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京郊圍獵

過了端午,天氣越發炎熱。

盛京的日頭熱辣辣照射大地,街巷中賣冰酪的攤鋪又熱鬧起來。富貴人家受不住炎意,紛紛拖家帶口去山莊避暑,山上樹蔭清涼,倒成了貴族子弟的好去處。

“夏藐”就在這個端午後的第二個旬休到來了。

圍獵的前一日夜裡,常進從崔岷手中領到了此次夏藐進山的醫官名單。

京郊圍獵也算盛京貴族子弟每年盛事,先皇先太子在世時,親自參與狩獵,屬於“軍禮”的一部分。

除了侍衛外,隨行還有一些醫官院和御藥院的醫官醫工。

都是非富即貴人家,山上狩獵難免有個擦啊碰啊,醫官隨行幫忙上藥包紮,也方顯得皇家體恤寬容。

去山上的醫官名單一開始就已擬好,統共十位,除了醫官院中幾個老醫官外,新進醫官使也添了幾位,都是些家世還不錯的年輕人。

畢竟圍獵隨行對醫官來說,是件面上有光的好事,好的人情當然要送給更值得的人。

常進望着手中名單,意外看向桌前人:“院使,這裡頭……怎麼突然多了陸醫官?”

常進記得很清楚,之前那張隨行名單裡,可沒有陸曈的名字。

“王醫官突感風寒,由陸醫官頂補。”崔岷垂目翻着面前醫籍,淡聲回答。

“原來如此。”

常進點頭。難怪這名單現在纔到他手中,應是臨時調換了人,陸曈醫術不錯,近來因治好金顯榮也在醫官院名聲漸起,有此機會在貴人面前露露臉,對將來吏目考覈做入內醫官也有好處。

看來,院使也漸漸開始重視陸曈了。

思及此,遂感激地對崔岷一揖:“那下官就先拿名單去通告醫官們了。”

崔岷:“去吧。”

常進退出了屋子,從門外又進來個人,看着常進的背影遠去,才把門關上,悄無聲息地看向崔岷,低聲道:“大人,戚家突然點名要陸醫官隨行圍獵,是真打算在圍獵場中對陸醫官下手?”

前些日子,太師府公子戚玉臺託人給崔岷捎了句話,說今年圍獵場中,務必讓陸曈隨行。

太師公子的吩咐,醫官院如何敢不聽?

更勿提陸曈只是毫無身份背景的平人。

事實上,戚玉臺如此迂迴地安排,而不是對陸曈直接動手,已經有些出人意料了。

畢竟以他的身份,要拿捏陸曈簡直輕而易舉。

崔岷放下筆:“不知。”

陸曈生死,他並不在意。

不過螻蟻。

心腹又道:“小的看那名冊,院使今年不圍獵隨行麼?御藥院的邱院使都去了。”

“不去。”

崔岷道:“明知有變,自當避嫌。至於邱合……”

那個老頭子就是太過於執着追求上進,恨不得所有功勞都要給御藥院攬一份。殊不知這世上多做多錯,尤其是對着那些位高權重之人。

這個道理,十年前他已從另一人身上學到了。

“讓常進代我去吧。”

他闔眼。

“他最近,對陸曈有點過分關切了。”

……

常進把名單送到宿院時,林丹青正坐在桌前擦臉,聞此喜訊,面上珍珠玉容粉都顧不得擦勻,扭頭看向坐在桌前看書的陸曈。

“陸妹妹,聽見沒有,你明日與我一同隨行圍獵!”

陸曈神色怔忪。

常進平日板着張臉,終是被林丹青興奮感染,忍不住跟着漏出絲笑,“是因爲王醫官臨時着感風寒才叫陸曈頂補,機會難得,咳,回頭買點桃子梨什麼的好好謝謝王醫官吧!”

他把這消息帶到,便去別的宿院告知其他醫官了。

屋子裡燈火微晃,林丹青還在激動:“太好了!原本我還想着單我自己去獵場實在無聊,有你作伴正好!”

陸曈卻沒她那般好心情。

隨行名額一人難求,林父當初在醫官院任職多年,名單裡有林丹青不奇怪,但是自己名字也在其中……

陸曈微微皺眉。

不對勁。

這樣的貴族盛事,何故輪到自己一個平人?須知所有名冊最後要過崔岷的手。

崔岷打壓她尚且來不及,怎麼會給她出頭機會?

事出反常必爲妖。

她低着眉不說話,林丹青見狀,寬慰她道:“怎麼這樣嚴肅?近來天熱,全當是上山避暑。狩獵的都是些皇子貴族公子,山林提前也被人驅趕過,獅虎類兇獸早已被清除,至多也就是狼啊豹子。咱們在林外的棚子裡候着跟隨,不會有什麼危險。”

聽上去沒什麼問題,但陸曈仍直覺不安。

林丹青拍了拍她的肩:“不要緊張陸妹妹,圍獵說到底也就是個趁公出去玩的機會。想想,俸銀照拿還不用值守,不比待在醫官院看人臉色強麼。”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裡,到時候跟着我。咱們也去瞧瞧。”

對不上差休假這回事,林丹青總是很積極。

她說罷,三兩下抹勻粉,翻箱倒櫃地翻出一牀的零嘴吃食,直往牀上攤開的包袱皮中扔,不像是去隨行圍獵,像是去踏青。又招呼陸曈:“陸妹妹你也收拾收拾東西,山上蚊蟲多,記得帶上驅蟲露。”

陸曈站起身,回到自己裡屋,打開木櫃,木櫃上層放了許多瓶瓶罐罐,她循着看過去,除了驅蟲露,又挑了五六隻瓶罐放入醫箱。

目光掠過木櫃最裡層時,倏然停了下來。

那裡,四隻巴掌大的瓷罐靜靜放着,藏在櫃中陰影裡,幽幽望着她。

陸曈安靜地看了許久。

要外出上山,醫箱裡便不能裝瓷罐,以免路上顛簸摔碰。

自她進醫官院後,還是第一次和家人這般分離。

她把那四隻瓷罐用布擦拭了幾下,重新往裡推了推,再從匣子裡抽出那支泛着冷光的、精緻的木槿花簪,最後關上木櫃門,重新鎖好。

“爹、娘、姐姐、二哥——”

她低聲自語,“我很快就回來。”

……

夏夜一日比一日炎熱。

宅邸裡四處都放了冰塊,倒是沒有外頭的暑氣,清涼得正正好。

一道身影穿過太師府滿庭芬妍,步履匆匆地行過長廊,推門進了屋子。

屋子裡,戚玉臺歪在榻上,身側兩個美婢輕輕爲他打着扇。

“少爺,”來人進了屋,將手中之物呈給戚玉臺,“醫官院的曹槐已將東西送來。”

戚玉臺皺着眉掃了一眼來人手中之物,滿意地一笑。

“不錯。去,拿去給擒虎熟悉熟悉。”

“是。”小廝應下,想到什麼,又有些爲難,“不過,小姐和老爺要是知道……”

戚玉臺冷冷瞪他一眼,小廝立刻噤聲。

“你不多嘴,他們現在怎麼知道?”

小廝不敢說話。

戚玉臺冷笑:“妹妹心軟,爹迂腐,但我怎麼能容忍一個下賤女人爬到我們戚家頭上。”

他嘆了口氣:“妹妹借我銀子讓我一償心願,可我沒那麼多銀子還她,替她出這口惡氣,也算是回禮了。”

言罷,覷一眼下人:“敢告訴我爹,什麼下場自己知道。”

小廝顫抖一下,忙道:“是,少爺。” 白月昏蒙,太師府一牆之隔的另一院中,燭火在夜色裡燃燒。

有老者立於窗前,黑袍白髮,龐眉皓齒,靜靜看着遠處雲翳。

身後門發出輕微一聲細響,老者沒有回頭,只平靜問:“少爺的東西可收拾好了?”

老管家上前幾步,恭身答道:“已全部收好,府裡最好的侍衛隨行,馬、鞍具、攀胸都已檢查過,還有少爺的獵犬……”

猶豫一下,管家繼續開口:“少爺此次圍獵,點名要醫官院那個醫女前去,老爺是不打算阻攔?”

戚玉臺自以爲所行之事是揹着戚清所爲,然而太師府中一切事宜,並無能逃過戚清眼目。有時不說,只是因爲他不想說。

像慈父縱容胡鬧的幼子,平靜看着他並不高明的淘氣。

“不阻攔。”戚清道,“只是個醫女。”

他轉身,月光被擋在身後,桌上燈籠照着他的臉,把那張生滿皺紋的、蒼老的臉照出幾分青色的白,似具腐屍陳舊。

手中佛珠被他摩挲得溫潤髮亮。

他轉動幾番,垂目嘆息着開口。

“也算是給楹兒出氣。”

……

六月初一,是盛京的“夏藐,”。

司天監提前觀窺天象,當日天氣晴好。凌晨天不亮時,陸曈就隨着常進同一衆醫官上了去往獵場的馬車。

圍獵場在黃茅崗。

山上茂林蔥鬱,林木秀蔚。先太子在世時,夏日常在此避暑,直到過完整個八月後,開始秋狩。

如今秋狩改夏藐,倒是方便了避暑。

待到了山下,四下已來了不少人,陸曈還看見了御藥院的院使邱合,八十歲的人了,顫巍巍立在長棚下,舟車勞頓的,看着很有幾分造孽。

先來的多是醫官院和御藥院的醫工醫官,以及一些僕從侍衛,圍獵隊伍來得晚些,好先叫這些下人們準備齊全。

從前先皇在世時,尤其看重每年秋狩,臨行前尚要祭天,又有禁兵班衛近萬人跟從,檢閱軍隊,不過近幾年身子不好,不再參加圍獵。陛下不來,隊伍便要精簡許多,饒是如此,仍讓第一次來到圍場的陸曈開了眼界。

山下軍營附近,早有商販聚集,在林間搭起長棚布帳,遠遠瞧去,如在林間搭出一處鬧市,商販還在不斷增加。

林丹青見陸曈看得仔細,主動解釋:“那是圍市。”

陸曈:“圍市?”

“有的來圍獵的青雲貴客,會把自己家眷帶着。白日裡山上圍獵,夜裡宿在營地裡。等到了晚上出來逛逛,這些布篷搭的攤販會賣熱熟食和飲子甜漿,不比景德門的夜市差,可有意思了。”

她碰一碰陸曈胳膊:“怎麼樣,我說過,保管不虧你來這一趟吧?”

正說着,前面的醫官突然嘈雜起來,有人道:“圍獵大隊來了!”

圍獵大隊來了。

陸曈循聲看去。

前方出現一大羣浩浩蕩蕩人馬,約莫數千人。最前方駕着一青色華麗車輿,車廂上鏤刻龜紋,旁有數百儀官跟隨。

青色車輿在圍場入口停住,四處忙跪下一片行禮,陸曈也跟着醫官院的醫官們跪下,聽見林丹青在耳邊低聲道:“那是太子殿下。”

太子。

陸曈擡眸朝前方看去。

從車輿上下來個年輕男人,生得算周正,只是略顯瘦弱,以至於看起來沒什麼氣勢。他擡手,示意場中衆人起身。陸曈跟着醫官們起身,看向車輿方向,太子身後又有駿馬隨行,馬上人亦是鞍轡華麗,看上去不是普通人。

“那是二皇子,三皇子與四皇子。”林丹青低聲與她解釋。

今上樑明帝一共育有四子一女,公主年歲還小,四位皇子中,太子元貞由皇后所出,三皇子元堯由陳貴妃所出,剩下二皇子與四皇子的母妃只是個貴人,多年前就已故去。

太子雖由皇后所出,然而皇后母族近幾年漸漸式微,倒是陳貴妃背後的陳國公勢力漸起,儲君之位懸而未穩,朝中太子一派與三皇子一派間明爭暗鬥,激流涌動。

苗良方曾與陸曈說起過這位皇子,不過見到真人還是第一次,陸曈認真看着,暗暗將幾位皇子的臉仔細記了下來。

二皇子與四皇子似乎沒什麼心思,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倒是那位三皇子元堯神色倨傲,與太子言談間隱有針鋒相對之勢。

在這幾人身後,還有一男子,約莫三十多歲,穿件寶藍簇錦袖竹紋寬袖大袍,眉眼生得倒是不錯,任與誰說話都笑眯眯的,很和氣的樣子。

這人不曾騎馬,只乘了頂軟轎,將轎簾一掀,悠哉悠哉地出現在衆人面前。

陸曈問:“這也是位皇子?”

林丹青順着她目光看去:“這是寧王殿下。”又小聲補充,“寧王是陛下如今唯一在世的手足了。”

“寧王?”

陸曈有些意外。

寧王元朗是樑明帝的兄弟,當年先皇喪世後,幾個皇子也先後離世,除了樑明帝,唯有這個寧王活了下來。陸曈聽過此人名字,但沒料到看起來這般年輕,比幾位皇子也大不了幾歲。

“寧王殿下人不錯,”林丹青道:“盛京城都說他是老好人,從前有人還在官巷看他與賣菜的人討價還價,就是姬妾多了些,長久以往,身子難免虧空。”

她看人看症的老毛病又犯了,陸曈只能無言。

皇室中人過後,就是些王孫公侯家的少爺公子了。

這些青雲貴客既家境富麗,於是器服便極盡綺麗奢華。個個馬匹雄健,金鞍銀轡。至於騎服,更是尋了最好的料子尋最好的裁縫,恨不得全天下都瞧見自己的英武姿容。

不過人靠衣裳馬靠鞍,縱然平平的容貌,這般貴重的東西一股腦砸下去,倒也顯出幾分財富特有的貴氣。

尤其是王孫公侯背後跟着的龍武軍兵馬,騎兵們騎在駿馬上,一身漆黑禁軍服飾,個個高大英拔,儀表不凡,出行間格外攫人眼球。

林丹青看得入神,忍不住大爲讚歎。

“真是不錯,比醫官院的豆芽菜們俊朗多了。可惜山上太涼,衣裳穿得太厚,那釦子扣得那般緊幹什麼,不如脫了,也好造福一下大家的眼睛。”

她這麼一說,同行的女醫官們就掩嘴偷笑起來。

林丹青揚眉:“我說錯了嗎?”

側邊一位乾瘦男醫官聞言很是不悅,拉着個臉道:“林醫官身爲女子,當謹言慎行。”

林丹青不以爲然:“這你就不懂了,我家祖上有一位老祖宗說過,醫者父母心,又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一說,既如此,他們都是我生的,娘看兒子,多看一眼怎麼了?”

她微笑:“不看白不看。”

這個便宜佔得大了,衆人無言以對。

陸曈覺得,林丹青有時候說起話來,真像是西街孫寡婦異父異母的親生姐妹。

正想着,前面人聲突然嘈雜起來。

方纔偷笑林丹青的幾位女醫官發出小聲歡呼,陸曈擡眸看去,忍不住一怔。

龍武軍長長的隊伍後,突兀馬蹄聲忽起。

有人駕馬馳過,帶起的長風拂開林間枝叢,朝陽也亮了幾分。

青年也如其他龍武衛般穿禁軍墨黑騎服,騎服全然勾勒出馬上人漂亮的身形,似只敏捷獵豹。今日裴雲暎沒有戴官帽,只在額上覆蓋一條墨黑繡金抹額,這使得他少了幾分俊雅,多了幾分朝氣。

騎衛矜驕,金鞭拂柳,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眸被林間日光浸過,顯出一種寶石般的瑰麗色彩。青年漠然催馬、英姿勃勃的模樣,直讓人心跳都快了幾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前面的女醫官們便發出方纔如林丹青一般的讚歎聲。

林丹青撇了撇嘴:“諾,最俊的這個來了。”

陸曈定了定神。

裴雲暎實在生了一張好皮囊。

她其實並不是以貌取人之人,但很多時候都會不自覺的被這人驚豔,倒也不是因爲相貌,而是對方包裹在或溫煦或冷漠外表下,那種肆意的、無所顧忌的生命力。

令人羨慕。

身側林丹青在感嘆:“有如此皮囊,何必有如此身手,有如此身手,何必有如此皮囊……真是人間尤物啊。”

陸曈聽得有些好笑,正想說話,目光卻在觸及龍武軍後的一人時驟然頓住。

他怎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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