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我?”
祁妙攥着手機,不知所措地擡起頭,看向了牀邊的兩位男警。
誰知,他們倆的反應比自己更大。
程屹直接向她伸手,要過手機,親自跟劉隊溝通。
“她一個嫌疑人,要見妙妙幹嘛?怎麼着,覺得往飯裡添菌菇粉還不夠,打算當面動手啊?”
“並不是要當面見。”
劉隊解釋,“一個在醫院病房躺着,另一個在拘留室裡關着,她是想用視頻通話跟妙妙交流幾句。”
“嘿!”
程屹叉着腰,不忿道:“我在審訊室裡審她的時候,她什麼話都不肯說,這會兒還想着跟妙妙一個小姑娘交流?她交流什麼啊她!”
“我哪兒知道她要交流什麼,”劉隊嘖聲道:“我們問了,她也不會告訴我們啊。”
審訊室裡的那個女人,似乎是打定了主意,決口不提指使她的幕後黑手,至於別的,也不願意多浪費唾沫。
他們隊的審訊專家們輪番上陣,都無法攻克她的心理防線,問出任何有價值的信息。
因爲她已經進入了一種無慾無求的狀態,而這,纔是最恐怖的地方。
他們不怕這個女人包藏禍心,也不怕她圖謀不軌,怕就怕她擺出一副怎麼着都無所謂的坦蕩模樣。
一直待在拘留室裡出不去也無所謂;被醫院和佐味料供應商等多方聯合告上法庭也無所謂;甚至還說,把自己槍斃了都無所謂。當時就把審訊室裡的程屹給氣得夠嗆。
這個女人完全看淡了生死,還想着跟警察商量,打算籤個遺體捐獻,離世後也算好事一樁。
劉思甜笑了笑,勸她道:
“你要是真想做好事兒啊,就從頭到尾都給交代清楚了,不然,醫院裡有個小姑娘,天天都得提心吊膽,吃不好飯也睡不好覺,做夢都覺得有人要架把狙,給她一槍崩了呢。”
也就只有在提到祁妙的時候,女人平靜的表情上,纔會出現些許的動容。“那個小姑娘……現在怎麼樣了?”
“現在還行,在病房裡養腿傷,24小時都有我們的人守着。”劉思甜一邊回答她,一邊擡眸,溫柔而平和的眼睛直直望了過來。“怎麼,你很關心妙妙?”女人垂下頭,沉默不語。
正當審訊室裡的其他警察都見怪不怪,以爲她又要閉上嘴,一言不發時。
“能不能……”
她忽然開口,向面前的女警請求道:“讓我見見她?”“不能。”
談靳楚站在程屹身邊,清冷的聲音傳進了聽筒裡。此時的他,似乎有點兒不近人情。
也沒有徵求祁妙這個案件受害者的意見,直接替她回絕:
“在刑事拘留期間,嫌疑人除了見律師,不能和外界的其他人聯繫。”這麼點道理,劉隊又不是不懂,用不着別人來提醒。他只是在電話裡緩緩問道:“小談啊,妙妙住進醫院多久了?”談靳楚脫口而出:“五天零十四個小時。”
“還需要繼續在醫院裡住多久?”
年輕的男警略微思索了一下:
“醫生說,妙妙的腿傷屬於閉合性骨折,石膏固定一週左右,拍片檢查沒什麼問題的話,就可以回家自行修養了。”可劉隊聽完卻冷哼一聲:
“那你覺得,她目前面臨的這個情況,能夠順利出院嗎?”“這個情況”,指的並不是病情,而是案情。
談靳楚明白,所以這一次,他沒能立即回答對方的問題。電話裡,劉隊還在繼續道:
“即使出了院,回到家,她就能恢復平靜生活了嗎?”“她就能擺脫背後那些人的陰影,每天開開心心,從此不用再擔驚受怕了嗎?”程屹聞言,看向了自己身邊這位陷入沉默的同事。
而談靳楚則抿起脣,忽略了他的視線,垂下頭,對上了祁妙那雙圓溜溜的眼。轉入VIP病房後,兩天的規律作息,就足以消褪她熬出來的紅血絲和黑眼圈。瞳孔黝黑,眼白乾淨,澄澈得看不出一絲雜質。
但從6月2日第一次相見起,到現在只過了十幾天,她好像就瘦了。原先圓潤的下巴,這會兒瞧着有點兒發尖。
談靳楚的平靜如水心底忽然掠過一絲波瀾。
他不再搭理電話中的劉隊,而是俯下身,定定地看着這個坐在病牀上的小姑娘。“妙妙,”聲音輕輕的,問她:“那個嫌疑人的要求,你自己是怎麼想的?”祁妙眨了眨眼睛,嗓音脆生生的。
“我想見見她。”
此話一出,不只是病房裡面的兩位警察,連電話那端的劉隊都安靜了。
她繼續說出自己的看法:
“嫌疑人難得有跟人溝通的慾望,那就讓我試試唄,說不定還能瞎貓碰上死耗子,從她那兒撬出點兒有用的東西來。”這並不是她盲目自大,而是警察們的審訊環節實在得不到什麼進展。
眼下,女嫌疑人又主動提出了要求,祁妙覺得,自己跟她的交流,很有可能就是突破點。
但談靳楚卻不贊同地蹙起眉:
“不用從我們警察的工作方面來考慮,妙妙,你只需要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就好……”可他的話還沒說完,病牀上的小姑娘就急得衝他擠眉弄眼,還朝程屹的手機那邊努了努嘴巴。她壓低聲音,煞有介事地豎起指尖,噓道:“還沒掛電話呢,被劉隊聽見你對待工作是這個態度,他又該罵你了!”
談靳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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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屹:“……”
“咳咳!”
電話裡,劉隊有些忍俊不禁。
他開口安慰道:“妙妙小同志,不用擔心,在這件特殊案子上,你的個人意願比我們的工作更重要。”
祁妙僵硬地笑了笑,爲了掩飾尷尬,又把話題給扯了回去。
“跟那個嫌疑人見面,的確也是我個人的意願。”
她認真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嘛,我飯裡都被他們下菌菇粉了,總不能一直這麼我在明,敵在暗的。”“再說了,只是視頻通話而已,隔着網線她又傷害不到我。”
雖然打電話前就預料到了祁妙會答應下來,但此時此刻,辦公室裡的刑警隊長劉敬天還是不免有些感慨。讓這位剛高考完的小姑娘,去面對一個神秘莫測的嫌疑人,這要是說出去,他自己都覺得老臉丟盡。
但又實在沒辦法,因爲祁妙身上牽扯着科學無法解釋的通靈能力,這件事,已經不再屬於普通的刑事案件範疇了。幾天前,國家玄學院、超自然研究中心就多次管他要人。
劉敬天不知道妙妙跟他們走後,又會遭受些什麼,只知道她會離家、離A市、離平靜正常的生活越來越遠。
她現在之所以還能留在醫院養病,已經是公安局以及上面的幾位領導,甚至還有搬出自家爺爺和父母來施壓的談靳楚,能爭取來的最大讓渡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妙妙,先不用急着做決定,慢慢考慮十分鐘,之後再給我一個答覆吧。”
“好的。”在電話那端劉隊看不到的地方,祁妙還在乖乖點着頭。十分鐘的時間,正好能解決她的住院餐。
她還不忘關心對方,“劉隊,您別隻顧着工作,也要按時吃飯啊。”“知道了,謝謝妙妙。”
而電話掛斷,辦公桌前的劉敬天兩口吃完了昨夜就涼透的煮雞蛋,然後通知了雲豔輝和劉思甜兩位女警。因爲談靳楚和程屹要被派去高魯木斯,所以要換她們倆繼續去醫院病房值守。
他剛收到上級領導的批覆,同意了女嫌疑人要跟祁妙溝通的申請,局裡立即做出了後續安排——
十分鐘後的視頻通話,女嫌疑人和妙妙兩邊,都需要有警察在場拍攝記錄。
原本打算讓談靳楚和程屹參加的案情會就被推遲了。
劉敬天整理好了三地警方綜合的資料,準備待會兒讓兩位女警給他們帶到醫院裡去。
十分鐘轉瞬即逝。
祁妙吃完早餐,談靳楚和程屹也在牀的兩邊架好了拍攝機位。因爲沒有攝像頭和執法記錄儀,只能先用手機替代。看着眼前嚴陣以待的架勢,她還有點兒緊張。
手忙腳亂地整理着儀容儀表,拂了拂頭髮,又扯了扯病號服。再擡起頭時,視頻已經接通了。屏幕裡出現了那位中年女性嫌疑人的臉。
祁妙畢竟只是一個普通的學生,不會看面相,也不會分析人的微表情。只能從她自己的美術專業來評價——這個女人很普通,沒有美術模特們突出的顴骨、牙齒或下巴,面部結構弱,肌肉平整。
普通到只看一眼的話,祁妙都不敢保證能在畫紙上重新描繪出她的樣貌。
就是這樣一個人在害自己?
她感到有些迷茫了。
之前心中還滿是委屈和憤怒,想要質問對方,爲何要針對她這個可憐無辜、且不愛吃蘑菇的高中畢業生。可現在,祁妙腦子一懵,什麼話都問不出來了。
反而是屏幕裡的女人先開口。
她的聲音也很普通,像是走在街上就能碰見的阿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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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你那邊陽光真好。”
鏡頭裡,小姑娘梳着麻花辮,穿着乾淨的病號服,坐在潔白的病牀上,周身灑滿了金燦燦的光芒。
彷彿有了質感,毛茸茸的,看得人心情都變好了不少。
所以女人笑了,笑容也很普通。
“對不起呀,這麼好的陽光,你本應該在外面的草坪上撒歡兒的。”
祁妙搖了搖頭,她知道要就事論事。
“我的腿是自己跑太快了,不小心才摔斷的。”
可對方卻語出驚人:
“知道了花添錦溺亡,所以急着衝出考場報警是吧?”
嫌疑人很實在地承認,“如果不是我們提前置換了周邊飯館的調味料,你在考場上也不會出現通靈的。”
一聽這話,兩邊警察的神色全部都變了。
而當事人祁妙更是繃起了小臉。
她咬着牙,瞪着圓溜溜的眼睛,半晌兒才很有氣勢地“哦”了一聲。
然後道:
“那你詳細說說,自己還錯在哪兒了?”
毫無審訊技巧的直白髮言,讓警察們都有些無言以對。
但女人卻哈哈笑了。她一改之前在審訊室裡閉口不答的固執模樣,身子都不自覺微微前傾,溫和道:
“錯在違背了你的意願,錯在一開始就不該把你捲進來,錯在——我們的能力還是太過弱小,不足以撼動這個世界。”祁妙人都快聽傻了,顧不上替自己打抱不平,直接問道:
“……撼動世界?你們到底想幹嘛呀?”
什麼中二病組織,口氣真是不小。
“我們……應該是要革命吧?”
“不是,姐姐您知道革命的意思嗎?”
祁妙當即掏出手機,查了百度百科,一字一句大聲念道:
“革命,是指被壓迫階級用暴力奪取政權,摧毀舊的腐朽的社會制度,建立新的進步的社會制度——而你們,你們又是要革誰的命?”
她不敢置信又滿是委屈地指着自己的臉,“革我的命嗎?”
往她的飯菜裡下菌菇粉,好歹毒的革命組織啊!
女嫌疑人又笑了,“我今年38了,你還是叫我阿姨吧。”
她還問道:“我能跟他們一樣,喊你妙妙嗎?”
“……隨便你了。”
都要革我的命了,還問這問那。祁妙很記仇,但還沒忘記自己真正的任務。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生硬地轉換話題:“所以,你們爲什麼要把我牽扯進來?”
這個問題,審訊室裡的警察也多次問過這個女人,可卻始終沒有從她嘴裡得出什麼信息。
而這一次,女人選擇回答了祁妙。
“因爲,我們要實驗你的通靈能力。”
小姑娘的表情沒什麼變化,畢竟這一點談靳楚他們早就有過猜測。
她繼續問道:“實驗了之後呢?”
“當然是利用你的能力。”
“我吃了菌子能和死者通靈的能力?”
祁妙十分不解,“這有什麼好利用的?”
女人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擡眼看向屏幕之外,守在審訊室裡的幾位警察。
“有什麼好利用的……你問問他們不就知道了。”
小姑娘卻眉頭一皺,表情嚴肅起來,盯着屏幕認真道:
“他們跟你們不一樣,他們是伸張正義、爲民除害的人民警察。”
“是啊,”女人平靜道:“他們爲民除害,是好人,而我們就是要被除掉的害蟲,是壞人。”“那你們這些壞人,除了在我飯裡動手腳外,還幹過什麼壞事嗎?”“幹過,很多很多。”祁妙沒料到她會如此坦誠。
想要問她是蓄意謀劃作案,還是過失犯罪,卻記不起類似的專業術語。憋半天才憋出一句:“……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女人回答:“故意的。”祁妙拍了下小桌板,“知法犯法!”“對,因爲法律不好用了。”“那是你們不會用!”
祁妙豎眉哼道:
“給自己違法犯罪的行爲找藉口罷了,不會用法律,警察會!讓警察把你們通通都給制裁了!”
“警察?警察就真的管用嗎?”
在面前幾位警察的視線下,女人微微牽起脣角,用平和的語氣,說着略帶挑釁的話語。
她道:“警察管用的話,十年前的那起操場埋屍案,還有六年前的那場高空拋物致死案,就不會等到你的出現,才得以真相大白了。”祁妙搖了搖頭,糾正她的話:
“我沒有那麼厲害,在兩起案件的偵破中只起到了輔助作用。”她清楚談靳楚他們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
日夜不眠地查明真相,蒐集證據,最後才能將兇手繩之以法。“是嗎?”
“是,正義或許會遲到,但從不會缺席。六年也好,十年也罷,案子最終不都偵破了嗎?”
女人沉默了幾秒,身子微微後仰。
她忽然問了個不沾邊的問題:
“你們高中,早自習允許遲到嗎?”
祁妙愣了一下,“……不允許。”
“那具體是怎麼規定的呢?”
她不明就裡,但還是乖乖回答:“超過7點鐘進班就算遲到啊。”
“還有嗎?”
“超過10分鐘以上算缺席,連着遲到三次也算……缺席。”
話音一落,祁妙自己就怔住了。
女人接着問:“那你知道,對於警察偵破一起案子來說,最重要的前提條件是什麼嗎?”“……是查找證據?”
“不對。”
女人搖了搖頭,看向審訊室裡的幾位神色沉重而複雜的警察,又轉向屏幕,看着祁妙,一字一句道:“是報案。”
電光火石間,有什麼至關重要的東西在祁妙腦中一閃而過。
她皺起眉頭,使勁思索——
她知道的,她應該知道的……因爲這個世界就是她寫的小說。
可閃過的究竟是什麼,她自己也沒能想起來。
只是擡起眼,緊緊盯着屏幕中的女人,握在水杯上的手,用力到指甲發白。
祁妙問:“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女人給出的答覆,和程屹在審訊室裡聽到的很像,但又有些不同。
她說:“我們,是不被看見的人。”
不是看不見的人,而是不被看見的人。
是被殺害、被埋在操場下十年,都沒有人去警局裡報失蹤案的江銀梅;
是被一塊磚頭砸死,父母卻拿着錢,答應不再追究此事的周盼盼;
是多次報警、起訴,但始終無法爲父親報仇,將肇事者送進監獄的她自己;
是她的組織裡,那位所有的研究成果都被丈夫奪走頂替、論文上不配出現姓名的天才女生物學家……
女嫌疑人衝鏡頭歉意一笑:
“對不起啊妙妙,我們的革命,還尚未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