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我父親:“你是楊金彪?”
我父親也點點頭。
她哭了,一邊哭一邊對我說:“和你哥哥長得太像了,個子比你哥哥高。”
說完這話,她突然向我父親跪下了:“恩人啊,恩人啊……”
我父親趕緊把她扶到黑乎乎的棕色沙發上坐下,我生母哭泣不止,我父親也是淚流滿面。她不停地感謝我父親,每說一句感謝後,又會說一句不知道怎麼纔可以感謝我父親的大恩大德,她知道我父親爲了我放棄自己的婚姻生活,她聲淚俱下地說:
“你爲我兒子犧牲得太多,太多了。”
這讓我父親有些不習慣,他看着我說:“楊飛也是我的兒子。”
我生母擦着眼淚說:“是的,是的,他也是你的兒子,他永遠是你的兒子。”
他們兩個人漸漸平靜下來後,我生母抓住我的手,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她語無倫次地和我說話,每當我回答她的話時,她就會轉過頭去欣喜地告訴楊金彪:
“聲音和他哥哥一模一樣。”
我的相貌和我的聲音,讓我生母確信是她二十二年前在行駛的火車廁所裡生下的孩子。
後來的DNA親子鑑定結果證實了我是她的兒子。然後我陌生的親人們從那個北方的城市趕來了,我的生父生母,我的哥哥姐姐,還有我的嫂子和姐夫。我們城市的電視和報紙熱鬧起來,“火車生下的孩子”有了一個大團圓結局。我在電視裡看到自己侷促不安的模樣,在報紙上看到自己勉強的微笑。
好在只是熱鬧了兩天,第三天電視和報紙的熱鬧轉到警方掃黃的“驚雷行動”上。報紙說警方在夜色的掩護下對我們城市的洗浴中心和髮廊進行突擊檢查,當場抓獲涉嫌賣淫嫖娼的違法人員七十八名,其中一個賣淫女竟然是男兒身,這名李姓男子爲了掙錢將自己打扮成女孩的模樣從事賣淫,他的賣淫方式十分巧妙,一年多來接客超過一百次,竟然從未被嫖客識破。這是新聞的焦點,電視和報紙的興趣離開了“火車生下的孩子”,集中到這名男扮女裝的僞賣淫女身上,只說其巧妙的賣淫方式,至於如何巧妙的細節,電視和報紙語焉不詳,於是我們城市的人們津津樂道地猜測起了五花八門的巧妙賣淫方式。
雨雪在我眼前飄灑,卻沒有來到我的眼睛和身上,我知道雨雪也在離開。我仍然坐在石頭上,我的記憶仍然在那個亂哄哄的世界裡奔跑。
我陌生的親人們返回北方的城市兩個月後,我大學畢業了。在我們相聚的時候,我的生父生母希望我畢業後去他們所在的城市工作,我的生父說他在處長的位置上還能坐四年,四年後就要退休,他趁着手裡還有些權力,爲我聯繫了幾份不錯的工作。楊金彪對此完全贊同,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小人物,沒有辦法幫助我找到理想的工作,他認爲我去了那個北方的城市可能前途無量。當時我的生父是小心翼翼地提出這個建議,他擔心楊金彪會不高興,再三說明我留在這裡工作也不錯,他可以想想辦法找到這裡的關係,讓我得到一份好工作。他沒想到楊金彪爽快地接受了他的建議,而且真誠地謝謝他爲我所做的這些,反而讓他不知所措,楊金彪看到他有些尷尬的表情,糾正自己的話:
“我不應該說謝謝,楊飛也是你們的兒子。”
我的生母非常感動,她私下裡抹着眼淚對我說:“他是個好人,他真是個好人。”
我父親知道我要去的城市十分寒冷,爲我織了很厚的毛衣毛褲,爲我買了一件黑色的呢大衣,還買了一隻很大的行李箱,把我一年四季的衣服都裝了進去,接着又將裡面很舊的衣褲取出來,上街給我買來新的,我不知道他是向郝強生和李月珍借錢給我購置這些的。然後在一個夏天的早晨,我拖着這隻裝滿冬天衣服的行李箱,裡面還有那身西裝,跟在楊金彪的身後走進火車站,剪票後他纔將火車票交給我,囑咐我好好保管,火車上要查票的。我們在站臺上等待時,他低着頭一聲不吭,當我乘坐的火車慢慢駛進車站時,他擡起手摸了摸我的肩膀,對我說:
“有空時給我寫封信打個電話,讓我知道你很好就行,別讓我擔心。”
我乘坐的火車駛離車站時,他站在那裡看着離去的火車揮手,雖然站臺上有很多人在來去,可是我覺得他是孤單一人站在那裡。
後來他在我的生活裡悄然離去之後,我常常會心酸地想起這個夏天早晨站臺上的情景,我在他二十一歲的時候突然闖進他的生活,而且完全擠滿他的生活,他本來應有的幸福一點也擠不進來了。當他含辛茹苦把我養育成人,我卻不知不覺把他拋棄在站臺上。
我在那個北方的城市裡開始了短暫的陌生生活。我的生父早出晚歸忙於工作和應酬,已經退休的生母與我朝夕相處,她帶着我走遍那個城市值得一看的風景,還順路去了十來個以前的同事家中,把她失散二十二年的兒子展覽給他們,他們爲我們母子團聚感到高興,更多的還是好奇。我生母滿面春風向他們講述如何找到我的故事,說到動情處眼圈紅了,剛開始我侷促不安,後來慢慢習慣了。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件失而復得的商品,沒有什麼知覺地聆聽生母講述失去的痛苦和找到的喜悅。
我在這個新家庭裡剛開始像是一個貴客,我的生父生母,我的哥哥嫂子,我的姐姐姐夫時常對我噓寒問暖,兩週以後我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不速之客。我們擁擠在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裡,我的生父和生母,我的哥哥和嫂子,我的姐姐和姐夫佔去了三個房間,我睡在狹窄客廳的摺疊牀上,晚上睡覺前先將餐桌推到牆邊,再打開我的摺疊牀。每天早晨我還在睡夢中時,我的生母就會把我輕輕叫醒,讓我儘快起牀收起摺疊牀,將餐桌拉過來,要不一家人沒有地方吃早餐了。我的生母有些過意不去,她安慰我,說我哥哥的單位馬上要分房,我姐夫的單位也馬上要分房,他們搬走後,我就可以有一個自己的房間。
我的這個新家庭經常吵架,哥哥和嫂子吵架,姐姐和姐夫吵架,我生母和我生父吵架,有時候全家吵架,混亂的情景讓我分不清誰和誰在吵架。有一次爲我吵架了,這次吵架發生在我將要去一個單位報到工作的時候,我哥哥說我睡在客廳裡太委屈,建議我有工作有薪水後到外面去租房子,我姐姐也這麼說。我生母生氣了,指着他們喊叫起來:
“你們有工作有薪水,你們爲什麼不到外面租房子?”
我生父支持我生母,說他們工作幾年了,銀行裡也存了一些錢,應該到外面去租房子。然後子女和父母吵上了,我的哥哥和姐姐歷數他們同學的父母多麼有權有勢,早就給子女安排好住處。我生父氣得臉色發青,罵我的哥哥姐姐狼心狗肺;我生母緊隨着罵他們沒有良心,說他們現在的工作都是我生父找關係安排的。我站在角落裡,看着他們洶涌澎湃的爭吵,心裡突然感到了悲哀。接下去哥哥和嫂子吵架了,姐姐和姐夫吵架了,兩個女的都罵他們的丈夫沒出息,說她們各自單位裡的誰誰誰的丈夫多麼能幹,有房有車有錢;兩個男的不甘示弱,說她們可以離婚,離婚後去找有房有車有錢的男人。我姐姐立刻跑進房間寫下了離婚協議書,我嫂子也如法炮製,我哥哥和我姐夫立刻在協議上簽字。然後又是哭鬧又是要跳樓,先是我嫂子跑到陽臺上要跳樓,接着我姐姐也跑到陽臺上,我哥哥和姐夫軟了下來,兩個男的在陽臺上拉住兩個女的,先是試圖講講道理,接着就認錯了,當着我的面,兩個男的一個下跪,一個打起了自己的嘴巴。這時候我生父生母進了自己房間,關上門睡覺了,他們已經習慣這樣的爭吵。
這個家庭的暴風驟雨過去之後,我站在深夜寧靜的陽臺上,看着這個北方城市的繁華夜景,心裡想念起楊金彪。從小到大,他沒有罵過我,沒有打過我,當我做錯什麼時,他只是輕輕責備幾句,然後是嘆息,好像是他做錯了什麼。
第二天早晨這個家庭風平浪靜,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他們吃過早餐出門上班後,只有我和我生母坐在餐桌旁,我生母爲昨晚因我而起的爭吵感到內疚,更爲她自己感到委屈。她連聲抱怨,抱怨我哥哥和我姐姐兩家人在家裡白吃白喝,從來不交飯錢;又抱怨我生父下班後過多的應酬,幾乎天天晚上像個醉鬼那樣回家。
我生母絮絮叨叨說了很久,抱怨自己的家是一個爛攤子,說操持這樣一個家太累了,等她說完後,我輕聲告訴她:
“我要回家了。”
她聽後一愣,隨後明白我所說的家不是在這裡,是在那個南方的城市裡。她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她沒有勸說我改變主意,她用手擦着眼淚說:
“你會回來看我嗎?”
我點點頭。
她傷心地說:“這些日子委屈你了。”
我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