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神農祠

清理乾淨的紅芳絮送去御藥院後,南藥房暫時不像先前那般忙碌了。

藥園裡沒了那片紅豔豔的毒花,醫工們都輕鬆了不少。

屋子裡,朱茂靠着黃梨木椅,正捧茶瞧着檐下積雨的水窪。

瞧着瞧着,倒是想起另一樁閒事,朱茂問:“對了,那個陸曈最近如何?”

新來的女醫官形容秀美,素靨如花。他託人去醫官院打聽陸曈是得罪了什麼人,但始終沒打聽出門道。後來將陸曈打發去藥園摘紅芳絮,一來想殺殺陸曈的傲氣,二來,也想借此探探醫官院的口風。

不過一連許多日下來,醫官院那頭也沒什麼動靜,像是徹底忘了陸曈這個人般。朱茂心中便漸漸有了底,看來這個女醫官,是徹底被醫官院拋棄了。

身側小廝回道:“回大人,這些日子陸曈都在藥園採摘清洗紅芳絮,沒什麼動靜。”

“嗯?”朱茂有些意外,“還挺能沉得住氣。”

他暗地裡叫梅二孃平日裡多爲難爲難陸曈,梅二孃的性子朱茂是清楚的,沒料到陸曈竟能泰然處之,直到現在也未曾到他面前求饒。

一想到那張花骨朵般臉上露出的冷淡神情,朱茂心中驀地有些發癢,擱下手中茶盞站起身:“既然如此,本官也去瞧瞧她。”

……

藥園裡,陸曈正與何秀將新鮮草藥分別歸類。

“陸醫士,我第一次知道草藥還能這麼分,你好厲害!”何秀望着院中分揀齊整的藥材,眼中流過一絲驚歎。

自打陸曈來了後,她每日干活輕鬆了許多,陸曈分揀藥材的手法與他們不同,又快又好。原本藥園的草藥,新人許多都不認識,分揀起來也拖沓。但陸曈不同,只要與她說一次,她就能全部記住。

“我敢說,太醫局那些學生都不及你手法嫺熟。”何秀一面誇讚,一面在心底暗暗替陸曈惋惜,如此醫道天賦,怎麼偏偏進了南藥房?如此一來,倒還不如不進宮,在市井當個坐館大夫來得好。

陸曈手中分揀動作不停,問:“上次你說三年不曾歸家。但醫官院醫官使有休沐日,就算南藥房事務冗雜,每年應當可以出宮幾日,爲何你們不能回家?”

聞言,何秀面上笑容黯淡幾分:“是朱大人。”

“朱茂?”

何秀點了一下頭,聲音很低:“朱大人握住南藥房所有人名冊,就算想按規矩休沐回家,就得給他交銀子,或者……我沒有那麼多銀子,也不願意……所以三年不曾回去。”

陸曈問:“爲何不向醫官院院使舉告?”

何秀苦笑:“陸醫士,舉告有用的話,你又怎麼會來這裡呢?”

陸曈默然。

南藥房說來也隸屬醫官院名下,朱茂在此作威作福,醫官院院使崔岷未必不知曉。

“不提這個了,”何秀笑道:“紅芳絮都送去御藥院,接下來也要輕鬆些。也不知宮外如今時興什麼料子,今年弟妹的春衫,我想教裁縫做鮮亮一些……”

她正說得高興,陡然聲音一掐,陸曈順着她目光看去,就見院落門口,朱茂帶着幾個人正往裡走來。

何秀拉了一把陸曈,陸曈便站起身,與何秀一同向朱茂行禮。

“起來吧。”朱茂笑眯眯應了,看向陸曈,“你剛到南藥房不久,前幾日本官事務冗雜,也沒空瞧你,今日就是來問問,你來南藥房,過得可還習慣?”

“多謝大人關心。”陸曈道:“一切都好。”

朱茂點了點頭,正想再說幾句,目光落在陸曈臉上時,突然頓住了。

前些日子因忌憚紅芳絮之毒,朱茂也沒去過藥園,如今些許日子不見,乍然見到一張出水芙蓉的臉,一時有些呆住。

因要分揀藥材,陸曈也與何秀一般,只穿了件褐色麻衣,麻衣寬大,襯得她身姿纖細、眉黛青顰,露出一截雪白皓頸,我見猶憐。

許是因爲這周圍藥材雜亂,又或許是何秀那張佈滿紅斑的臉襯托下,原本就秀美的臉更加增添幾分麗色,陸曈站在這院中,很難讓人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朱茂的目光也被吸引住了。

何秀有些不安,朱茂盯着陸曈的眼神似看到肥肉的餓狼,直勾勾不肯鬆開,而後突然“嗯”了一聲,開口道:“你臉上怎麼沒生紅斑?你沒進紅芳園?”

陸曈一頓。

她與何秀在紅芳園中呆了多日,何秀以面巾覆臉,仍免不了增多的斑點。陸曈什麼也沒遮,暴露於毒花之中,一張臉仍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

這本是不幸中的萬幸,然而在此刻,卻成了不祥之兆。

不等陸曈開口,何秀忙道:“回大人,陸醫士早年間在家中時曾中過紅芳絮之毒,後以湯藥治好,至此後便不受紅芳絮毒之擾。”

“我問你了嗎?”朱茂冷冷瞪一眼何秀,何秀便不敢說話了。

他又轉頭盯着陸曈,語氣有些古怪:“紅芳絮珍貴,除了宮中,外處鮮少可尋。何況此毒無解,只要採摘勢必吸入花粉,若真有能克毒之方,早已揚名御藥院。”說到此處,朱茂話鋒一轉,“我看,你就是偷懶,這些日子根本沒去紅芳園,不曾接近毒花,所以臉上一絲紅斑也沒有!”

何秀聞言,嚇了一跳,“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大人明鑑,這些日子都是陸醫士與我一同採摘紅芳絮,且陸醫士怕我受累,大半草藥都是陸醫士所採,絕無偷懶之舉,藥園裡的人都看着的!”

然而四周醫工卻不約而同低下頭,彷彿無人聽到何秀所言,並無一人開口。

朱茂冷哼一聲:“陸醫士,你怎麼說?”

陸曈平靜道:“大人不信,讓我親自去紅芳園試一試就知道了。”

“說得容易,”朱茂冷笑,“紅芳園中花草都已採摘完畢,採摘下的紅芳絮藥性大不如前,未必會生出紅斑。你這是打定主意沒了證據,本官奈何你不得。”

橫豎話都被他說盡了,無視身側猛拽她裙角的何秀,陸曈索性看向他,問:“那大人打算如何?”

朱茂一愣。

陸曈神色冷淡,彷彿麻煩纏身的並非自己,似乎從剛到南藥房伊始她就如此,遠遠站在人羣之外,像那懸空中淡薄冷月,抓也抓不住。

朱茂的心又泛起癢意,抓心撓肝的,恨不得立刻將這輪誘人冷月吞進腹中。

他拇指迫不及待地搓動一下,面上卻做一副義正嚴辭,道:“剛進南藥房就偷懶,雖不是大罪,但也難逃懲戒。既如此,就罰你在神農祠中對着神農像長跪三日,好好對着神農大人靜心悔過。”

話音落地,陸曈心內一動。

只是罰跪三日?

她以爲以朱茂的手段,既故意來尋麻煩,下場應當比這嚴重多了。沒料到僅僅只是罰跪。

何秀還在低聲懇求,陸曈思忖一下,隨即對着面前人輕聲道:“是,大人。”

……

朱茂從藥園回來後,梅二孃跟了過來。

“聽說大人將陸曈趕去祠堂罰跪了?”一進屋,梅二孃就將門掩上。

朱茂在軟榻上尋了個舒服姿勢,順手將梅二孃摟進懷裡親了一口:“吃味了?”

梅二孃含嗔帶怒別過頭,只道:“怎麼突然想起她來?”

這些日子,朱茂對陸曈不聞不問,每日只讓人清點紅芳絮,像是忘記了這個人般。誰曾想今日會突然對陸曈發難。

“畢竟是南藥房的人,不懂規矩,當然要提點提點。”朱茂說着,摸了一把懷中的人的臉,手下肌膚細膩,但他想起方纔所見另一張白嫩如剝殼雞蛋的俏臉時,再看眼前人,不免覺出幾分寡淡蒼老。

梅二孃似也察覺到他動作遲疑,裝作沒瞧見,繼續問道:“既要提點,怎麼只趕去罰跪?這可不像大人的性子。”

朱茂一向待手下人刻薄,但凡有心針對,不脫層皮是不可能的。既盯上了陸曈,卻僅僅只罰跪,實在與往日手段大相徑庭。

朱茂輕哼一聲:“你懂什麼。”

打狗也要看主人,陸曈畢竟是新進醫官使,他對此女動了心思,可也得瞧瞧醫官院的反應。南藥房與醫官院消息通聯,先前派陸曈去採摘紅芳絮,醫官院並無動靜。如果罰跪的消息傳過去,這三日仍與從前一般,那隻能說明,陸曈確實背後無甚倚仗。

那也就意味着,三日之後,那個美貌的年輕醫女,將會徹底成爲他在南藥房的禁鑾,任他擺佈。

想到此處,朱茂欲心大熾,忍不住搓了搓手指,慢慢笑起來。

……

春日的藥園天黑得比前些日子更晚一些。

昏暗祠堂裡,陸曈跪於草墊之上。在她頭頂,高大的神農塑像手持一株靈草,垂首含笑俯視着她。

祠堂石牆高處,一輪彎月透過小窗灑下些銀光落在地上,照着裡頭空蕩堂間,顯出幾分陰冷。

陸曈伸手,揉了揉發僵的膝蓋。

白日裡朱茂來過之後,她便被人帶進了祠堂靜心思過。 祠堂溼冷,到了夜裡,慈眉善目的塑像在燭影中也變得陰森,年輕姑娘獨自一人在此過夜,且不提身子能不能撐得住,難免心中驚悸。

不過,對於常年在亂墳崗走動的陸曈來說,住在哪裡並無區別。甚至這裡比宿院更好,更安靜,安靜得讓她有足夠時間來想清楚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桌前燭火忽得晃了一下,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陸醫士!”

陸曈回過身,就見高處的小窗上,隔着柵欄露出一張熟悉的臉,正小聲地喚她。

是何秀。

陸曈站起身,朝着窗口走去:“你怎麼來了?”

“我來給你送吃的。”何秀隔着柵欄,遞給她一個冷饅頭,“你一日沒吃飯了,這樣下去不行,這裡太冷,會生病的。”

陸曈接過她手裡的饅頭,知道這是何秀從自己晚飯裡省出來,道了一聲“多謝”。

“你別謝我了,”何秀沮喪,“你替我摘了那麼多紅芳絮,被關進祠堂我一點忙也幫不上。是我沒用……”

“只是罰跪三日,不礙事。”

“這不是小事,梅二孃當年也是……”

她倏然住了口,沒再說下去,陸曈卻霎時明白過來。

想來那位梅二孃剛進南藥房時也是如此,被朱茂尋理由關進祠堂殺殺威風,搓折她的心氣,到最後才讓梅二孃心甘情願對他俯首稱臣。

何秀瞧着陸曈,眼底是濃濃悲哀:“陸醫士……”

她像是看着即將陷入泥沼的同伴,焦急痛苦又無能爲力,唯有遍遍自責。

陸曈默了一下,道:“阿秀,你幫我帶一樣東西給梅二孃。”

何秀愣住,“什麼?”

陸曈從懷中掏出一張摺好的紙箋,隔着柵欄塞到她手中。

“這是……”

何秀一面惴惴,一面將紙箋藏進懷中。

“替我跟梅二孃帶句話。”陸曈說完,附耳在何秀耳邊,低聲幾句。

女子聽完,面露驚愕:“陸醫士爲何要這麼做?”

陸曈沒說話,低頭咬了一口饅頭。

饅頭又冷又硬,嚥下去的時候,嗓子也能覺出其中粗糲。南藥房的飯食總是如此,銀子全進了朱茂腰包,平人醫工在此處,過得不如朱茂的一條狗。

可人畢竟不是狗。

過了一會兒,她纔看向面前人。

“因爲我想離開這裡。”

……

宮廷內苑這些瑣碎事宜,傳到三司時也用不了多少時間。

段小宴得知陸曈被罰跪神農祠時,已是深夜。

衛所裡其他人都奉值去了,只有蕭逐風在案前翻閱公文。段小宴屋裡屋外轉了一圈,沒見到裴雲暎影子,遂問桌前的蕭逐風:“雲暎哥怎麼不在?”

“他出城去了。”蕭逐風頭也不擡,只問:“怎麼?”

躊躇一下,段小宴上前,半個身子趴到桌上,湊近蕭逐風壓低聲音:“我剛路過翰林醫官院,聽說了一件事,陸大夫,就是仁心醫館坐館的那位,先前不是去南藥房了嘛。也不知在南藥房裡犯了什麼事,被關進神農祠罰跪。”

蕭逐風神情一頓,很快回神,“哦”了一聲。

他一向寡言,段小宴敲敲桌子,“我們不去幫幫她嗎?”

蕭逐風擡頭,面無表情道:“爲何要幫?她是你何人?”

段小宴一噎。

要說從前,段小宴還覺得自己與陸曈稱得上朋友。但後來望春山荷包陷害一事,已證明這朋友情分不過是他一廂情願。按理說,陸曈進宮如何與他無關。

不過,每次聽到陸曈被人刁難或是情況不妙時,他又會忍不住爲陸曈提心吊膽。段小宴自認從前也不是上趕着犯賤的人,思來想去,大概是因爲陸曈長得太好,讓人很難生出惡感。

“要不叫青楓傳信給雲暎哥,他對陸大夫的事一向上心……”段小宴剩下的話在蕭逐風譴責的目光下漸漸偃息旗鼓,半晌,小聲道:“這也不行嗎?”

“不要做多餘的事。”蕭逐風警告,“此事與殿前司無關。”

段小宴不服氣,卻又不敢反駁。

蕭逐風瞥他一眼,冷冷道:“別讓她影響裴雲暎。”

……

三司既已得到消息,毗鄰南藥房的醫官院,亦不可能對陸曈此刻情狀一無所知。

房間裡,崔岷靜靜坐着。

太醫局新的醫術集方正在重新編纂,身爲翰林醫官院院使,崔岷負責整部醫籍編纂整理。除了對舊方改進調整之外,醫書裡還要編修加入一些新的藥方。

然而良方難求,一味新的、有效的藥方並不是那麼容易做出來。這兩年爲了編修新醫書,崔岷兩鬢白髮增了不少,旁人都勸他不必待自己如此苛責,畢竟光是多年前那一本《崔氏藥理》,其功德就足以令他享譽百年——

“吱呀”一聲,門開了。

從外面悄然進來個人,走到崔岷身前,低聲地稟道:“院使,今日南藥房傳言,陸醫官犯錯,被朱大人關進神農祠罰跪三日。”

崔岷手中狼毫一頓,片刻後,擱下筆,將方纔寫字的紙提起,放到一邊,道:“朱茂還是等不及了。”

陸曈自進了南藥房後,就沒了動靜。不過,她的消息會總會以各種巧合的方式傳到崔岷耳中。

陸曈去採摘紅芳絮了,陸曈去整理毒草了,陸曈被醫工刁難了……

陸曈被罰關神農祠了。

這自然是朱茂故意爲之,這種拙劣的試探,崔岷一向都不予迴應。

即便他清楚,入神農祠意味着朱茂耐心已告罄,迫不及待想要摧折這朵誤入荒原的嬌花。

“不必管他。”崔岷道。

心腹擡頭,忍不住問:“小的不明白,院使力排衆議,特意點了平人出身的陸醫官做紅榜頭名,待她進宮,卻要將她送去南藥房,縱是考慮到董家,也不至於如此。”

特意讓陸曈進宮,就是爲了折磨?那何必如此麻煩?

話畢寂然,遲遲無人開口,正在心腹心中忐忑時,屋中響起崔岷平靜的聲音。

“你也聽過那句話,不是雪中須送炭,聊裝風景要詩來。”

心腹驀地一震:“院使是想……”

“現在還不是時候。”他低頭,目光久久落在案牘那迭厚厚的紙捲上。

新醫籍還未編纂完,新藥方總是不夠。能在春試中一口氣寫出十幅新方子的年輕人,才華不可小覷。

可有才之人總是恃才放曠,這樣不好。

所以,得讓她先受盡折磨,滿心絕望,求死無門時,再伸出援手,介時,就能收穫對方的感激、敬畏與死心塌地的信任。

要做雪中送炭之人啊。

可現在的雪還不夠冷。

“再等等吧。”崔岷闔上眼:“等她主動相求之日。”

崔岷:要雪中送炭!

六筒:?你人還怪好的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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