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徐達等人對什麼文明治軍非常不以爲然。
士兵不打不罵他們能聽話嗎?
不打不罵如何能訓練出強悍的軍隊?
倒不是他們野蠻短視什麼的,而是自古以來就是如此。
軍隊從誕生那天起,就伴隨着暴力和壓迫。
施行的都是最嚴苛的管理制度,大家也都習慣了這種方式,並將之視爲真理。
你現在突然搞什麼文明治軍,那不是多此一舉嗎?
陳景恪卻用這樣一番話來駁斥他們:“自古以來就是對的嗎?”
“太孫準備在軍隊推行教化,可是我們要怎麼展開教化?”
“告訴他們,軍官欺凌你們,侮辱你們,殘害你們,都是爲你們好?”
一席話說的衆人啞口無言,關鍵是他將此事和朱雄英的教化計劃聯繫在了一起。
讓衆人又不好反駁。
很簡單的道理,你天天欺凌羞辱別人,還想讓別人對你產生忠誠感,那不是扯淡的嗎。
現在反對文明治軍,就是不支持太孫的計劃。
反對太孫?
拉倒吧,給他們一百個膽子都不敢。
所以,儘管衆人並不是很支持文明治軍計劃,卻還是隻能答應了下來。
陳景恪自然能看得出他們不情不願,就算規則制定出來,也很難推行。
不過他不着急,飯要一口一口吃。
先把相關法規制定出來,以後有的是機會去貫徹。
這場會議一直持續到黃昏才結束,陳景恪還有事情要和朱元璋他們談,就準備留宿皇宮。
徐達等人則起身告退離開。
走在路上衆人還在討論軍制改革的問題,顯然大家都有很多未盡之言。
這時傅有德突然說道:“以前只聽聞近些年的變革,皆出自陳伴讀之手。我還以爲言過其實,今方知傳言不虛。”
馮勝感慨的道:“是啊,天縱奇才啊,果然不愧是應命賢臣。”
藍玉作爲鐵桿盟友,自然是沒命的誇:
“陳伴讀真是當今第一奇才,古往今來能有這般才能者,屈指可數。”
其他人竟也沒有反對,紛紛附和他的話。
徐達笑呵呵的道:“陳伴讀確爲大才,不過我覺得有一個人不弱於他。”
衆人目光向他看來,莫非還有這樣的人才?
徐達輕輕的吐出了兩個字:“太孫。”
衆人恍然大悟,連連稱是。
湯和朝幹清宮拱拱手說道:“太孫雖然年幼,然已有聖君之風,實乃我大明之幸也。”
馮勝恭敬的道:“也是我等之幸啊。”
藍玉更是驕傲的挺起了胸膛,那可是我外甥孫。
此言引起了衆人的共鳴,太孫確實關係着他們家族的榮華富貴。
這裡不得不說老朱弄的複雜聯姻關係,開國勳貴相互聯姻,再和皇家聯姻。
用姻親關係將大家捆綁在了一起。
支持皇權,就是保護自己家族的利益。
而所有的線收束在一起,最終指向了一個人。
這個人不是太子朱標,而是太孫朱雄英。
很簡單的道理,朱雄英的外公是常遇春。
他的準太孫妃是徐達的女兒,也就意味着下一代繼承人也有勳貴血脈。
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他都是勳貴集團的利益代表。
朱雄英越有能力,勳貴集團自然就越高興。
看着高興的衆人,徐達輕輕嘆了口氣。
總算是將衆人的注意力,從陳景恪身上,轉移到了太孫身上。
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太過於聰明能幹了,是會受到大家忌憚的。
尤其是陳景恪還如此年輕。
以人生七十歲來算,他還能在朝堂活躍五十餘年。
這是什麼概念?
想想就知道是多麼恐怖了。
現在有個同樣聰明能幹的太孫,大家就覺得很正常了。
只要有人能鎮得住他,他在衆人心目中的危險性就大大降低了。
而朱雄英言行舉止都頗具威嚴,幾次任事也都做的可圈可點,確實有雄主之風。
有這樣的君主在,自然不用怕臣子太有能力。
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宮門口,大家這才相互告別。
並相約明天五軍都督府見,一起商討完善軍制。
走到半路,眼見大家四散開來,徐達才讓僕人追上藍玉,邀請他過來一敘。
“魏國公相邀,不知有何事?”
徐達說道:“樑國公對軍制有何看法?”
藍玉肯定的說道:“自然是極好的,若不是景恪指出,我還不知道大明存在如此大的隱患。”
然後他好奇的問道:“我們和景恪關係莫逆,自然是要支持他的。”
“魏國何故有此一問,莫非有別的想法不成?”
徐達沒有回答他,而是表情凝重的問道:“那你對文明治軍有何看法?”
藍玉遲疑了一下,才說道:“景恪太善良了,軍隊自有軍隊的規矩,文明是練不出強軍的。”
“但既然他極力主張要制定規矩,咱們作爲長輩總不能駁了他的面子。”
“就弄一套規矩出來做做樣子好了,私底下大家該如何還是如何。”
徐達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說道:“看來伱還是不瞭解景恪的性格。”
“他從不做無用之功,既然提出了要文明治軍,就說明很重視這一塊,想要陽奉陰違糊弄他恐怕很難。”
“我最怕的是,將來因爲此事讓我們之間產生分歧,最終走向對立。”
“這……”藍玉表情也變得凝重起來。
別人的想法他都可以不在乎,即便是和朱元璋意見相左了,他都要堅持己見。
可唯獨面對陳景恪,他硬氣不起來。
自己吃了秘藥生了倆兒子,陳景恪卻遭了天譴到現在都沒有子嗣。
雖然陳景恪對外解釋,自己家就這情況和天譴無關。
可還是有很多人認爲,他就是遭天譴了。
藍玉更是對此深信不疑。
因此,他對陳景恪除了親情和敬佩之外,更多了一層愧疚。
在他看來,陳景恪的解釋不過是爲了寬他的心,讓他沒有心理負擔。
越是如此,他就越是愧疚。
這種複雜的情緒,讓他在陳景恪面前絲毫強硬不起來。
就比如現在,雖然很不認同什麼文明治軍的理念。
卻也不得不考慮,如果陳景恪真的很重視,自己該怎麼辦?
最終藍玉還是說道:“如果他真的很重視文明治軍,我會支持他的。”
不因爲別的,就因爲他是陳景恪。
徐達點點頭,突然說道:“我準備提議,由你來負責文明治軍的推行工作。”
藍玉軀體一震,驚訝的道:“你也支持文明治軍?”
徐達搖搖頭說道:“不,我支持景恪,我相信他不會做無用功。”
“現在我們不理解,不是他有問題,而是我們的目光看的不夠遠。”
藍玉微微點頭,說道:“我懂了,如果陛下真將此事交給我,我一定會認真推行。”
徐達心中嘆了口氣,他能做的也就只有這麼多了。藍玉打仗能力毋庸置疑,讓他搞行政是真不適合。
可同時他又是最適合執行這個計劃的人,因爲他和陳景恪的關係,確保他就算不理解,也會不打折扣的執行。
只能說,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
幹清宮。
等衆人都離開,朱元璋說道:“這一課早就應該講了。”
陳景恪苦笑道:“有些問題我也是在實踐中發現的,以前您讓我講,我還真不一定能講的來。”
朱標插話說道:“新軍制非常複雜,牽扯到方方面面。”
“以前就算拿出這個計劃,朝廷也無能爲力。”
“現在大明國祚穩定,接下來幾年要休養生息,正是變革的好時機。”
越是複雜,牽扯機構越多的變革,就越需要一個相對穩定的社會環境才能實施。
這一次的新軍制,就是這種情況。
朱元璋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頷首道:
“接下來幾年,你就有的忙了。”
朱標說道:“爲父親分憂,這本就是我應當做的。”
哪知朱元璋卻搖頭道:“不是替我分憂,而是你作爲君主必須承擔的責任。”
“咱建立了大明,初步建立了制度,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
“如何讓大明變的更好,走的更遠,就是你這個繼任者的責任了。”
朱標非常感動,心中也升起一股捨我其誰的豪氣:
“是,我一定不會讓爹失望的。”
朱雄英看的也是心情激盪,恨不得大喊一聲,我也要承擔責任。
不過他知道,現在還不是他出頭的時候,只能在一邊羨慕的看着。
朱元璋很是滿意的道:“這纔像話……接下來舞臺就屬於你了,你可有想好要如何着手?”
朱標回道:“歷朝歷代,第一代君主打天下,第二代君主治天下。”
“正如您方纔所說,您將天下打下來了,並初步制定了國家的框架。”
“我的任務就是完善這個框架,爲後世夯實基礎。”
“而且景恪爲大明制定了長遠的發展計劃,尤其是帝國計劃,更是需要一個強大的大明才能實施。”
“所以,我會以內政建設爲主,深化革新完善各項制度。”
“同時也趁此機會與民修養生息,全面恢復生產。”
朱元璋更是欣慰,說道:“你有這個認識咱就放心了。”
“我打天下,你治天下,雄英帶領大明走向更輝煌。”
“咱們三代人共同努力,必將打造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王朝。”
一番話說的在場衆人都熱血沸騰,恨不得大展拳腳大幹一番。
朱標的爲人和施政措施,其實大家心裡都知道。
但知道歸知道,公開說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兒。
之前大家只是心有默契,並未具體談過相關的事情。
今天開誠佈公的談,算是將話題攤開了。
這番談話背後的潛在意思則是,權力的交接。
雖然還沒有正式發生皇位更替,但在朱元璋和朱標父子心目中,已經完成了交替。
以後朱標可以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而朱標也確實沒有客氣,當即就準備對朝堂做出調整:
“我準備給予內閣票擬之權。”
朱元璋似乎早就猜到了,沉默不語。
陳景恪卻心頭一震,這一天終於來了。
如果將此時中央政府的權力進行拆分,大致可以分爲三份:
票擬、批紅、駁斥。
票擬就是在奏疏上寫字的權力,說白了就是批改奏疏的權力。
批紅顧名思義,就是用紅筆做最後的批註。
也就是最終決定權,同意還是不同意。
很多人以爲這是獨屬於皇帝的權力,事實並非如此。
對於行政事務,丞相也有決策權。
甚至丞相可以不經皇帝允許,獨立行使行政權。
古代的皇權和相權之爭,爭的就是這個權力。
胡惟庸就是靠着這個權力,架空的朱元璋。
駁斥,就是對最終決定不滿意,進行駁回。
表面看是駁回,實際上代表的是執行權。
朱元璋廢除丞相,將所有權利都收歸己身,完成了大權獨攬。
但同時也意味着,所有的工作都落在了他一個人身上。
對於精力旺盛的皇帝來說,還能堅持。
如果皇帝身體不太好,那簡直就太要命了。
前世,明仁宗朱高熾將票擬之權給了內閣。
沒辦法,就他的身體實在扛不住啊。
將票擬全給內閣,可以減少至少一半的工作量。
不過有了票擬的內閣,也還是個秘書機構,翻不了天。
畢竟票擬並不是最終決定,批紅權還在皇帝手裡。
皇帝對票擬不滿意,可以自己重新寫。
而且內閣還沒有執行權,皇帝批紅之後,直接將命令下達給具體的衙門去執行。
然後朱瞻基整了個大活,給了內閣駁斥之權。
什麼意思呢,就是皇帝批紅之後,不再直接將命令下達給具體的衙門去執行。
而是先交給內閣學士,由內閣學士去傳達命令。
如果內閣學士對皇帝的命令不滿意,還可以駁回不執行。
這個權力可就太大了啊。
內閣正式從一個秘書機構,華麗的變成了大明的最高行政機關。
你以爲這就完了?
不,朱瞻基又玩了一個更騷的。
爲了不耽誤自己玩蛐蛐,他將批紅權給了太監,也就是秉筆太監。
然後大明的政治制度,就向着奇葩的道路大步狂奔,拉都拉不回來。
朱標的身體情況,也同樣不是很樂觀。
他不可能和朱元璋一樣高強度工作,那麼將自己的一部分工作分給別人,就成了必然。
哪些權力可以分,又分給誰合適?
當然是將最繁瑣的部分分出去。
還有比批改奏疏更繁瑣的工作嗎?
沒了。
這也是他爲何提議,將票擬權給內閣的原因。
現在,球來到了朱元璋腳下,他才擁有最終決定權。
朱元璋沉默許久,他自然不願意將好不容易收回的權力分出去。
可他也知道,人力有時而窮。
指望子孫後代都和他一樣勤政是不現實的。
所以,分拆權力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沒想到來的這麼早。
不過考慮到朱標的身體狀況,他也只能接受。
想到這裡,他擡起頭,看向陳景恪道:
“內閣是你提議創建的,你以爲是否可以將票擬交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