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祖孫三人都面色凝重。
他們並沒有懷疑陳景恪的話,火繩銃、燧發銃已經證明了他的能力。
定裝金屬彈和機關銃的原理,他們也能聽得懂。
至於蒸汽機……溫差發動機都能有,現在再出現一個蒸汽發動機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極西諸國真的將這些東西研究出來……
蒸汽機驅動的戰艦、戰車,各種先進的火銃火炮機關銃……
面對這樣的鋼鐵洪流,大明幾無還手的餘地。
這時,他們不禁浮想起陳景恪方纔講的話:
國家是一定區域內的人羣,爲了應對自然環境和同類競爭形成的組織。
“後來隨着生產力的發展,更多糧食被生產出來,養活了更多的人口。”
“他從家族圈養的百姓裡,抽調數千青壯作爲班底,纔有了北伐的壯舉。”
“天子並不直接管理百姓,而是由貴族代爲管理。”
“在同類競爭中,我們面臨着極西諸國的追趕。”
“他還只是商人,真正的世家豪強掌握的人口只會更多。”
“宋朝廢除了良籍和賤籍制度,採用了城郭戶和鄉村戶兩種制度。”
“隋文帝雄才大略,知道這種情況的弊端,就立法將士族藏匿的人口收歸國有……”
“當時的百姓掌握在貴族手裡,所以他們可以和中央相抗衡。”
陳景恪說道:“先秦時期,天子與諸侯王與貴族共治天下。”
“而掌握着人口的士族,又可以反過來威脅朝廷……”
“以應對可能到來的外敵,和必然會到來的惡劣天氣。”
“但他依然沒有解決最根本的問題,奴籍。”
陳景恪說道:“大明面對的競爭,比歷朝歷代都更加嚴峻。”
“從這時候起,百姓成爲了真正的‘百姓’,初步獲得了作爲人最基本的權利。”
“在自然環境方面,我們即將面臨小冰河期。”
“有句話說的好,誰掌握了人,誰就掌握了權力。”
“糜竺嫁妹的時候,陪嫁的奴僕就有三千。”
“百姓向貴族效忠並交稅,貴族再將稅收按照比例上交天子。”
“這也就意味着,中央權力的增強。”
“以前沒有戶籍、沒有姓名,什麼都沒有的最底層百姓,第一次獲得了官面上的身份。”
“朝廷既然將他們納爲‘民’的範疇,自然要在法律上給予他們相應的權力和義務。”
即便知道陳景恪的話是對的,可還是難以做出決定。
“還要面對晉陝高原、河套平原,大面積荒漠化的極端惡劣局面。”
朱雄英嘆道:“當年我們的祖先面對着重重競爭,今日的我們也是一樣啊。”
“這個問題在唐朝依然普遍存在,良籍纔是歸屬國家管理的百姓,賤籍默認是世家的奴僕。”
陳景恪也知道他在擔心什麼,進一步解釋:
“陛下,百姓逐步獲得人權和朝廷中央集權,兩件事情並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促進的結果。”
“但中央要如何管理這些百姓呢?於是編戶齊民制度就出現了。”
“這也爲秦國後續改革,並推行軍功爵制,奠定了基礎。”
朱元璋大爲意外:“哦,怎麼說?”
“更多的人口,開墾出了更多的土地。”
“兩晉時期可以說是世家政治的巔峰,每一家士族都圈養着數以十萬計的百姓。”
“被士族圈養的百姓就是士族的奴僕,生生世世無法脫離。”
“所以,留給大明的時間也不多了,我們必須要儘快提高生產力。”
“到了宋朝,這個問題纔得到徹底解決。”
但朱元璋卻依然面帶疑慮,放縱百姓自由,與他的認知完全相反。
“到了兩漢隋唐時期,世家豪強力量強大,他們圈養了無數的百姓。”
“說白了,中央繞過貴族,直接掌握了人口。”
“祖逖在沒有東晉朝廷支持的情況下北伐,靠的就是家族底蘊。”
“中央將這些多餘出來的人口和土地,直接納入自己的管理體系,不再交給貴族代爲管理。”
朱雄英已經徹底被說服,朱標也有些意動。
“但不論是城郭戶還是鄉村戶,都是直接歸屬朝廷管轄的‘民’,擁有法律賦予的權力。”
“官宦大戶人家僱傭奴僕,也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蓄奴,而是簽訂契約的僱工。”
“契約結束,僱傭關係也就結束了,奴僕就可以恢復自由。”
“而直接掌握了所有百姓的宋朝朝廷,再一次完成了中央權力的增強。”
陳景恪略微喘了口氣,才繼續說道:
“先秦時期,天子和百姓攜手,與貴族相爭。”
“天子的權威進一步增強,百姓獲得了一定的權利。”
“兩漢隋唐時期,天子和百姓攜手,與世家豪強相爭。”
“天子權威再次增強,百姓獲得了更多的權利。”
“到了宋朝時期,貴族、世家豪強全部消失,朝廷在名義上掌握了所有的人口。”
“天子權威達到歷史新高,而百姓也終於成爲法律中承認的‘民’。”
“所以,中央集權促進了人權的發展,而人權的完善又反過來強化了中央集權。”
朱元璋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說白了,天子拉攏百姓鬥敗了貴族、豪強,百姓向天子效忠換取了人權。
這個交換非常的合理。
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央集權和人權的發展,確實是相輔相成的。
這時,朱標突然說道:“天子當代天行道。”
朱元璋先是一愣,然後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道德經裡有一句話: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
陳景恪曾經以另外一個角度解釋過:
權貴官僚行人道,掠奪百姓財富壯大自身,最終導致國家崩潰。
朝廷應該代天行道,限制富人的財富,問富人多收稅,然後用這些稅去補貼百姓。
還說什麼,朝廷和百姓的利益是一致的云云。
想到這裡,朱元璋嘆道:“以前咱對你‘代天行道’的理論,始終無法認同,今日才明白其中深意。”
“天子的責任是國泰民安,百姓的祈求也是國泰民安。”
“只有天子和百姓齊心,才能對抗權貴官僚實現國泰民安。”
陳景恪也有些意外,他都快把這一茬給忘了。
沒想到,幾年前隨口忽悠老朱的話,竟然在這個時候照應上了。
完全可以說是意外之喜了。
“陛下英明,百姓的力量強大又弱小。”
“強大之處在於,一旦凝聚在一處,可改天換地。”“弱小之處在於,大多數時候他們就是一盤散沙。”
“天子擁有大義名分,天然可以凝聚萬民之力。”
“只有天子和萬民齊心,才能實現國泰民安的宏願。”
“但是有些人始終不明白這個道理,比如宋朝皇室。”
“世家消失後,官僚士紳羣體應運而生,他們代替天子牧守一方。”
“然而這個羣體慢慢的又步上了前輩的後塵,上欺君下壓民。”
“宋室竟然不想着和百姓一起,限制官僚士紳的權力,竟然要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結果大家都看到了,宋朝立國短短几十年,土地兼併就超過了前朝一百多年曆史。”
“士大夫佔有國家大多數的土地,逼迫的百姓流離失所。”
“爲了解決流民問題,宋朝君臣又釀出了冗兵的惡果,最終爲宋朝滅亡埋下了禍根。”
朱元璋點點頭,說道:“宋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確非明智之舉。”
朱標插話道:“雖然人權日漸完善,但對百姓的解綁也不是隨意進行的,而是以對中央集權有利的方式進行。”
“宋朝時期雖然人口流動頻繁,但朝廷也一直在遏制這種行爲。”
“大明就算是要爲百姓減輕負擔,也不能隨意而行。”
陳景恪心中一喜,你這樣想就說明已經接受人權這個概念了,面上卻不動聲色的道:
“這是必然的,無限制的自由反而會導致國家的混亂。”
“大明也不可能給予百姓隨意流動的自由,但也不能逆潮流而行,完全不允許百姓流動。”
“陛下編寫了《大誥》,允許百姓持《大誥》告御狀。”
“然而以現在律法對人口流動的限制,百姓連家門都出不去,又怎麼告御狀?”
一方面鼓勵告御狀,卻又一方面嚴格限制百姓流動,這不是鬧笑話嗎。
百姓拿着大誥跪在家門口,你朱皇帝在應天皇宮能看到是咋地?
朱元璋表情那叫一個尷尬:“失策,這是咱有欠考慮。”
陳景恪假裝什麼都沒看到,繼續說道:
“財富兼併無法逆轉,只能遏制。”
“大明以後必然會出現大批失地百姓,他們會聚集到各大城市謀生。”
“這不是朝廷律法所能限制的住的。”
“不讓他們離開家鄉去謀生,就是逼着他們造反。”
“要麼他們就只能賣身給士紳大戶,從此脫離朝廷,成爲大戶的奴僕。”
“而大戶掌握了人口,就能反過來掣肘朝廷。”
“但如果朝廷不限制流民,任由他們聚集而無所事事。”
“正如陛下所擔心的那樣,必然會帶來種種問題。”
“作爲國家的最高領袖,您必須要提前預見到這個問題,並及早佈局解決。”
說完,他長出一口氣。
說了這麼多,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終於將話題繞回到了最初。
朱元璋眉頭緊皺,說道:“用工商業來承接失地百姓,此法真的可行嗎?”
陳景恪沒有直接說行不行,而是說道:“以我的智慧,只能想到這種解決辦法。”
朱標卻出聲說道:“如果景恪計劃裡的帝國體系能搭建完成,工商業必然會大興。”
“承接一部分失地農民,並不是困難的事情。”
朱元璋依然心存擔憂:“作坊都是大商人興建,百姓前去做工,豈不就受制於大商人。”
“掌握了大量青壯的大商人,不就可以效仿前朝權貴豪族,要挾朝廷了嗎?”
原來你是在擔心這個。
陳景恪反而感覺輕鬆了不少,說道:
“不一樣,前朝百姓委身於權貴豪族的同時,相當於失去了‘民’的身份。”
“也就是說,在國家的戶籍系統裡,沒有了他這個人。”
“他以及他的家人,都不再接受法律的保護。”
“他們的生死榮辱,全看主人的心情。”
“當朝廷律法不再保護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只能生生世世效忠自己的主人。”
“而我大明百姓去作坊做工,是以僱工的身份加入的。”
“不論他去哪一家作坊做工,都是大明的子民,享受大明律法的保護。”
“能當正常的‘民’,又有幾個人願意去當奴呢?”
朱元璋不禁點頭,這話他非常認同。
能當人,誰有願意去當牲畜呢。
陳景恪繼續說道:“但前提是,朝廷必須要保護百姓的利益。”
“當他們被僱主欺負的時候,朝廷能爲他們伸張正義。”
“如此一來,他們自然就會心向朝廷,而不會聽僱主的。”
“這就是我建議設立僱工保障制度的原因。”
朱元璋頓時就懂了。
正如當年天子與民齊心協力,共同對抗貴族、世家豪強一般。
現在天子和民一起,對抗官僚士紳和大商人階層。
說的更直白一點,天子想要大權獨攬,就必須要給民好處,以獲得百姓支持。
這個好處就體現在,保護民的利益。
陳景恪繼續說道:“想要限制大商人的辦法非常多,別的不說,就一個稅收就能將他們拿捏的死死的。”
“稅務稽查司可不是吃素的啊。”
稅務稽查司那可真的是臭名卓著啊。
從成立那天開始就被天下人唾棄,每天都有無數奏疏彈劾它。
也就是朱元璋意志堅定,又大權獨攬,換個皇帝早就扛不住將它給撤了。
但稅務稽查司的戰果也確實很大,爲朝廷揪出了一大批偷稅漏稅之人。
一大批地主、豪商被抄家,讓國庫白得了一筆意外之財。
最大的作用還是震懾了地主和豪強階層,讓他們不敢再肆意偷稅漏稅。
表面看大明的耕地沒有增加,但實際徵收上來的稅額卻增加了。
以前大戶會勾結地方官吏,將賦稅轉嫁給百姓。
有了稅務稽查司盯着,他們不敢再這麼明目張膽,只能咬着牙自己交稅。
變相的減輕了百姓的負擔。
朱元璋再次嘆道:“稅務稽查司,原來你從那個時候,就已經算到今天了。”
“罷了罷了,就按照你說的去做吧。”
終於得到想要的結果,陳景恪大喜:“陛下英明。”
朱元璋沒有理他,對朱標說道:“標兒,你帶人制定一套僱工保障法出來。”
“再幫咱想想,如何在不影響國家穩定的情況下,放寬對百姓人身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