之前,黃石又把當地的老船工和造船木匠找來詢問造船情況。正如黃石所擔心的那樣,福建和廣州的大木料確實都已經非常少見了,就是臨近地浙江也很難找到合適的大木料。從雲貴搬運木料價格非常昂貴,而且耗時長久,所以最近幾十年來,粵、閩、浙三省水師地大木料主要是從南洋購買。
不過自從萬曆三十五年以來,萬曆皇帝派人仔細偵查了呂宋地區的金銀礦以後,西班牙人對中國就一直心存警惕,所以據說這些年來買到的南洋木材質量也不是太好,因爲西班牙人覺得大明甚是不懷好意,而上好的大木頭對各個國家的艦隊來說都是戰略物資。
聽完了這些介紹後,黃石和範樂由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西班牙人的敵意在萬曆三十六年就已經爆發過一次了,他們在發現萬曆派人偵查馬尼拉附近的地形後擔心大明的入侵就在眼前,因此進行了一場針對馬尼拉華人的屠殺,大約有三千多人遇難,那些協助萬曆偵查地形的中國商人也都被吊死。
這場屠殺讓萬曆非常惱火,曾下中旨讓內閣議討伐的問題,但遭到了福建巡撫的堅決反對。當時已經確認呂宋地區沒有銀礦,西班牙人是從其他地區把銀子運來呂宋和中國交易的,所以進攻呂宋就算是贏了也什麼都撈不到,反倒自己把自己的錢路給斷了。
萬曆天子似乎覺得福建巡撫說得很有道理,所以最後只是派人持國書往馬尼拉問罪,並說他派人去馬尼拉搜索銀礦只是閒得無聊,絕無絲毫惡意在內。西班牙人似乎也認可了萬曆的解釋,也對此事道歉了,不過雙方的隔閡也就此出現了。
紀念前大明同荷蘭在澎湖又進行了一場長期的戰爭。明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荷蘭人趕出了澎湖列島。現在的荷蘭人對福建大明水師也極其不友好。因此就算西班牙人肯賣大木頭,荷蘭人也未必肯讓它們過境。
這個問題還是範樂由和德斯蒙給黃石做的介紹,不過範樂由這個傢伙倒是很滑頭,他說他現在已經是大明地軍官了,那他就一定會爲大明考慮。那個德斯蒙也正在考慮加入大明軍戶,他地看法基本和範樂由相同,作爲僱傭人員時,他們絕不會和自己的祖國作戰;但一旦成爲大明軍官,那大明就是他的祖國了。
這兩個傢伙都是荷蘭流浪漢。到了中國以後一下子成爲了暴發戶,黃石倒是相信他們的忠誠,不過日後萬一爆發戰爭,肯定還是要讓他們到後面呆着去。黃石決定立刻向寬甸派出一隊信使,這隊信使中會包括三個工兵和幾個造船匠:“看來是要和陳繼盛商量木材問題了。”
陳繼盛是肯定沒有足夠的人力天天從長白山上搬運大木頭的,所以黃石首先想到的就是利用河流,反正寬甸後面就是鴨綠江。只要陳繼盛把樹砍倒了往江裡一扔,毛文龍在出海口把它們攔住就可以裝船運來福建了。
當然,這一切要等天氣變暖,鴨綠江解凍以後纔可以做。黃石在信使的隊伍裡派出幾個工兵。也是爲了幫陳繼盛研究地形和水流。陳繼盛在寬甸已經窮得夠嗆了,黃石相信砍大樹賣錢這個主意一定會讓陳副將很感興趣,他那裡樹多的就和阿拉伯人手裡地沙子一樣。
至於黃石派去的那幾個造船匠,自然也會和工兵一起長留在寬甸,黃石打算讓他們負責指點陳繼盛該砍什麼樣的樹。作爲一個現代人,黃石還是對濫砍濫伐有些牴觸情緒的。他擔心如果他不派人去的話,陳繼盛會發了瘋一樣地砍倒每一顆被他看見了的樹。
“還需要再找個船舶設計師,只好再給耶穌會去信了。”
黃石是一個徹底的實用主義者,雖然他並不敢說中國地廣式帆船就一定沒有發展前途,但在他的歷史上西方的遠洋海船已經被證明是成功的。所以黃石也不多想,就決定走西方大型戰艦地道路。而他的高參範樂由、鄧肯等人都是西方人,所以他們自然堅決擁護黃石的這個決定。
製造海船最主要的問題就是處理木材,爲此長生島還製造出了水力鋸木機來。這種機器鋸木的效率當然比用人力強得多了。需要十個壯漢鋸上一天的木板,在水力鋸木機下只要不到一個時辰。可是這種水力機器和所有長生島其他地所有機器一樣。都面對產能嚴重浪費的局面,以往長生島沒有錢、也沒有必要生產大量海船,珍貴的水力資源要用在其他的重型機械上。
現在福建水力充足,黃石又急於要建立一支水師,那麼水力鋸子一下子也就有了光明的前景。
安排好手頭的工作後,黃石立刻帶人出發前往泉州。福建多山,黃石覺得與其走曲折蜿蜒的官道,還不如坐船走海路。
……
“好大的魚啊!”
“狂大啊,誰有弓?快拿弓來。”
“沒弓……”
“沒弓?沒弓就上火銃好了,哦,還有標槍。”
等黃石被嘈雜聲吸引到船尾時,他看見張再弟正站在船尾面衝大海,一杆火銃直直地指向海面,小張閉上了一隻眼正在仔細瞄準,他地身旁還有幾個人和他並排而立,所有的人手裡都拿着已經點燃了地火鐃,那架勢就像在做射擊訓練時一般。
除了這幫火銃手以外,船尾的小船上也登上了幾個人,他們人手一根標槍,似乎也做好了向海裡投擲的準備。包括這些正準備下海去撈死魚的人在內,一船的人都神情緊張地往海里張望,大夥兒都摩拳擦掌,就等着把魚打死好大吃一頓了。這些遼東官兵嘴角都快流出口水來了,把脖子伸得老長。所以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黃石已經到了他們身後。
張再弟聚精會神的瞄準着目標。不管他這槍能不能打中,幾枚標槍都會同時扔出,船尾後跟了好幾條大魚,小船會在他們攻擊後再過去撈,免得把魚驚跑了。
“住手!”
背後突如其來傳來一聲大喝,直嚇得張再弟打了一個哆嗦。
“住手!”
黃石又叫了一聲,走到人羣中嚴厲地命令道:“都把火繩熄了……還有你們幾個,都上船來,不許碰這魚。”
說完了以後黃石意猶未盡。還下令追加了一份命令:從此以後誰都不許碰跟在船尾後的白色大魚,否則以違抗軍令論處。
張再弟雖然也是個將軍了,不過他實在太年輕了,玩心重所以也沒有什麼將軍的威風,而黃石本人雖然竭力營造一種平易近人地形象,可是他地功績光芒四射,以致他的手下莫有敢仰視者。這次躍馬遼陽後就連賀定遠也服帖了不少,和黃石頂嘴、爭吵的次數也減少了。
聽到黃石的命令之後,衆人只好默默看着讓他們垂涎三尺的大魚在船後遊弋,把嘴裡的口水再咽回肚子裡面去。
“這種魚……”黃石記得海豚在生物學分類上並不屬於魚。不過不管他,大家能聽懂就好:“這是神魚,萬萬不可冒犯。”
“譁!”
這話一出,衆人頓時如同炸開了鍋一般。
“你們自己看好,這種白魚是媽祖神的化身,是航海者的守護神。”
一羣白海豚在船尾愉快地跳躍着。黃石雙手合十,鄭重其事地向着這羣海豚致意,媽祖神作爲閩海的航海保護神已經有了千年地歷史了,宋朝年間,對媽祖神的崇拜已經從閩海擴張到粵海和浙海。
雖然船上的遼東子弟前半輩子大多是農夫,不過還是有些見多識廣的人記起了媽祖的名字,明朝以來,中國的遠洋航海次數大增。包括鄭和在內的許多明朝地大臣踏上海途前,都會誠心地向媽祖神祈禱。
隨着大明國勢日張。明人爲媽祖神在南中國海周圍建立了大量的廟宇,豎立起了大量歌頌媽祖神的石碑,到天啓年間爲止,媽祖神已經是東南亞和中南地區的當之無愧地航海保護神,就是西班牙人和荷蘭人初到馬六甲時,亦向媽祖神祈禱,稱之爲這片海域的守護女神。
在黃石的歷史上,滿清幾乎徹底摧毀了中國的航海文化,媽祖漸漸從一個影響廣泛的女神退化到地方神。雖然愚昧的野蠻人讓中國在數百年間失去了對東南亞地影響,但在中國之外,大明爲女神植下的種子卻生根發芽。到了共和國時期,無論是在越南抑或是印尼的媽祖廟前,祭祀女神的香火仍然連綿不絕,每一個炎黃子孫此時都可以驕傲地說:看啊,這就是我們祖先航行到過的地方,這就是他們遺留給這世界的文明。
“……福建的水雖然不少,但是土地多是砂土地,所以地裡的出產有限,不夠養活百姓。自古以來,福建地男人多揚帆出海,讓女人留在家裡種種地,這樣纔能有足夠的收成,才能過上好日子……”
黃石給大家講着自己記憶裡朦朧地關於媽祖的傳說,他身邊的官兵都一臉嚴肅地聽着:“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出海捕魚的漁夫爲了多打些魚,有時一走就是幾天,很多人就此一去不復返。媽祖是惠安人,她的丈夫和幾個兄弟先後都出海打魚去了,一個也沒有回來,媽祖在岸邊等啊等,但卻從來沒有親人回來過。最後她就縱身入海,化身爲這神魚……”
海豚時常會救助落水的水手、漁夫,有時還會把他們送回岸邊。漁民捕魚的時候,海豚也常常會跟在船後尾隨,每當此時水手、漁夫們就會大聲呼喊:看啊,媽祖在保佑我們。
“媽祖永生永世地生活在海中,再也不能上岸了,她既是勇敢勤勞的漁民的保護神,也是等候在岸邊的妻子的保護神,她讓勤勞可以得到回報、讓有情人可以再會……保佑沿海生靈。千百年有如一日。”
船上的人聽完黃石的話後。也都紛紛雙手合十,向着船後的白海豚低頭致敬,包括張再弟這個忠君愛國天主教地實際控制者在內,每個人都向着中華地海洋女神誠心地祈禱。
金色的陽光斜斜地從蒼穹射下,給南中國海染上了粉紅的色彩,雪白海豚們紛紛躍出水面,歡暢地帶起了一串串晶瑩的水珠,彷彿正在爲這些航行而翩翩起舞,給他們帶去海洋女神的祝福。
……
到了泉州以後。黃石先去拜見了福建巡撫,第二天則領着手下們在城裡轉悠,在遼東長生島住得實在是太久了,乍一到泉州這種繁華盛地,黃石都有點不習慣了。
“既然到了泉州,那就一定要去看看東西雙塔,不然實在太可惜了。”
走到開元寺前。黃石又一次仰望宏偉的東西雙塔。黃石曾經來過一次,不過和他上次來時相比,黃石的年歲大了不少,但這開元寺卻年輕了三百多歲。這真叫人哭笑不得。
和在山海關時一樣,黃石又給部下客串了一把導遊:“這開元寺興建於唐朝,至今已經有了千年的歷史了。從唐朝時開始,泉州就是東南的重要港口,往來地西域、大食客商絡繹不絕,佛教、拜火教等教派都先後傳入我中華。唐朝對各種教派一視同仁,只要彼此間不起爭鬥,他們的廟宇都受到保護。”
等到了宋朝後,泉州更進一步成爲中國的最重要的航海口岸,宋朝的貨物從這裡起航,運向越南、泰國、印度等地。
隨後是蒙元入侵,將中國數百年來積蓄的財富掠奪一空。等大明立國後,國家幾乎沒有可以用於交易的貨幣。朱洪武每年徵收地賦稅中白銀不過十萬兩。在嚴重短缺硬通貨的情況下,中國的國內貿易幾乎退化到以貨易貨。賦稅也幾乎徹底變成實物稅。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泉州也急速沒落,商業萎縮到了幾乎消失地地步。
不過此時在黃石眼前,泉州港卻又是一片千帆競過、百舸爭流的氣象。
泉州在大明隆慶年間再次發生了變化,大明隆慶天子是萬曆皇帝的父親,這位天子是個厚道的老實人,不幸遇徐階、高拱、張居正這些厲害角色雲集內閣。人善被人欺,隆慶在位期間內閣不但給皇帝起外號,還屢屢挖苦嘲笑他說,天子與其費心思質疑內閣的看法,那還不如回後宮去多生幾個皇子。
隆慶天子上朝六年,除了“是,是”,“好,好”以外,從不敢對內閣說一句主見,到了隆慶統治末期,閣臣高拱已經開始宣揚:大明天子對內閣的票擬不應該有“留中不發”地權利,這意思就是說皇帝對內閣的決議不應該有否決權。
老實厚道的隆慶天子上朝時總聽內閣爲錢幣而苦惱,就自行派太監來到福建打開漳州月港,用中國絲綢兌換海外的白銀,這條海路也就是西方人口中說的“海上絲綢之路”。到隆慶天子去世時,他爲張居正留下了利用海貿掙下的三千萬兩白銀。張居正依靠這筆財富完成了銀本位改革,一舉把大明的實物稅改成了貨幣稅。等到萬曆掌權後,要錢不要臉的萬曆天子宣佈廢除船引,對每一條出海地貨船他都要收稅。
當時有御史和大臣指責萬曆和小民爭利,還說自從萬曆廢除船引改成收海稅以來,海民“飢寒交迫,苦不堪言。”而萬曆天子堅持他要錢不要臉的立場,爭辯說如果收稅會導致海貿無利可圖地話,那百姓就不會出海了,現在出海的船隻越來越多,那說明就是收完稅後海商也還有錢可賺。
萬曆還反問御史和大臣:難道海民都是傻子麼?還是家裡銀子太多,明知賠本也要交朕一筆海稅?
遇上這種視皇家體面如無物的天子,明朝的文官除了謾罵外,確實再也沒有任何辦法了。
開元寺的鐘聲悠長地迴盪在黃石一行的耳邊,寺中的和尚們咚咚地敲着木魚,寶相莊嚴地誦讀着經文,來客敬奉的香燭升騰起渺渺的青煙,好似又給寺中大師們身上地袈裟披上了一層神聖地光華。黃石等人也屏息靜聲,輕手輕腳地在這千年古寺中緩緩而行。學着其他善男信女的模樣。恭恭敬敬地給菩薩上了一炷香、留下一點兒佈施,然後靜靜地離開。
“當真了不起。”張再弟等人在遼東的時候,很少見到這種千年古蹟,所以現在都是一臉的激動。
“正是。”走出了開元寺的大門後,黃石才重重的長出了一口大氣,面對這種歷史悠久的古蹟時,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莫名的敬畏,還有一點點的自豪。
離開開元寺以後,黃石就帶着手下去吃東西。
萬曆朝以後。泉州正是極盛之時,現在街上到處都是往來地客商,他們操着大明的南腔北調在街上高談闊論,就是金髮碧眼的白人和膚色如炭的黑人也隨處可見。遼東子弟們衝着這些人指指點點,少見多怪地議論個不休。
“在泉州這裡,我們可以吃到福建的各種特產。”
“比酸菜還好吃麼?不會吧?”洪安通立刻表現出了他的故土情結。
黃石微笑了一下,在遼南生活了這麼多年。他對那裡的飲食也很喜愛了:“各地有各地地特色,好比在大連我們要吃青蛤、在天津我們要吃麻蛤,在福建呢……我們就要吃文蛤。”
泉州的街頭有很多小吃店鋪,雖然是十月底了。天氣依然溫暖,很多店鋪門口都能看見幾個精壯的漢子赤裸着上身,一人舞動着一個木棒在拼命地砸着什麼東西,傳出噼裡啪啦的巨響。
一個內衛好奇地問道:“他們這是在幹什麼?”
“他們在做肉丸和魚丸,”黃石又客串了一遍嚮導。他告訴自己那羣好奇心重重地手下:北方人做丸子一般都加些面來成型,但福建這裡不同。肉丸店鋪的幾個小夥子們就正在拍肉,他們會一直把肉拍得非常有勁纔拿去做丸子:“福建人喜歡用鯊魚等肉比較黏的魚做丸子,他們總吹噓說福建的丸子彈性好得扔在地上可以一蹦三尺高,福建有些丸子裡面還要加餡,比如魚丸裡面加豬肉餡什麼的,既有魚丸的清脆口感,還有豬肉丸地醇香……”
“好了,我們就挑這家坐吧。”黃石指了指路邊的一家店鋪。這店門口的四個小夥子拍打得特別用力,一看就知道他們這家店的肉丸一定會有咬頭。
坐下以後店夥計馬上就來招攬生意。這個夥計半生不熟的官話讓張再弟他們聽得頗爲頭大,因爲他們的官話本來說得也不怎麼樣,只好由黃石一個人去和夥計對付,最後黃石還煞有介事地點了一道特產:“偶阿煎,多蝦!”
古里古怪的發音讓張再弟、洪安通們聽得直髮愣,而那個夥計倒是一點頭,應了聲好就掉頭離開了,黃石得意洋洋地告訴他們:“就是遼東的海蠣子,不過福建這裡地海蠣子比較小,他們福建人叫珍珠耗,‘偶阿煎’就是把珍珠耗加蔥煎一煎,吃起來很香。”
張再弟他們都呆呆地看着黃石,彷彿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般,最後洪安通吭哧着說道:“真不愧是大人,居然這些事都調查得清清楚楚。”
黃石不肯多做解釋,只是哈哈大笑了幾聲,夥計們很快把韭菜盒、芋頭包和炸肉卷端了上來,他們就趁熱就吃了起來。
大明開放海禁以來,各國商人都紛紛來到泉州進行貿易,到天啓年間,選擇在此地定居的阿拉伯和歐洲商人總數已經超過數萬,幾十年以來,泉州城內除了傳統地中國廟宇外,還修築起了全新的清真寺和教堂。
當夕陽西沉的時候,各種廟宇都發出了洪亮的鐘聲,不同宗教的神職人員也都放聲歌唱,向天空揮舞着雙臂,抒發着他們對神靈的無限讚美和敬仰。泉州港內停靠滿了來自五湖四海的船舶,雖然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但市面上仍是一片繁華,店鋪紛紛點起燭火,大批的市民和商旅也在街頭駐足流連。
這種大型商業港口的盛景自然讓張再弟、洪安通這些邊軍軍人驚歎得連飯都吃不下了,就是黃石自己也同樣是驚異不已。
在黃石的前世,關於中國繁榮海貿的記載已經被摧毀得所剩無幾了。很多時候只能通過同期歐洲人的筆記。才能略窺此時東南沿海貿易地一斑。
在萬曆四十年地時候,馬尼拉的西班牙人曾寫道:“海上的絲綢之路日漸繁榮,從泉州、漳州開往馬尼拉的中國商船絡繹不絕,形成了一條海上的通道。乍一眼看去,一個人幾乎可以從海船上一條接着一條地跳過去,從馬尼拉一直走到泉州。”
雖然天啓朝以來海盜日盛,但海貿也仍在持續,這也正是黃石敢於借款的根本所在。如果不是穿越在隆萬大改革以後的明朝,而是在其他任何時代的話。黃石根本就不可能進行不受官府限額的進出口貿易,他這輩子都休想把他欠地錢還上。
“這裡真好,沒有戰亂,也沒有連文字都沒有、只知道姦淫擄掠的蠻夷。”
張再弟的感慨聲引起了一片贊同的唏噓聲,但卻把黃石的好心情一下子敲得粉碎。就在他座位的窗口外,臉上掛滿幸福笑容的男女川流不息地經過,不時還能聽到孩子們地嬉笑。街上的人羣,幸福、安詳、和平,而且無憂無慮,海港入口處。一艘遲到的帆船正緩緩地駛向泊位,白礬正輕輕地落下,如果你側耳傾聽,彷彿還能聽見船上那些水手因爲到家而發出的喜悅歌聲……
如果黃石不曾來到這個時空地話,那在二十幾年後,這街頭滿滿的人羣。無論是白髮蒼蒼的老者、還是天真可愛的兒童,無論是朝氣蓬勃的青年男子、還是怡然自樂的垂髫少女,平均每三個人裡就要被殺死兩個……
這樣地慘劇不僅僅只會發生在泉州一地,而是整個神州大地都會陷入血泊,閩浙沿海數以百計的造船廠會和船隻一起被焚燬,沿海三十里內每一個活着的人都會慘遭殺害……
爲什麼我們的民族要遭受這樣的災難?爲什麼我們手無寸鐵的人民會被殺戮?爲什麼我們的文明要承受這樣的逆轉?
是誰在姑息養奸,以致養虎爲患?又是哪些人在出賣我們地國家,還把我們人民推向苦難?
……
天啓六年十月的最後一天。遼陽。
四位貝勒正聚集在一起議事。阿敏臉色陰沉地說道:“我們地使者從科爾沁蒙古回來了,據他們說。科爾沁的頭人還在生病,而且看起來一時也沒有好轉的跡象。”
代善憤怒地低聲咆哮道:“撒謊!這幫無信無義的蒙古人,最是靠不住了!”
按理說以科爾沁蒙古和後金的緊密關係,他們的頭人怎麼也應該親自來給努爾哈赤吊,但黃石興起那股謠言以後,科爾沁蒙古的頭人就一直在生病,他的大兒子也突然有事來不了,皇太極幾次三番地邀請,可他們推三阻四地就是不肯來。
皇太極雖然心裡焦急,但臉上仍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他掉頭問一邊的無精打采的莽古爾泰:“五哥,你怎麼想。”
“嗯?”莽古爾泰像是被驚了一下,擡起頭呆呆地看着皇太極,兩隻眼睛黯淡無神:“你們說什麼呢?我沒聽清。”
皇太極失望地看了他五哥一眼,然後又把科爾沁蒙古的事情重複了一遍,莽古爾泰聽着、聽着就低下了頭,等皇太極說完以後只是低聲吐出幾個字:“我沒有想法。”
自從努爾哈赤的死亡被黃石利用之後,莽古爾泰就幾乎是一個廢人了,皇太極曾數次主動邀請莽古爾泰和他出去打獵,但都被莽古爾泰平靜地拒絕了:“八弟你自己去玩吧,我現在沒有心情。”
只有當黃石離開遼南的消息傳來時,莽古爾泰似乎才從他的幻覺裡清醒過來了片刻,眼睛中也迸發出了近似瘋狂的喜色……但也就僅僅是片刻而已,皇太極眼睜睜地看着莽古爾泰眸中的火焰漸漸消沉了下去,閃爍、閃爍、閃爍……直至徹底熄滅。
最後莽古爾泰再次徹底萎靡了下去,只是低沉地說了一句:“他還是會回來的。”
皇太極一貫以波瀾不驚自詡,可是莽古爾泰的語氣是那麼的悲哀、那麼的淒涼,就是鐵石一般的皇太極聽到後,仍感到一陣陣的心酸。現在莽古爾泰整天半死不活的,參與議事的時候他也總是心不在焉,就知道玩弄脖子上的一個奇形怪狀的、似乎是把兩根金屬棍子交叉起來的簡單飾物。
“主子,四位主子!”
一個後金牛錄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忙不迭地向着四位貝勒叫道:“明國來人了,是明國的遼東巡撫,他派人來吊老汗了。”
除了莽古爾泰以外的三位貝勒都站了起來,皇太極問清楚情況後激動得聲音都發抖了:“快請。”
跟着皇太極又急忙掉頭看向莽古爾泰,後者仍沉悶地坐在那裡,手還在無意識地擺弄着十字架,皇太極興奮地大喊道:“五哥,快去把遼陽的商人、喇嘛,還有各部蒙古人都請來!”
“嗯?”莽古爾泰擡起頭:“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
袁崇煥派來的官員神態傲慢地大聲宣佈道:“儀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
“多謝上國大使。”
代善、皇太極和阿敏一起謙卑地回禮,然後恭恭敬敬地把袁崇煥的使者請入宴席,這次還有一位喇嘛受袁崇煥委託,跟着那位遼東官員一起前來遼陽,這位中間人自然也被一起請入了盛大的宴會中。
遼陽的社會名流們又一次被動員了起來,雖然目前四位貝勒是一字並肩,但皇太極好歹也是名義上的後金大汗,所以就由他親自把袁崇煥的使者奉到上座,再由皇太極打頭,開始了一輪又一輪的敬酒。
宴會結束後,皇太極的心情一下子又變得大好。袁崇煥的使者說,明廷並沒有承認黃石殺死努爾哈赤的功勞。這個後金和蒙古各部雖然也都早就知道了,也明白明廷不承認功勞的主要原因是首級問題,但能誘導遼東巡撫的使者當衆說出這段話,皇太極相信還是會有很大意義的。
“把多爾袞送去給明國做人質吧,我們太需要一段喘息的時間了。”
代善和阿敏都對皇太極提出的這個建議深爲贊同,阿敏點頭的同時還不忘補充道:“大妙,如此蒙古人多半會認爲我們就要被招安了,至少也是和明國達成初步協議了,這樣起碼可以做些買賣。嗯,實在不行,我們還可以加上一個多鐸,把他們哥兒倆都送去。”
會議上莽古爾泰還是保持了一貫的沉默,他的兄弟們對此已經習以爲常,所以也沒有再問他的意見,皇太極在散會後走到了莽古爾泰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五哥,回家吧,我們都議完了。”
“我知道,你們剛纔說的話我一個字也沒有落下。”莽古爾泰沉聲回答道,他擡起頭的時候,皇太極吃驚地從他雙眼中看到了久違的銳利光芒。
“八弟。”莽古爾泰猛然伸手握住皇太極的手臂,語氣迅速而又堅定:“我們趁此機會,乾脆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