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七年六月二十日,京師魏忠賢捧着奏章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腳步輕得根本沒有發出一點點兒的聲音,他眼前的天啓皇帝正背衝着他,埋頭做着刨工。但不等魏忠賢出聲奏報,天啓就頭也不回地說道:“停!什麼也不要說,等吾幹完了再說。”
吩咐完了以後天啓就加倍用力地刨着他心愛的木板,汗水不停地從年輕人的額頭上涌出,順着臉頰形成了兩道流動不息的細流,然後滴滴嗒嗒地掉到地面上。天啓努力地打着木匠活的同時,還偶爾發出幾聲含混不清的咳嗽聲,周圍的幾個太監也不敢多說話,只是靜靜地給他打着下手。
魏忠賢不知道在皇帝身後站了多久,可能足有好幾個時辰吧,天啓終於疲憊不堪地停下了手下的工作,他爆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臉頰一下子也染上了奇異的紅色。
“茶來!”皇帝先是一聲招呼,然後乾脆自己一把抓過茶壺,仰天把涼茶大口大口地灌了一肚子。經過這麼久的勞動,他的額頭卻顯得愈發蒼白了。天啓喝夠了茶水後,無力地往旁邊的椅子上一倒,雙肘往扶手上一撐,把腦袋深深地埋到了兩隻手中。
天啓又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才發出了一聲深沉的嘆息:“說吧,遼西又怎麼了?”
“遵旨。”魏忠賢捧着奏章開始複述幾份奏章上的內容,從寧遠背城血戰、屢挫狂鋒,到錦州大捷三場、小捷二十五場,從把代善、皇太極等人的兒子們紛紛打成重傷,到每天炮斃後金兵數千、重傷上萬,連續殺傷二十四天。
“打贏了?”天啓猛地把腦袋擡了起來,吃驚地問道:“就是說,打贏了?”
“回萬歲爺。是打贏了。”
天啓盯着魏忠賢的臉仔細看了一會兒。猛地一招手,就有小太監上前把奏章給皇帝取了過來,天啓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扯開看了起來,手臂也不由自主地輕輕抖動。
“……今果解圍挫鋒,實內鎮紀苦心鏖戰,閣部秘籌,督、撫、部、道數年鼓舞將士,安能保守六年棄遺之瑕城,一月烏合之兵衆。獲此奇捷也。爲此理合飛報等因到臣。臣看得敵來此一番,乘東江方勝之威,已機上視我寧與錦。孰知皇上中興之偉烈,師出以律,廠臣帷幄嘉謨,諸臣人人敢死。大小數十戰,解圍而去。誠數十年未有之武功也!”
“哈哈。”天啓輕聲唸完奏疏,舒服地向後一靠,輕鬆地長吐了一口大氣,聲音也一下子變得洪亮起來:僅錦州一地。遼東巡撫說每天就能斃敵三、四千之數,重傷垂斃者萬餘,連續二十四天,嗯,就是殺敵七萬,重傷……嗯。七萬?”
天啓嘴脣微動,又在心裡把數字算了一遍,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就又拿起前面的奏疏仔細看了看,又長出了一口氣道:“哦,這是最多的一天,少的時候只斃敵千餘,嗯。二十四天就算三萬好了,嗯。遼東巡撫說的好,此‘誠數十年未有之武功也’!”
“好得很!”天啓再次沉聲重複了一遍,然後笑着仰頭問魏忠賢道:“那麼加上寧遠等地地斬獲,這次大捷總共斬首多少級?”
“回萬歲爺,斬首二百級。”
“斬首二百級?”天啓低下頭看着自己地雙手,沉吟了一會兒擡頭笑道:“遼東巡撫是怕吾責備他力主議和、不救朝鮮吧,所以把戰果故意說高了一些。”
魏忠賢忙不迭地答道:“萬歲爺高見,這次建虜反覆,遼東巡撫恐怕內心是有些不安的。”
“吾有那麼刻薄麼?”天啓笑了一聲,他現在看起來心情非常不錯,於是就又把幾份奏疏拿起來看了看,等再次放下奏疏的時候皇帝的心情似乎更好了:“寧遠衆將防禦時斬首一百四十餘級、滿桂將軍又追擊斬首六十級,看來確實是惡戰了幾場。嗯,以吾之見,遼東巡撫說大小數十仗,其中大部分應該還是輸了,所以斬首不多,但也確實贏了幾仗。”
魏忠賢連忙彎腰笑道:“萬歲爺真是明見萬里,微臣和內閣也都是這麼想的。”
“這就夠了,關寧軍以往連出戰的勇氣都沒有,這次敢於與建虜激戰數十場,真是大有進步啊,無論勝負遼東巡撫都有不小的功勞,這是吾怎麼獎賞都不爲過的。你讓內閣擬票吧,重賞這次的有功之臣。”
天啓地決定讓魏忠賢有些出乎意料,他遲疑着問道:“只有二百的斬首,這要重賞麼?”
“吾不着急,只要是在進步就好,吾不強求人人都是黃帥那樣的猛將。”天啓把奏疏還給了小太監,站起來重重地伸了一個懶腰,大笑道:“吾打了一下午的木匠活兒,真是餓啊,快給吾上點吃的。”
天啓七年六月底,大明朝廷詔告天下,明軍取得了寧錦大捷。天啓認爲東廠提督魏忠賢居中指揮,功勳最爲卓著,然後是首輔顧秉謙,再次是遼東巡撫袁崇煥,以下爲滿桂及關寧衆將。
……
此時救火營已經走出了江西地界,正行進在湖廣大地之上。
白茫茫的雨霧遮住了行人的視野,黃石手裡握着一根木棍,穿着全套地蓑衣一腳深、一腳淺地奮勇前行。大雨把能見度降到了很低的水平,黃石几次都差點看錯腳下的道路,遇到岔口時也得走到內衛軍官身邊,才能看清他們指引的方向。
黃石仔細看着腳前地道路,真是一片模糊啊,到處都是泥水橫流,官道和田野已經完全無法分辨了。黃石不由自主地又放慢了一點兒腳步,生怕把身後的部隊引上歧途。嗯,遠處似乎正閃動着什麼紅色的影子,黃石緊走了兩步。
“呼。”看到岔口的內衛兵時,黃石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總算還是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那個內衛官兵身上也是一身蓑衣。但頭上仍戴着那頂白色的頭盔,他一手正舉在耳邊向黃石致意。在這個士兵背後地樹上,蝮蛇旗被捆得緊緊地,猶自在電閃雷鳴中迎風舞動。
除了蜿蜒行進着地救火營縱隊,曠野裡再也沒有一個人影了。一個內衛跑來在黃石耳邊奮力大喊着:“大帥——前面有一個村子。”
“知道了。”黃石同樣扯着嗓子朝那個內衛喊了回去。
眼看着那個村落從雨幕後慢慢地透了出來,黃石抹了抹臉上的水,又一次領頭喊道:“勇敢!勝利!”
福寧軍的鼓聲一霎那間又激昂地響了起來,官兵們都迎着狂風驟雨挺起了胸膛,本來當作柺杖來用的武器也都被他們利落地抗上了肩。昂首喊着號子從村落前大步走過。就在這些官兵的身旁,當地的不少百姓涌到了村邊,站在雨中朝着他們大聲喊了起來。
“平蠻將軍!救火營!”
……
走到了今天地預定宿營地時,救火營也走出了雨區,太陽從濃密的雲層後露出了一道霞光,把福寧軍地營地染上了金色地光彩。營外搭上了一道道的粗繩子,官兵們都解下沉重的衣服。把它們掛起來晾乾。這些個人的物品是要裝進竹籠自己背的,儘快去掉些水也能爲明天減輕些負擔。
一個工兵帶着地圖走了過來,向黃石報告道:“大帥,今天全軍行軍二十七裡。連續三天雨中行軍,我們一共走了七十五里地。”
“嗯,知道了。”黃石回頭看了看忙碌的軍營,幾十天的長途跋涉下來,士兵們不但沒有垮掉,反倒越來越顯得精神抖擻。日行軍速度不但保持住了,甚至還有穩步提高地趨勢。很快當地的居民就把飯菜送到了營地裡,救火營的官兵們對他們表示了感謝之後,彼此間還進行着熱烈的交談,雖然大家地腔調差別不小,不過連比帶劃地都還是聊得挺開心。
“大帥,又有人要求投軍了。”
這些日子來,每天都能遇到成羣結隊的青壯年要求加入黃石的軍隊。關於救火營的傳聞在沿途幾省之內不脛而走。很多百姓聽說一個士兵每個月掙的俸祿要比他們辛苦一年還多,再加上傳言的放大效果。這個數字也被傳得越來越離譜。
黃石花不了多少錢就能買到足夠地物資,內陸的鄉村實在是很貧窮,糧食、雞蛋和豬肉都比海洋貿易發達的福建便宜很多。每天救火營經過的村莊就像趕集時一樣熱鬧,周圍幾十裡地的村民們紛紛趕來推銷自己的雞鴨禽蛋和瓜果蔬菜。救火營的廚師們除了糧食和豬肉以外,還會購買不少瓜果蔬菜,在當地一年到頭吃醃菜的貧苦百姓眼裡,救火營就像是在天天過節一樣。
關於這支部隊地傳聞,驚動了江西、湖廣各省農民們日復一日平淡的生活,很多自負身強力壯地小夥子就嚷嚷着要投軍,和黃石一起去西南平叛。用不少人的話說就是:“過上幾年這種大塊吃肉的生活,就是死了,這輩子也值了。”
不過黃石當然不可能招收這些人直接加入救火營,所以他就對那個來報告的內衛士兵說道:“還是按老辦法辦吧。”
“遵命。”那個內衛士兵行禮退下。
內衛隊很快就搭起了幾張桌子,那些來報名的壯丁以爲這是報名入伍了,於是就都激動地圍攏了上來。福寧鎮內衛問清了他們的姓名、籍貫後,就把這些資料一式兩份寫好,然後讓報名者分別在兩份表格上按上手印。
等這一切都完畢後,福寧軍就會把其中的一份交給那個報名者:“如果這位兄弟真的想投軍,就拿着這張紙去福建霞浦,我福寧鎮已經把兄弟你登記在案,你一到福寧鎮後就會被編入營伍,並授予軍餉。”
這份憑據上還有福寧鎮的大印,一路上投軍者也可以把它當作路引,應對地方官府的盤查。
在這個年代,不少投軍的人都是對自己的身體很有自信的,但也有不少只是想來混碗飯吃。所以在福寧鎮的時候。所有來報名投軍的人都會經過非常嚴格地篩選。然後編入普通軍戶,等擴編時再從中挑選精華補充入新兵營。
現在黃石正向西南疾行,他不可能、也沒有時間在這個時候進行篩選,更不要說直接把這些毛遂自薦者編入救火營了。所以黃石就定下了這個規則,如果其中真有一些人肯背井離鄉,不遠千里去福寧鎮投軍地話,那他們應該是非常有自信心的漢子。
此外黃石也考慮到,以現在的交通和通訊手段,獨自跋涉千里到福寧鎮投軍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而已。能夠到達的人不但應該有堅強的意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心,而且也應該是個很有能力的人。
因此黃石已經傳令給趙慢熊,如果真有這樣地人前來投軍,那就直接把他們編入新兵營進行訓練好了。在給趙慢熊的信中黃石寫道:“無論是不是有我的紙條,能志願前往霞浦投軍的人必然是湖廣、江西的豪傑之士,若軍中盡是此等壯士,那又有何賊能當我福寧軍之鋒哉?”
正如黃石所料。大部分人一聽要千里投軍就心虛了,百分九十九的人都打了退堂鼓,畢竟大部分人連太遠的村子都沒有去過,更何談獨自一人跨省而行呢?
……
第二天救火營拂曉吃過早飯後就出發了。幾天後。離黃石駐地不遠地一個村子裡,一個年輕人正和他的妹妹、妹夫告別。這個年輕人姓姜名敏,現年二十歲,上無父母、下無妻子,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從救火營的軍營回來後就把自己的小屋子和一點兒傢什都變賣了,來和妹妹一家告別時。隨身除了一點盤纏外,不過還有個小包袱和一根木棍罷了。
他地妹夫反對道:“大舅,你從未離開家鄉周圍百里,這福建霞浦又在哪裡啊?”
姜敏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你看,這是地圖,一路上還有不少地名,我一路問着就過去了。”
妹夫聞言大驚,連忙拉着姜敏的胳膊道:“大舅。此去福建,一路上有了頭疼腦熱。身邊連個熟人都找不到,又如何是好?就算到了,又怎麼知道一定能投軍?”
“我知道此行九死一生,”姜敏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表情,而且還掛上了一絲驕傲:“但按我的想法,黃大帥是個蓋世英雄,帳下非豪傑之輩不收,所以纔要看看我姜某到底有多少分量。你看,黃大帥的兵從福建一路走來,如果我能單身走過去,那證明我力不在黃大帥這些兵之下,那黃大帥又有什麼道理不收我呢?”
姜敏地妹夫還要再勸,但姜敏已經不耐煩起來:“我打小就知道,我生來就不是在土中刨食之人,好了,照顧好我妹妹,等我衣錦還鄉吧。”
離開哭哭啼啼的妹妹和一臉憂色的妹夫後,姜敏迎着朝陽跨上大道。他小心地又摸了摸心口位置,然後仰天長嘯一聲,大步向東方走去。姜敏並不知道,此時在湖廣、江西的大地上,有幾百個和他一樣滿腔雄心壯志的年輕人,一個個健步如飛地向着福建霞浦而去。
……
“抗旨?誰?滿桂將軍?”
聽到魏忠賢的彙報後,天啓滿臉都是驚奇。這次寧錦之戰滿桂斬首六十級,敘功以爲第一,所以天啓特別發了一道恩旨給滿桂,把他從都督同知升爲右都督。想不到天啓的中使到了山海關後在滿桂那裡碰了一鼻子灰,滿桂說什麼也不肯接旨。
“抗旨都抗到恩旨上了。”天啓苦笑了一聲,他覺得自己這個皇帝當的也太沒有面子了,不但文官成天抗旨,現在就連武將都抗旨了:“這次寧錦大捷滿桂將軍敘功第一,爲什麼要抗旨?”
那個中使老老實實地回答道:“萬歲爺恕罪,微臣不知,滿桂將軍嚷嚷着說一定要進京面聖。”
這話讓魏忠賢地臉色微變,邊將抗旨本來就是很忌諱的事情,而吵着要進京面聖就更沒有道理。魏忠賢看天啓臉色有遲疑之色,就偷偷問道:“萬歲爺,如果再發一道恩旨,除了升滿桂將軍爲右都督外。再加二百兩賞銀。萬歲爺覺得如何?”
“嗯,這聽起來似乎不錯。”天啓猶豫了一會兒,最終他地厚道心腸還是發揮了作用:“唉,算了,滿桂將軍有大功於國家,他從來沒有見過吾,既然他有一片赤子之情,吾也不好寒了滿桂將軍的心,反正抽空見他一次也用不了多久。今天就發中旨給山海關吧。召滿桂將軍進京陛見。”
“遵旨。”
……。
天啓七年七月二十二日,貴州布政司,都均府,平定司“大帥,再向前就是新添衛,過了新添衛就到了龍裡衛,過了龍裡衛就是貴陽府了。”說話的是教導隊工兵總教官歐陽欣。他早就乘船走海路,然後北上直達桂陽。歐陽欣除了逆向爲救火營部屬先導站,還負責爲賀定遠的磐石營打前站。
“嗯,好。此地到貴陽還有多遠?”眼見勝利在望,黃石心中的喜悅也是無以復加。
“直線距離是二百里,沿貴州地官道而行,此地到貴陽還有二百四十里,依照大人目前地速度,也就是七天的路程了。”歐陽欣謹慎地又問了一句:“大帥。這兩天張大人應該已經到了貴陽,大人是不是先行一步,趕去貴陽拜會張大人?”
歐陽欣口裡的張大人就是張鶴鳴。他是一個典型的東林君子、或者叫黨棍,能爲國家做的就是“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因爲除了一死以外,張鶴鳴再也沒有別的本事能報效國家了。
這位張鶴鳴張大人是孫承宗老師葉向高的至交,也是天啓初年的內閣首輔。當年熊廷弼出關經略遼東時,葉向高和張鶴鳴設宴請熊廷弼吃飯。熊廷弼和兩人交談一番後。轉臉就和別人說:“這是兩個大草包,對遼事一無所知。”
從此張鶴鳴就成了熊大臭嘴的死敵。緊跟着就向天啓舉薦了老友葉向高地弟子王化貞爲遼東巡撫。而在熊廷弼、王化貞的經撫之爭中,張鶴鳴一直出死力力挺王化貞。廣寧慘敗後張鶴鳴雖然自請督師關外,但天啓對張鶴鳴的平遼策已經倒盡了胃口,連硃批都懶得回給他。
廣寧慘敗後,天啓把張鶴鳴踢回老家去修養了,臨行前張鶴鳴又舉薦了葉向高的另一個弟子,也就是天啓的老師孫承宗去督師遼東。這個意思到是很符合天啓的心思,於是把張鶴鳴派去南京做工部尚書,也算是給他養老。
結果張老頭剛到南京沒呆兩天,廣寧案和鑄幣案就先後爆發了,作爲一個資深的東林黨棍,當初就是張鶴鳴拼死替王化貞脫罪地,現在他又誓死保衛南京的東林黨人,終於讓皇帝對他張鶴鳴感到徹底厭煩了。
天啓六年,皇帝送給七十五歲的張鶴鳴一個兵部尚書外加尚方寶劍,命令他立刻離開山清水秀的南京療養地,前去西南平定奢安之亂。張老頭領旨謝恩後就立刻出發,一路跋山涉水,終於來到了貴陽。
在黃石原本地歷史上,張鶴鳴在西南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什麼都不做,崇禎登基後東林黨上臺,張鶴鳴的徒子徒孫們贈給張老頭一個太子太師的尊銜,讓他離開西南迴家養老去了。崇禎八年的時候,李自成部佔領了張鶴鳴的家鄉,八十五歲高齡地張鶴鳴不顧家人勸阻,攔住了李自成勸他歸順朝廷。
勸降不和後,張鶴鳴就對着李自成破口大罵。李自成本不打算和一個老頭計較,就下令把張鶴鳴倒掛在樹上,還派了兩個兵看着,說他什麼時候不罵了就放他下來。結果張老頭骨頭非常硬,他一直罵不絕口,被掛了幾個時辰後疑似腦溢血死亡。
黃石雖然不清楚張鶴鳴未來的經歷,可是黃石對東林黨棍沒有什麼好感。不過南京鑄幣案發時,張鶴鳴正是南京工部尚書,黃石幫他處理了大批東林黨製造的銅錢,南京工部欠了黃石不少的人情,兩個人也算是有不錯的私交了。
現在張鶴鳴督師西南,統一指揮四川、雲南、貴州、廣西四個布政司合力清剿奢安之亂,黃石自然要和這個人搞好關係。只是他細心思索一番後,決定還是和部隊一起前行。主將和部隊一起行進沒有人能說什麼。現在黃石已經是萬衆矚目的中心。如果他單獨去見張鶴鳴,弄不好有人會說他巴結文官。
當然,武將巴結文官天經地義,不過這種事情最好還是私底下做,黃石覺得張鶴鳴已經七十六高壽了,完全沒有必要爲了和一個老頭子處關係而招惹是非。再說張鶴鳴宦海浮沉幾十年,早就是狐狸老得毛都白透了,黃石認爲他完全能理解自己這點苦衷。
……
七月二十四日,京師。
滿桂抵達北京後,皇帝並沒有讓他多等而是很快就召見了他。滿桂御前對奏的時候,魏忠賢因爲心中好奇就站在一邊幫忙端茶送水。聽了一會兒以後,黃豆大的汗珠就開始從魏忠賢地額頭上滲了出來。天啓地表情平靜得可怕,這使魏忠賢感到了暴風雨前地先兆。
天啓請滿桂喝了貢茶,然後臨時派人取來尚方寶劍,再把天子劍賜給滿桂。同時。天啓還決定不再授予滿桂右都督的職務了,這次滿桂將直接從都督同知升任左都督。
送滿桂離開的時候,皇帝面帶微笑,但他身後的魏忠賢早已經是面無人色。滿桂的身影還沒有完全從蘭臺消失。不等天啓轉過身來,魏忠賢就已經軟倒在地,把頭磕得咚咚直響:“微臣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天啓轉身走回御案旁時,臉上不但再也沒有一絲笑容,就連血色也消失得乾乾淨淨了。蒼白得幾乎和死人無異。他彷彿沒有看見身邊拼命磕頭的魏忠賢,只是默默地坐了下來,頭向胸前深深俯下,雙手十根手指都叉入了頭髮中。
過了很久,天啓艱難的低聲吐出了幾個音節:“鉗制將士、坐視淫掠,這就是吾的封疆大臣麼?吾就德薄如此麼?”
這聲音對魏忠賢來說無疑於皇恩大赦,他一下子從地上彈了起來,嘶聲喊道:“袁崇煥!欺君罔上、擅主議和、頓兵不戰、縱敵長驅。罪當——斬首,兄弟妻子流放三千里。”
天啓把腦袋從雙手中擡了起來。掉頭看着面前的魏忠賢。後者見狀趕緊跪着膝行了幾步,叫道:“萬歲爺,當速發錦衣衛,立刻把袁崇煥下詔獄,窮治其罪!”
不料天啓竟然搖了搖頭,這些天來皇帝原本一直很開心,但現在話語裡又再一次充滿了無盡地疲倦:“這不是遼東巡撫一個人的問題。寧遠之戰,袁崇煥擅自拿滿帥三分之二的首級去給關寧衆將請功,這次袁崇煥又私分滿帥的首級……而且他做了這麼大的事情,吾竟然會一點也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啊。哈,吾竟然還下令詔告天下慶祝“寧錦大捷”,哈,天下萬邦,到底會怎麼看朕,他們會視朕爲何物啊?”
說着天啓又掉頭看着魏忠賢,輕輕地問道:“除了一個忠心耿耿的滿帥,朕養了這麼多御史,遼東都司府這麼多官員,爲什麼沒有一個人告訴朕真話?爲什麼朕會什麼也不知道?”
大汗從魏忠賢額頭滾滾而下,他咬牙切齒地說道:“萬歲爺,微臣敢請萬歲爺把此案交給微臣,微臣一定窮治此案,定不讓一個奸人漏網!”
“也包括你麼?”天啓突然憤怒地吼了一聲,站起來戟指朝着維忠賢正要呵斥,卻猛地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這次地咳嗽來得如此猛烈,聽起來就像是要把肺都噴出來一樣。
周圍的太監們連忙過來扶着皇帝坐下。等天啓緩過這口氣之後,魏忠賢又跪在地上磕頭,同時還在哭喊着:“微臣罪該萬死啊。”
現在天啓眼前直感到天旋地轉,他用力吸了幾口氣後感覺腦袋稍微清醒了一些,但腿腳仍是發軟。他喘着氣無力地說道:“吾就知道,那些外臣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一百個裡面也沒有一個可靠的,所以才重用你們這些中官,希望你們能爲朕分憂,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們竟然中外勾結!”
天啓的聲音雖輕,但對魏忠賢來說卻像是天打雷劈一樣。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萬歲爺。微臣一片赤膽忠心,絕無此事啊。”
“那東廠都幹什麼去了?北鎮撫司又在幹什麼?”天啓眼前開始一陣陣地發黑,說話地聲音也變得斷斷續續的,但他卻感到思路比往日靈敏許多:“啊,對了,前幾天袁崇煥上奏疏說要給你立祠,估計也塞了你不少銀子吧?”
“可是微臣沒有答應他啊,萬歲爺,微臣真的冤枉啊。”魏忠賢趴在地上不停地哭着。他拼命爲自己辯白道:“微臣懇求萬歲爺窮治此案,還微臣一個清白。”
“窮治此案?哈,朕剛剛詔告天下寧錦大捷,跟着就窮治此案?”天啓嘲諷地笑了兩聲,突然發出了一聲厲喝:“李進忠,你不要臉,朕還要臉哪!”
李進忠是魏忠賢飛黃騰達以前的名字。聽天啓這麼稱呼他,魏忠賢知道皇帝已是勃然大怒,他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頭上鮮血和汗水混在混在一起。魏忠祥知道天啓心腸很軟。只要自己拼命認錯,就這樣混過這一關的。
“這袁崇煥是不能用了,但這不全是他地錯,如果不是你們中外勾結,他斷斷然沒有這個膽子!所以欺君罔上這個罪,朕不能讓他一個人擔。這不公平。”
天啓突然又來了精神,他站起來急速地轉了幾個圈子,昂着頭對身後地魏忠賢吩咐道:“朕御宇七載,以仁心治天下,天下有罪、罪在朕躬。袁崇煥既有寧遠之功,那朕這次就不追究他擅住議和、頓兵不戰之罪了,按照侍郎的定製,賜他紅布、白綢。讓他回鄉去做個安樂翁吧。”
“遵旨。”
“還有,那趙率教是條硬漢。靠着一批軍屯的軍戶,就能守住錦州,外無援軍也不氣餒,當賜尚方寶劍,以爲鼓勵。”
“遵旨。”
天啓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緩緩地轉身面向西南的方向:“黃帥什麼時候走的?”
“回萬歲爺話,黃帥是五月初八離開的霞浦。”
在心裡算了算路程和速度後,天啓嘆了口氣:“這一去恐怕要到十二月才能到貴陽了,就是不知道黃帥幾時能把西南叛亂平定啊。”
“萬歲爺不必擔心,黃帥勇猛無敵,用不了一年半載,奢崇明、安邦彥二賊必定束手就擒。”
“嗯。”天啓點了點頭,冷冷地說道:“到時候,不管內閣怎麼說,我都要立刻把黃帥調回來。朕要他把那個反覆無常的洪太親手擒拿來京,再千刀萬剮。”
魏忠賢的聲音變得有些遲疑,不過眼下這個關頭他話不敢說得太多:“萬、萬歲爺……”
“天下只有黃帥最讓朕放心了,也只有黃帥不會負朕。”天啓一動不動地看着西南,就好似他地視線能跨越這千萬裡地空間,直達他心腹愛將地身邊一樣。天啓又嘆了口氣:“東廠倒是整天盯着黃帥不放,哼,等黃帥平定了西南叛亂之後,朕偏要給他撐腰,那個黃帥用來充軍餉的平蠻大借款,朕也會替他還了的。”
……
七月二十九日,貴州,貴陽府,貴陽奢安之亂波及雲南、四川、貴州、廣西四省,其中以貴州爲最,貴陽就曾遭到水西安家的多次進攻。天啓二年叛軍曾包圍貴陽長達十個月之久,城中軍民乏食,以致以人爲食,貴州官員多有自殺及殺妻女以飼兵者,貴陽城中殉難者以十萬計。
幾年以來,貴州軍民和水西安氏已經結下了血海深仇。安邦彥還在貴陽旁邊虎視眈眈,去年叛軍還曾攻到距離貴陽近五十里的威清,如果不是官軍抵禦得力,幾乎就釀成了第二次貴陽之圍。
明軍剛把叛軍驅逐出了雲南全境,現在奢安之亂的鬥爭焦點就又回到了安邦彥地根據地——水西。眼下黃石的嫡系三營正向貴陽集中過來,從這裡向西北一百里,就是貴州水西地區了,水西城就在距離貴陽一百七十里外。
“沒想到我們救火營還是第一個。”
歐陽欣向黃石報告道:賀定遠的磐石營正全速趕來,但他們還要三天才能抵達貴陽。順江而上的選鋒營一時也到不了,不過他們也會在八月五日前後抵達。張鶴鳴已經下令給福寧軍在城內修了一個兵營,他認爲這樣地精銳部隊,不放入貴陽城實在是太浪費了。
農曆七月,這幾天貴陽的天氣令人感到很愉快。黃石訂購的青篙等藥材早都運到了,胡青白也早就趕到了貴陽,那些爲福寧軍修築的軍營都經過了胡軍醫的檢查。
昨天在貴陽城郊休息了一天後,黃石帶領部下穿上了整齊的戎裝。這些衣服和鎧甲都是通過長江水道運來地,一直和福寧軍的先頭部隊一起呆在貴陽城內的軍營裡。昨天張鶴鳴派人幫黃石又從城裡運送了出來,張鶴鳴一心要讓黃石的部隊全身披掛地進入貴陽城,以震懾叛軍和貴州土司,這倒是和黃石的心思一拍即合。
救火營已經無聲地排列好了縱隊,近三個月的奔波終於到了終點。黃石一身鮮亮的盔甲,頭盔上更是亮得都能映出人影來了。他看着一個個精神抖擻的部下,這支軍隊一點兒不像是幾個月徒步走了近三千里地人:“真不愧我黃石的兒郎,讓貴陽百姓像京師百姓一樣爲我軍而歡呼吧。”
歐陽欣就站在黃石地身邊,他聞言笑道:“大帥兩個月帶兵橫跨三千里山河,張大人和貴陽百姓都稱大帥爲飛將軍,我福寧軍爲神行軍。”
略微一停頓後,歐陽欣又補充道:“大帥,前些時候聽說我福寧軍要在這幾日進城後,附近的百姓這些日子紛紛向貴陽涌來,爲的就是一睹大帥您和我福寧軍的風采。”
黃石哈哈一笑。西南四省的軍民深受安邦彥之苦,很多百姓都有親人死於其亂,早就恨奢崇明、安邦彥二人直入骨髓。聽說威震天下的黃石要來平叛後,他們奔走相告,日日盼望黃石的到來。進入貴州後,每天自發來犒軍的商民絡繹不絕,一路上救火營還看到許多孩子把白羽毛插在頭上,玩着黃石平叛的打仗遊戲。
四省十八萬平叛軍聽說黃石率領嫡系趕來後也軍心大振,幾天前張鶴鳴聽說黃石立刻就要到達後,他不但親自敢來貴陽迎接黃石,還下令發邸報給四省明軍,據說邸報發出後,貴陽守軍就是一片沸騰。
“既然大帥來了,那奢崇明和安邦彥二賊的末日也就到了!”
歐陽欣信心十足的腔調讓黃石聽得連連點頭。他看着眼前鋼鐵一般的雄師,官兵們都一臉肅穆,一動不動地握着武器和旗幟,黃石轉過身面向貴陽的方向,意氣風發地大喝道:“前進,重重地敲起我們的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