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靳楚所乘坐的巨輪在安琪島港口停泊之時,天光晦暗,舉目望去,只有來接他的一輛車亮着燈。
他身後緊緊跟着兩位全副武裝的大兵,腳步雖沉穩,但還帶着點兒初次登島的新鮮和好奇。談靳楚推測,他們應該不是組織裡的人,瞧着更像是從北美那邊的一些戰爭公司裡僱傭來的。因此,他沒有反抗,雙手後背,一步步拾級而下。
可那雙眼睛早已將港口附近的可視範圍掃了一遍。
落地後,如何趁其不備奪槍閃身,逆着燈光往周邊植被後躲。兩個僱傭兵沒有配備夜視儀,最適合他在一片黑暗中跟人周旋。
以及,來接他的幾個人全是醫護着裝,假若她們手裡還拿着注射器,又要如何不被她們再次麻醉……
所有的想法幾乎是在電光火石間閃過的。
談靳楚面色不顯,全身的肌肉悄然繃緊,時刻準備先手或反擊。
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料到,車前醫生打扮的女人一見到他,便立即上前幾步。神色極其悲切,一張口便哭出了聲來:
“……談靳楚警官,對不起……”
“我們……我們沒能救活祁妙……”
海岸腥溼的夜風劈頭蓋臉地糊了過來,好像要把人給吹懵。
談靳楚努力去理解她的話,最後卻還只是張了張嘴巴,艱澀發問:“……你說什麼?”
女醫師跪倒在地,哭得不能自已, …她死了,妙妙她死了。
年輕的男警身形晃了晃,彷彿一瞬間被抽乾了力氣。所有的作戰計劃全部拋之腦後,談靳楚衝上前去,一把攥住女醫生不住顫抖的肩膀。
“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他低聲喝道: “妙妙不是被你們的人接走的嗎?她有白血病,你們明明都清楚,難道船上、島上沒有能治療她的……”
話沒說完,女醫生搖了搖頭。
她的語言系統都開始混亂起來了,一着急噼裡啪啦往外吐的都是日語。好在談靳楚能夠聽懂。
也就聽明白了祁妙的真正死因——
她是吃了菌子,身體實在扛不住,五臟六腑受損,七竅流血……這個組織對祁妙沒有惡意,也就沒有理由撒謊騙人,所以……
“爲什麼……”
談靳楚鬆了手上的力氣,喃喃低語。
像是在質問面前的女醫生,更像是在問那個連面都沒來得及見上的小姑娘。
身體裡還殘留的麻醉藥物讓他一時間有些恍惚,這幾日在海上乘船,如今腳踩土地,卻依然沒有踏實之感。
那種悲從中來的絕望情緒像滔滔不絕的海上巨浪,把談靳楚給衝擊得久久都無法回神。他身後的兩名僱傭兵面面相覷,看不懂眼前這是在唱哪一齣。
“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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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兒,談靳楚從牙關擠出幾個音節。“開車,帶我過去。”
可要去幹嘛,他就說不出了。
去見祁妙的屍體,去確認她已經不在人世的事實,還是去懊悔,從學校操場的那件案子開始,就不該把她牽扯進來呢?
談靳楚坐在副駕上,有些出神地望向窗外。
他該記下島上佈局和線路的。
但這會兒,他只是不受控制地想,妙妙在病房裡曾嘰嘰喳喳地跟他說,等她出院了,她要去海島旅行,
要喝清補涼,要吃海鮮燒烤,要去沙灘堆城堡……
談靳楚手顫了顫,緩緩抹了抹痠疼的眼眶。
一路無言.
沉重的氣氛一直持續到他被人帶進一間無菌病房裡。之前帶走妙妙的女醫師也在。
她彎腰站在手術檯旁,而那上邊躺着的,正是雙眼緊閉的祁妙。談靳楚在這時候忽然有些恨自己的法醫常識。
蒼白髮青的臉色,眼角、耳朵、鼻孔下的血跡……
這一切都在告訴他,不要再存任何僥倖心理。
女醫師似乎已經給妙妙換過了衣服,這會兒正徒勞地給她擦拭着頭髮上黏着的血液。
不難想象,小姑娘原先躺在血泊裡,臨死前遭受了多大的痛苦。
一個金髮碧眼的女人止住眼淚,垂着頭,走到了談靳楚的面前。
她的中文很標準,說話也很冷靜有條理。
“談警官,您好,我是這次安琪島事件的負責人,利維亞。”
她將組織的計劃和部署和盤托出,包括島上孩子們的安頓基金,九十多名中國公民的犯罪記錄及證據,還有開放港口和島上機場,懇請中國軍方、警方接手的後續安排………
而談靳楚似乎沒能聽進去。
他只是問: “……負責人?”
然後擡起那雙紅得快要滲血的眼,苦聲一笑:“我這麼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姑娘沒了……你們怎麼負責啊?”
沒有人能回答談靳楚這個問題。
第一批乘直升機登島的武警們給利維亞、瑪蕾她們戴上了手銬,反覆清點島上孩子和嫌疑犯人數後,排長過來找他。
“……祁妙小同志的犧牲,我們深感抱歉。”
談靳楚落寞地坐在海島的夕陽餘暉下,緩緩衝人搖了搖頭。
“走吧,帶她回家。”
市裡的表彰會議上,領導們表揚了談靳楚這次行動的順利完成,不廢一兵一卒,不僅帶回了我國九十多位公民,還逮捕了那個神秘恐怖組織的重要成員,讓警方能夠掌握更多的信息。
會後,領導拍了拍他的肩膀。
“節哀。”
警局審訊室裡,劉思甜親自審訊瑪蕾。兩個跟馮月君有着情感牽連的女人,在這一刻才正式見面。
瑪蕾的電子音依舊讓人聽得頭皮發麻。
她盯着劉思甜看了好久,才道:
“……原來,她是想讓我成爲你這個樣子。”劉思甜的警徽在房間的燈下閃着耀眼的銀光。
她翻着資料,公事公辦地審問着有關馮警官蒲幹事件的一切細節。臨結束時,劉思甜把桌上的一盒曲奇打開,給瑪蕾推了過去。“師父教給我做的,嚐嚐。”
瑪蕾那佈滿猙獰傷痕的手顫顫巍巍。
她曾經拿得動槍,拿得動刀,如今卻連捏起一塊兒小小的餅乾都費勁了。香甜酥脆的曲奇還是熟悉的味道。
“這盒……能送給我嗎?”
劉思甜警官依然笑得即有親和力, “當然。”
瑪蕾聽完,在衣服上蹭了蹭餅乾渣,然後無比珍重地從脖子上摘下那小小的吊墜。“這枚骨節……就交給你了。”
劉思甜猛然眼眶一紅。
無惡不赦的殺人狂魔瑪蕾,就這麼低着腦袋。
她說: “妙妙走之前,替我見過馮警官了。”
女警瞬間拍案而起,一改溫柔模樣,憤怒道:“你!你明知道妙妙不能碰這些!”“劉姐,劉姐別衝動。”
雲豔輝連忙拉住劉思甜。
雖然,她自己也咬着牙,紅着眼瞪向了瑪蕾。
“對不起。”
瑪蕾也滿臉的懊悔, “對不起……我沒想到她會主動吃蘑菇,對不起……”
祁妙的葬禮是在回國的三日之後舉行的。
領導們的意思是,這個小姑娘身上牽扯了太多會影響社會穩定的東西,現在還不宜聲張。可葬禮上,還是來了非常非常多的人。
劉敬天帶着刑警隊的年輕人們一齊敬禮,妙妙生前的幾位醫生護士也特地請了假,百忙之中趕來送別。
她的墓跟談老爺子建在同一片墓園裡。
王行西不樂意跟警察們打交道,所以她是葬禮的第二日過來的。
周念念在她的資助下開了間小小的花店,倆人帶着好幾束新鮮的菊花、百合,開着車來看妙妙。但不巧的是,來的時候,妙妙墓前已經有人了。
程屹終於從高原那邊處理完事務趕回來,犛牛肉乾、奶棗、青稞蛋酥……
各種零食擺得滿滿當當。
他懷裡還抱着一隻頭上綁了白花的小羊羔。
程屹指着墓碑上的照片, “……這是你妙妙姐。”
小羊羔咩咩兩聲,從他懷裡掙脫開來,跳到墓碑前也蹶子。
接下來的日子裡,刑警隊更忙了。
逮捕的組織成員,救回來的九十多位嫌犯,還有那島上無辜的孩子們,都需要警方接手處理。劉敬天覺得,這時候忙點兒也挺好的,大家全都腳不沾地忙起來,也就顧不上難過了。
只不過,談靳楚開着警車,路過A市重點中學的時候,看着那扇熟悉的學校大門,依然會將速度放到最慢。
轉眼間,高考生們報考大學的日子就快到了。
當時妙妙是怎麼說的來着?
她趴着胸脯,信誓旦旦,“有你們幾位刑警專車送考,我不上清華美院都對不起你們好吧!”幾個扎着馬尾辮的小姑娘—蹦—跳地從車旁跑過,留下一陣歡聲笑語。
談靳楚合上車窗,繼續前行。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
他單手拿過,卻又一瞬間恍惚。
——妙妙走了,原本留給她的那臺備用機,現在又回到了他自己的手裡。壁紙沒換,依然是小姑娘偷拍他的照片。
“喂,劉隊,怎麼了?”
“你現在先回來一趟,祁妙的奶奶剛剛來過了。”
談靳楚皺了皺眉,那位老人將自身摘的極其乾淨,除了幾張遺囑和邀請函,他們警方再也找不到她與那個組織有關聯的證據。
這回主動來警局又是爲了什麼?
帶着深深的疑問,談靳楚敲響了劉敬天辦公室的門。卻沒想到,劉隊一見面,就遞給他一個厚厚的本子。
“老人家送過來的,說是妙妙的遺物,你自己打開看看吧。”談靳楚不明所以。
本子的封面上寫着一個十足中二的名字:
《光之勇士談靳楚》
翻開一看,是本手繪漫畫。
筆觸還尚顯稚嫩青澀,但主人公的模樣卻被作者描繪得很是認真。讓談靳楚一眼就能認出,那是他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