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顧尋那緊張到有些發紫的下脣就開始哆嗦。
他嘴巴張了張,囁囁嚅嚅,似乎已經完全喪失了語言組織能力。
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是個會殺人、甚至是主動出手傷人的歹徒模樣。
談靳楚拎着塑料袋的手背於身後,低下頭,看着他。
“知道剛剛在樓下發生了什麼嗎?”
想到電話裡女孩子哭着說過的話,顧尋咬了咬下脣,神情無比懊惱。
“她自己都差點兒受到了傷害,就這還知道關心你的安危。”
談靳楚道:“而你,快要夜裡12點,還把人約到這種地方來……”
“你,是怎麼想的呢?”
一聲質問砸在了他心間,顧尋失魂落魄地垂着頭,沉默了幾秒鐘之後,終於忍不住落下了眼淚。
他壓抑地低聲哭泣着,擡起手,狠狠地一下一下用拳頭錘着自己的腦袋。
胳膊沾染的血,險些就甩到了面前站着的人那一塵不染的白T恤上。
談靳楚輕飄飄瞥了他一眼,道:“手不許動。”
聞言,顧尋那又要往臉上捂的雙手顫了顫,便頹唐地垂了下去。
談靳楚走出狹小的廁所隔間,擡了擡下巴,示意麪前的那一塊兒地磚。
“過來,蹲在這兒,”他發號施令,“不用抱頭。”
話傳進顧尋的腦子裡,他反應了片刻,纔跟個行屍走肉似的照做,拖着雙腿,然後在那塊兒瓷磚上蹲下。
談靳楚打量着他遲緩而不自然的動作,又道:“站起來。”
還沒完全蹲下的人,於是又慢吞吞地站起了身。
“再蹲。”
這一回,顧尋才得以蹲在了一地的水污之中。
穿着的那件有些空空蕩的襯衣,在他蹲下之後,就緊巴巴地箍在了背上。
原本躺在地板沾上的髒水和血漿,這會兒也溼噠噠又黏糊糊地敷住了他的皮膚。
讓人有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極不舒服。
談靳楚打量着他右腿腿彎處、牛仔褲上鞋印大小的污漬。
開口問道:“膝蓋受傷了?”
“……好像是。”
顧尋遲疑了一下,“他……之前把我摔在地上後,又往我腿上踢了好幾腳。”
“他叫什麼名字?”
“……盛煬。”
“你跟他,都是羣英中學的學生?”
顧尋下意識搖頭,“我倆都不是,我在市中心第一重點……”
話說到一半,又突兀地停住。
像是原本就沒打算跟人交代,只不過腦子一短路,不小心才脫口而出。
談靳楚微微偏過眼。
A市市中心的第一重點中學?
倒是跟那個突然昏迷在棒骨湯店、被送去醫院的小姑娘在同一所學校。
就是不知道……她這會兒醒了沒有。
收回思緒,談靳楚看了眼廁所隔間裡、盛煬那身略顯成熟時尚的打扮。
問道:“他在哪個學校?”
顧尋聞言,也朝馬桶那邊擡起頭。
血淋淋的慘象實在太過有衝擊力——哪怕這是他一手造成。
顧尋又慌忙別回了眼。
“他、他連初中都沒念完,早就不讀書了……”
嚥了口唾沫,補充道:“他家就住這邊,平時……經常在附近閒晃。”
“那你呢?”
談靳楚問:“既然能進來迷路人,應該年滿18歲,得是個高三的學生了吧?”
顧尋:“……是。”
“過幾天就是高考,現在還能有心思來酒吧?”
這態度,可比那個張口閉口把“加分”掛在嘴上的祁妙同學差遠了。
“……我們住宿生本來是在學校圖書館閉關的。”
顧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人,“但就在昨天早上……學校操場的塑膠跑道下,被你們警察挖出來了一具白骨。”
不經意對上視線,他又趕緊壓低了腦袋。
“……很多在校的學生都受到了驚嚇,高三年級部的老師們緊急開會,才決定讓我們回家自行復習。”
“我當時也被嚇到了,在家看書老是靜不下心來……再加上從來沒見識過酒吧是什麼樣,這才答應了盛煬的邀請,想着來這裡稍微放鬆一下。”
見談靳楚聽了之後好像沒有什麼反應,而是漫不經心地四處打量着洗手間。
顧尋便挪了挪蹲得有些痠軟的右腿。
“警察同志。”
他舔了舔乾澀脫皮的脣,輕喊了一聲,“您剛纔不是問我,過去跟他有什麼矛盾嗎?其實……”
“但我現在沒問你。”
談靳楚語氣淡漠地打斷道。
嫌疑人忽然有了主動坦白的心思,要不然,是整理好了波動的情緒。
要不然……
就是編好了拿來騙警察的話術。
他擡手看了一眼腕錶的時間,幾個同事估計很快就要到了。
“想說什麼,待會兒留着跟我們回警局,在審訊室裡說吧。”
坐到了審訊椅上,他們刑警隊裡,多的是審訊專家能讓人開口說實話。
於是,談靳楚就只給顧尋下達了一個命令。
“閉上嘴,繼續在這兒蹲着。”
說完,便不再搭理他,轉身走到了洗手池前。
面前的鏡子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只除了中間這一片剛被人擦拭過。
談靳楚垂下眼,看着搭在一旁的溼毛巾,心中瞭然。
洗手池上放着的電子手錶價格不菲,顯然跟顧尋那身樸素的裝扮不搭。
應該是盛煬放在這兒的。
可按照顧尋的話……
盛煬出手打人之前,似乎也沒什麼必要,非得把手錶專門摘下來。
這麼看來,倒更像是他在洗手的時候,忽然擡頭在鏡子裡發現背後有人靠近,才轉過身去跟人搏鬥。
談靳楚的目光又掃視了一圈,微微眯了眯眼,最後落在了角落裡的拖把上。
也不知被用了多久,拖把的布條稀稀拉拉,只剩下了沒幾根。
卻沾滿了水,硬是在牆角洇開一大片溼跡。
他再次看向顧尋。
“你是在這裡捅完人之後,才把他的屍體拖進廁所隔間的?”
顧尋本就發麻的右腿,一時間抖的更厲害了。
剛纔還躍躍欲試、打算主動交代的人,這會兒居然又開始裝起了啞巴。
“自欺欺人。”
談靳楚冷笑一聲,“你以爲把地上的血跡全都拖乾淨了,我們技術科的人就檢驗不出來嗎?”
顧尋嚇得要站起來,“……我……”
“嗡——嗡——”的震動聲傳來。
是談靳楚口袋裡那臺警用機。
顧尋想要說的話又被一個眼神給堵了回去。
談靳楚看着來電顯示——雲豔輝。
居然這麼快就到了?
估計這位姐一路上沒少闖紅燈。
電話一接通,雲豔輝就開門見山。
“小談,你讓酒吧員工控制的那幾個人,已經被另一輛警車帶回局裡了。”
聽筒裡還傳來一陣腳步聲,似乎還有一幫人正在爬樓梯。
談靳楚:“來三樓拉警戒線,通知他們老闆,儘快驅散其他無關人員。”
“這你放心”
雲豔輝哼笑一聲,“那個姓孫的流程熟得很,我們人還沒到,他就已經讓人把暫停營業的牌子給掛出去了。”
一句話交代完,對面就把電話給斷了。
談靳楚則面無表情地把手機放回到兜裡,獨自走進廁所隔間。
俯下身,盯着癱倒在馬桶上的盛煬看。
他的T恤下襬鼓出了一個方塊形狀,裡面裝着的,應該纔是他自己的手機。
正思索着爲何顧尋的手機也會出現在他身上時,雲豔輝和其他幾個人就已經推開雜物室的小門走了進來。
談靳楚衝蹲在地上的顧尋擡了擡下巴。
“現在可以站起來了。”
顧尋滿臉驚慌失措。
直到身穿警服的人走上前來,給他戴上手銬後,他仍像沒反應過來似的,盯着手上銀灰色、觸感冰涼的東西,眼睛裡依然閃爍着不可置信。
雲豔輝看着他被同事押走,語氣裡也帶上了幾分唏噓。
“本該是坐到考場上的人,這下子,恐怕得在看守所裡度過了。”
談靳楚沒有接話,只是把裝着手機的塑料袋交給了另一個人。
在給拿着攝像機進去勘測現場、查找線索的同事們讓路後,他跟雲豔輝一起往樓下走。
心思細膩的女警此時也想到了什麼,聲音都柔和了不少。
“但願……醫院裡那位小姑娘能趕快好起來吧。”
她嘆了一口氣,“要是高考那天只能待在醫院裡,還不知道得哭成什麼樣。”
談靳楚斂起眉,安安靜靜地盯着腳下的路,抿了一下脣。
說巧不巧,他口袋中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他那個備用機的號碼打來的。
談靳楚立馬接起。
但聽筒裡傳出來的,並不是祁妙脆生生的音色。
而是西王母棒骨湯店的王老闆。
“談警官……”
談靳楚問:“她現在怎麼樣?人醒了嗎?”
王老闆遲疑了一下,聲音聽着有點兒發懵。
像是自己也沒弄清楚到底是個什麼狀況。
“……生命體徵方面好像是沒什麼問題。”
王老闆磕磕絆絆地描述着:
“人醒過一次,但嘴裡說的都是些胡話,然後又暈了過去。做完了幾項基礎檢查後,剛剛纔被轉去精神科。”
談靳楚:“胡話?你還記得她說了什麼嗎?”
“她就說她做噩夢了……”
電話這頭,兩個警察聽到“噩夢”的字眼後,氣氛卻在一瞬之間變得緊張起來。
他們倆同時頓住腳步,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眸中看到了幾分驚愕。
縱使他們人民警察應當是唯物主義的忠實信徒,可祁妙這接連幾次的噩夢預警,讓他們不得不對她的話重視起來。
談靳楚深深地皺起眉頭,“她夢到了什麼?”
王老闆:“……呃,她說她夢到了一隻蘑菇。”
雲豔輝的神情也十分擔憂,“什麼蘑菇?”
“……說是紅傘傘,白杆杆,但足足有兩米高的大蘑菇。”
“噢,”王老闆想起什麼,又補充道:“她說那蘑菇還長了手!”
長手?
長手的蘑菇?
雲豔輝:“然後呢?”
“然後……那個蘑菇就給了她一個大逼兜。”
雲豔輝:“……”
“對了!她說那個蘑菇還張口說話來着。”
談靳楚:“說什麼了?”
王老闆沉默片刻。
“……讓你吃!”
談靳楚:“……”
他沉默片刻,也有些無奈。
瞭解完大致情況,淺淺鬆了一口氣。
最後跟王老闆叮囑了幾句之後,才掛斷了電話。
談靳楚坐上雲豔輝的副駕,打算先去棒骨湯店門口,把自己的那輛警車也一起開走。
鑰匙剛插好,雲豔輝正準備發動時,迷路人酒吧的大門那邊,快步跑出了一個濃妝豔抹的年輕姑娘。
雲豔輝見狀,降下了車窗,輕聲詢問道:“你好,請問是有什麼事兒嗎?”
女生拍着胸脯,努力平復着自己急促的呼吸。
然後正色道:“警、警察同志,我要提供線索。”
雲豔輝點頭,“你請說。”
“就你們帶走的那個顧尋……”她大口大口喘着氣。
“我在這裡打了六年的碟,很早以前……我就在酒吧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