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我跟隨鼠妹走去。我一邊走一邊環顧四周,感到樹葉彷彿在向我招手,石頭彷彿在向我微笑,河水彷彿在向我問候。

一些骨骼的人從河邊走過來,從草坡走下來,從樹林走出來。他們走到我們面前時微微點頭,雖然與我們擦肩而過,我仍然感受到他們的友善。他們中間的幾個留下親切的詢問之聲,有人詢問鼠妹是不是見到男朋友了,有人詢問我是不是剛剛過來的。他們說話的聲音似乎先是漫遊到別處,然後帶着河水的溼潤、青草的清新和樹葉的搖晃,來到我的耳邊。

我們又聽到那兩個下棋的爭吵聲音,像鞭炮一樣在不遠處的空中噼啪響起,他們的爭吵聽上去空空蕩蕩,只是爭吵的響聲。

鼠妹告訴我,他們兩個下棋時都是賴皮,一邊下棋一邊悔棋,然後爭吵,他們說了成千上萬次要離開對方,要去火化,要去自己的墓地,可是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站起來過一次。

“他們有墓地?”

“他們兩個都有墓地。”鼠妹說。

“爲什麼不去?”

鼠妹所知道的是他們來到這裡十多年了,姓張的在那邊是警察,他不去火化,不去墓地,是在等待那邊的父母爲他爭取到烈士稱號。姓李的男子爲了陪伴他也不去火化,不去墓地。姓李的說,等到姓張的被批准爲烈士後,他們兩個會像兄弟一樣親密無間走向殯儀館的爐子房,火化後再各奔自己的安息之地。

鼠妹說:“我聽說他們一個殺死了另一個。”

我說:“我知道他們的故事了。”

十多年前,我的生父生母從北方的城市趕來與我相認,“火車生下的孩子”的故事有了圓滿的結局之後,另一個故事開始了。我們城市的警方在一次名叫“驚雷行動”的掃黃裡,抓獲的賣淫女子裡面有一個是男兒身,這名李姓男子爲了掙錢將自己打扮成女人的模樣從事賣淫。

一個名叫張剛的剛從警校畢業的年輕警察參與了“驚雷行動”,李姓男子被抓獲的當天晚上,張剛審訊了他。李姓男子對自己男扮女裝的賣淫毫無悔改之意,而且對自己巧妙的賣淫方式得意洋洋,聲稱對付那些嫖客遊刃有餘,他說如果不是被警方抓獲,沒有嫖客會發現他是個男的。他嘆息自己的精力全部用在對付嫖客那裡,沒有提防警察,結果陰溝裡翻了船。

當時的張剛血氣方剛,這是他走出警校後第一次審訊。被審訊的僞賣淫女不僅沒有低聲下氣,還擺出一副只有警校教官纔會有的派頭,張剛已是怒火中燒,當這個僞賣淫女將警方比喻成陰溝時,張剛忍無可忍地飛起一腳,踢中李姓男子的下身,李姓男子捂住自己的下身嗷嗷亂叫,在地上打滾了十多分鐘,然後嗚嗚地哭叫起來:

“我的蛋子啊,我的蛋子碎了……”

張剛不屑地說:“你留着蛋子也沒什麼用處。”

這名李姓男子被拘留十五天,他從看守所出來後,開始了長達三年的抗議。起初他風雨無阻每天出現在公安局的大門口,手裡舉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還我兩個蛋子”。爲了證明自己的兩個蛋子不是擺設,而是真材實料,他不厭其煩地向行人講解自己如何用賣淫掙來的錢再去嫖娼。

有人指出牌子上“蛋子”兩個字過於粗俗,他虛心接受,將牌子上的話改成“還我一雙睾丸”,並且向行人說明:

“我文明用語了。”

李姓男子曠日持久的抗議,讓公安局的局長和副局長們頭疼不已,每天看見李姓男子舉着牌子站在大門口,實在是一個麻煩,尤其是上面領導下來視察時,會向局長和副局長們打聽:

“大門外的是什麼睾丸?”

局長和副局長開會商議後,把張剛調離公安局,調到下面的一個派出所,李姓男子的“一雙睾丸”追隨到了那個派出所。一年以後,那個派出所的所長和副所長們叫苦不迭,他們每週都要跑到局裡面兩次以上,向局長副局長又是送禮又是訴苦,說是派出所已經無法正常工作。局長副局長們體恤下屬的苦衷,把張剛調到看守所,李姓男子的“一雙睾丸”追隨到看守所。看守所的所長副所長們頭疼了兩年後,向局長副局長們反映,說看守所外面整天晃盪“一雙睾丸”,法律的尊嚴都沒有了,所長副所長們說看守所已經忍受兩年,這“一雙睾丸”也該挪挪地方了。局長副局長們覺得看守所確實不容易,這“一雙睾丸”也確實該換個地方。可是沒有一個派出所的所長願意接收張剛,他們知道張剛一來,這“一雙睾丸”必來。

張剛知道看守所想把他弄出去,又沒有一個派出所願意接收他。他也不想在看守所呆下去,他去找公安局的局長,申請調回公安局。局長聽完張剛的話,腦子裡首先出現的情景就是“一雙睾丸”回到公安局大門口來晃盪了。局長沉吟片刻,詢問張剛是否打算換一份工作,張剛問換什麼工作,局長建議張剛辭職,開一家小店什麼的。局長說張剛脫警後,那“一雙睾丸”也許不再跟着他了。張剛苦笑一下,告訴局長他前面只有兩條路,一是把“一雙睾丸”殺了,二是舉着一塊要求回到局裡的牌子和“一雙睾丸”一起站在公安局的大門口。張剛說完後,眼睛溼潤了。局長對張剛的遭遇十分同情,再說局長快要退休了,他退休後也就不在乎“一雙睾丸”在公安局大門外晃盪。局長站起來,走到張剛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說:

“你回來吧。”

張剛回到公安局,李姓男子的“一雙睾丸”這次竟然沒有跟隨而來。張剛回到局裡工作一個月,另外部門的人見到他時,仍然以爲他是來局裡辦事的,不知道他已經調回來了,問他最近爲何總是往局裡跑,看守所出了什麼事?張剛說他調回來工作了。這些人十分驚訝,說怎麼沒見到大門外有“一雙睾丸”?局長副局長們也感到驚訝,有一次開會時,一位副局長忍不住說:

“大門口的睾丸沒了,怎麼回事?”

“一雙睾丸”雖然失蹤了,張剛仍然有些忐忑,每天上班下班時,眼睛不由自主往大門口尋找,確定李姓男子沒有出現,懸着的心纔會放下。起初張剛擔心李姓男子可能是病了,病癒後還會來到公安局的大門口晃盪。可是三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一雙睾丸”始終沒有出現,張剛終於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可以開始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了。

一年多以後,當公安局裡的人完全忘記“一雙睾丸”時,李姓男子出現了。這次他沒有舉着“還我一雙睾丸”的牌子,而是揹着一個黑包**,公安局的門衛看見這個身影與一輛從裡面出來的麪包車擦身而過,門衛對着這個身影喊叫了幾聲,問他是幹什麼的,他頭也不回地說:

“談工作的。”

門衛叫道:“過來登記一下。”

門衛話音剛落,李姓男子已經走入公安局的大樓,他在過道里向一個警察打聽張剛在哪個辦公室。那個警察說張剛在五樓的503房間之後,覺得李姓男子有些面熟,不過沒有想起來四年前大門口聞名遐邇的“一雙睾丸”。李姓男子沒有坐電梯,他擔心在電梯裡被人認出來,而是沿着樓梯走上五樓,他走進503房間時,有四個警察坐在裡面,他一眼認出張剛,拉開黑包走過去叫上一聲:

“張剛。”

正在桌子上寫着什麼的張剛擡起頭來,認出了李姓男子,就在張剛疑惑地看着他時,他從黑包裡抽出一把長刀砍向張剛的脖子,鮮血噴涌而出,張剛用手捂住脖子,身體無力地靠在椅子上,剛剛發出兩聲呻吟,長刀刺進他的胸口。另外三個警察這時才反應過來,三個警察起身衝過來,李姓男子從張剛的胸口拔出長刀,揮向這三個警察,三個警察只能用胳膊招架,他們被砍得鮮血淋淋,逃到走道里大聲喊叫:

“殺人啦,殺人啦……”

公安局的五樓亂成一團,李姓男子渾身是血見人就砍,一邊砍一邊呼哧呼哧喘氣。後來其他樓層的警察也趕來了,二十多個警察揮舞電棍,纔將已經沒有力氣靠在牆上的李姓男子制服。

張剛死在送往醫院的救護車裡,李姓男子半年後被執行了死刑。

這個殺人案轟動我們的城市,人們議論紛紛,說這些警察平日裡耀武揚威,其實個個都是廢物,一個沒有蛋子的男人都能夠輕而易舉砍死一個警察,砍傷九個警察,其中兩個重傷。如果換成一羣有蛋子的男人,還不將公安局殺得屍橫遍野。公安局裡的警察聽到這些議論後很不服氣,他們說不知道這個李姓男子是來殺人的,否則早就把他制服了。有一個警察對他的幾個朋友說,平日裡揹着包來公安局的都是送禮的,誰也沒想到這個人從包裡拿出來的不是禮物,是一把殺人的刀。

後來的十多年裡,張剛的父母一直努力爲兒子爭取烈士的稱號。起先市公安局不同意,理由是張剛並非因公殉職。張剛的父母踏上漫漫上訪路,先去省裡的公安廳,後去北京的公安部。市公安局對張剛父母的上訪頭疼不已,有一年北京兩會期間,張剛父母曾經在天安門廣場上打出橫幅,要求追認他們兒子爲烈士。這讓北京有關部門十分惱火,省裡和市裡的相關部門受到嚴厲批評。市公安局只好向上面打報告,請求追認張剛爲烈士。省公安廳上報北京,北京一直沒有批覆。張剛的父母仍然堅持不懈上訪,尤其是北京召開兩會和黨代會期間,他們都會跳上北上的火車,可是每次都被阻截在途中,然後關押在不同的小旅店裡,等到北京的會議結束,他們才被釋放。張剛父母爲兒子爭取烈士稱號的上訪故事在網上披露後,市裡不再派人阻截和關押張剛父母,更換了一種方式,每當北京召開兩會或者黨代會的敏感時期,他們都要派人陪同張剛父母出去遊山玩水,張剛父母每年都能夠享受到只有領導們才能享受的公款旅遊。張剛父母經歷了漫長的沒有結果的上訪之後,絕望的心態變成了遊戲的心態,每當敏感時期來臨,他們就會向市裡提出來,還有哪個著名的風景區沒有去過,意思是要去那裡旅遊。市裡爲此叫苦不迭,說是十多年來花在張剛父母身上的錢差不多有一百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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