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竊他人美

又過了兩日,盛京發生了件大事。

豐樂樓大火案後,一直不曾露面的太師府大公子重新出現了。

戚玉臺出現在司禮府門口,路過門廊時許多人都瞧見了,見到的人說,除了臉色蒼白消瘦了些,行爲舉止並無異常。

陸曈剛到宿院飯堂,捧着碗才坐下來就聽見鄰桌的醫官們議論。

“我就說,怎麼可能莫名其妙就瘋了。多是當時大火一起,戚公子受了驚嚇,被訛傳成什麼樣子?”

“太師大人也真是好脾性,被人如此造謠都不生氣。前幾日我回家,連不管事的舅舅都問我太師公子是不是罹患癲疾?真是人言可畏!”

陸曈低着頭,用筷子攪着碗裡米粥,林丹青放下饅頭,將信將疑看向說話人:“真好了?”

“那還能假?戚公子眼下好得很,再者,太師府今日一大早令人送了謝禮感謝院使,我看,應該也是痊癒了!”

“啪嗒——”

陸曈擱下筷子。

林丹青轉頭看她:“陸妹妹?”

陸曈站起身,把粥碗一推,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

林丹青忙叼着饅頭跟了上來,在她身後急急開口:“我知道你不高興,誰知他這麼快就好了……但你不能表現得如此明顯?醫官院裡多舌之人數不勝數,當心被人瞧見背後嚼你口舌——”

陸曈打斷她的話:“近來往御藥院送的藥單在哪裡?”

林丹青一愣,“在醫案庫裡,怎麼了?”

陸曈掉轉頭,頭也不回地往醫案庫走。

林丹青趕緊跟上。

待進了醫案庫裡,最外頭的架子上放着一迭卷冊,陸曈扯出一卷單冊翻看,林丹青一頭霧水,“陸妹妹,你這是幹什麼,這藥單不許醫官翻看,你好歹關個門……”

醫官院辨證開方,有時換用新藥藥材不夠,須去御藥院討用,所批藥材皆記錄在冊。但無特殊原因,醫官是不允隨意翻看的。

陸曈翻了幾頁,動作忽然一停,緊接着,抽出其中一張藥單,轉身就往外走,林丹青嚇了一跳:“哎,你擋擋……”

“院使現下在何處?”她問。

林丹青回答:“在他自己房中,今日不入宮,早晨還有醫官看見他了,你要做什麼?”

陸曈握緊藥單,神色隱現怒意。

“找他對質。”

……

書房外,崔岷正負手而立,看着太師府的下人將木箱搬進房中。

木箱沉重,箱蓋被打開,叫人一眼能看清裡頭放着的東西,多是些孤本畫籍,還有好硯紙墨。

這是太師府送來的謝禮。

並非金銀珠寶之類身外之物,此物風雅,恰可彰顯他清風簡正、高朗仁心之意,又能讓全醫官院的人瞧見太師府對崔岷的看重,比財帛金銀更重要。

路過醫官們偷偷議論,目光滿是羨慕。心腹笑着上前,低聲恭維:“恭喜院使,得太師大人看重。”

看重?

崔岷目色平淡望着眼前,眼中劃過一絲諷刺。

他這一月,日日苦熬,輾轉難眠,白日去戚家爲戚玉臺施診,夜裡在醫官院反覆調整藥方。戚玉臺消瘦,他也白了頭髮,臨到頭來,就換來這麼一箱不痛不癢之物,幾句輕飄飄的感謝。

還要表現得深得榮耀,感恩戴德。

何其悲哀,何其可笑。

然而他入醫官院已二十年,平人之身走到此處已是不易,後起之秀紀珣虎視眈眈,當年依仗的顏妃又早已失勢,若非太師府站在身後,只怕如今院使之位也坐不安穩。

並無選擇。

看了片刻,崔岷正要轉身回屋,忽然聽得一聲:“院使!”

回頭一看,陸曈自院外疾步走來。

她走得很快,聲音比之尋常略高一些,四周正看太師府酬禮的醫官們見狀,紛紛擡目朝她看來。

崔岷:“陸醫官……”

陸曈走到他面前,一口打斷他的話:“崔院使,是否盜用了我的方子?”

此話一出,四周一片寂靜。

跟着趕來的林丹青大吃一驚,一時忘了開口。

崔岷眸色微動,望一望她,語氣依舊平靜:“陸醫官何出此言?”

“十幾日前,院使令我去書房,詢問我春試大方脈考卷最後一問中,所制新方。”

“考卷中藥方乃匆匆寫下,中有不足,院使問我如何彌補,我便依言告之。”

“而今,”她目光覷過院中正搬至門口的、裝滿了古籍文墨的木箱,冷冷開口:“戚家公子病退痊癒,太師府呈上謝禮。可這一切,皆由院使偷盜我藥方而起。”

“院使清正,貴爲醫官院之首,怎能做出這等卑劣之事?”

四周一頓,隨即議論聲頓起。

崔岷去太師府給戚玉臺行診一事,醫官院無人不知。

但具體戚玉臺病情如何,醫案如何,除了崔岷本人,無人知曉。

如今陸曈驟然在此發難,當着衆人面質問崔岷,難免惹人好奇。

圍觀醫官中忽然有人說話——

“陸醫官好大的臉,院使治好戚公子是院使的本事,與你有什麼關係?在這紅嘴白牙張口誣陷人,當真以爲春試紅榜第一就了不起,以爲誰都惦記着你那方子!”

陸曈側目,說話的是曹槐。

曹槐冷哼一聲。

自打幾月前他將金顯榮那攤爛差事甩給陸曈,自己又稱病回家後,便在家中做起陸曈被金顯榮折磨的美夢。誰知等來等去,一直沒等到陸曈倒黴的消息,醫官院一切風平浪靜,並無大事發生。

心中實在奇怪,待回到醫官院,曹槐找來相熟的醫官打聽陸曈的消息,卻得到一個晴天霹靂。

“陸醫官?她不是給金侍郎治腎囊癰麼?倒是治得挺好的,先前瞧見幾次金侍郎的下人給陸醫官送藥冊,畢恭畢敬,比先前對曹兄好多了。”

“陸醫官,還真是有兩下子!”

曹槐如遭雷擊。

陸曈竟真治好了金顯榮!

這也就罷了,更令人不安的是,他回到醫官院中後,崔院使一直沒分派別的差事給他。雖然他自己並不是什麼勤勞之人,但這批新醫官入院,人人想要出頭,長時間坐冷板凳,吏目考覈不過,入內御醫便再無機會。

他把所有帳都算在陸曈頭上,奈何治好了金顯榮的陸曈在醫官院中已小有名氣,後來更有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在背後仗勢欺人,他也不敢貿然動手。

沒想到如今陸曈竟然主動找死。

一介平人,仗着有人撐腰便張狂至此,不知天高地厚。

他有心想再挑撥一下,將此事鬧大,最好鬧到無法收場,便作勢長喝:“誣陷朝廷官員,你可知該當何罪?”

陸曈眼如寒冰:“曹醫官張口誣陷,未免有失偏頗。”

“口說無憑,陸醫官有本事拿出證據。”

“我當然有證據。”

崔岷目光微微一震,垂在身後的手悄悄握緊。

陸曈擡手,面前紙卷應聲而展,長長拖於面前。

她道:“當日崔院使對下官說,春試所寫藥方,安魂魄,止驚悸。但若病人除此之外,惘然如狂癡,煩邪驚怕,言無準憑,此藥方藥效卻顯淺薄,或許使妄言妄見之症減輕,但神不守舍、心膽被驚之狀猶在。”

“所以下官在此藥方中,添幾味白及、胡麻、淡竹瀝、黃柏、柏實、血竭…”

陸曈一展手中藥冊。

“這是醫官院前幾日問御藥院分撥的藥材單冊,其中正有白及、胡麻、淡竹瀝、黃柏、柏實、血竭幾味藥材。”

“我剛告訴院使藥方,院使隨後就用此藥,難道只是偶然?”

她站着,臉色很冷:“院使是先以詢問醫經藥理爲由,竊取藥方,隨後以此藥方治好戚家公子。”

“行醫過程中,不曾提過下官分毫。分明是要竊人之美,以爲己力!”

最後一句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四周一靜,衆醫官面面相覷,隨即漸漸響起低聲碎語。

雖然陸曈說的話乍一聽是有幾分道理,但僅憑一張藥方便指責院使剽竊,是否有點過於捕風捉影了?

崔岷擡手,壓下衆人低語,適才看向陸曈。

他盯着陸曈,半晌,開口道:“陸醫官,你說我剽竊你藥方,是爲了治戚公子疾病?”

“不錯。”

崔岷下巴微揚,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瞬變得晦暗,“那你說,戚公子所患疾症,究竟是何?”

“春試大方脈一科中所寫藥方,本就是針對癡病癲疾之症,戚公子自然是癲……”

話音未落,一邊林丹青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目光一瞬驚駭。

不能說!

豐樂樓後,胭脂衚衕流傳戚玉臺妄言譫語,可太師府從未承認,只說戚玉臺是因火受驚,一時驚悸失了心神。

縱然整個盛京城,城中百姓皆私自議論,可皇城之中,誰又敢將太師之子瘋了的事拿到明面上來說?

就算三皇子手下人馬,議論此事時尚要顧及場合,尤其如今戚玉臺已痊癒,此事就更說不得!

陸曈掙開林丹青的手,林丹青對她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她便一時沒說話。

院中衆人似也知曉陸曈此言已是禁忌,一時都未開口。夏日近尾聲,烈陽越是毒辣,曬得衆人額上都滲出一層細汗,曬得檐下陰影裡的人神色越發陰沉。

“陸醫官。”

良久,崔岷開口。

他揹着手,長衫在風中晃盪,擡起眼皮睇一眼陸曈。

“我再問你一次,戚公子所患何疾?”

陸曈一時緘默,臉色漸漸難看。

他便展展袖,“其一,你所言春試藥方,乃對瘋癲妄言之症,去心竅惡血、褪風癇痰迷。”

“而戚公子所患疾病,乃因火場煙燻,留下胸痹不寐之症。氣虛血瘀,我爲他施診,也多用疏肝解鬱、益氣昇陽之藥材,與你說的癲症癇病並無半分關係。”

陸曈:“你……”

“其二,醫官院中醫官不可隨意調看御藥院中發用藥單,你身爲醫官,卻私自查看,已違背院中條令,理應受責。”

陸曈:“且不提下官有無違背規矩,藥單與藥方重合,院使應當如何解釋?”

崔岷從容道:“白及、胡麻、淡竹瀝、黃柏、柏實、血竭……都是常用藥材,藥單上尚有其他藥草,陸醫官只單將這幾樣提出來,未免有失偏頗。”

“何況,”他話鋒一轉,“當日我只問陸醫官春試藥方,因藥方有所差損,也爲陸醫官行診時貿然寫下新方,行醫製藥理應謹慎,是爲醫官院着想。至於陸醫官所言藥方……當日我並未聽過。”

陸曈目光一寒。

周圍的醫官們看向她目光霎時不同。

陸曈與崔岷間言談藥方之時,並無他人在場。然而一個是醫官院中高風承世、醫術博達的院使,一個是年輕衝動、連太醫局都沒進過獨自學醫的新進醫官,衆人總是更偏向前者一些。

曹槐面露不屑,驟然開口:“陸醫官真是想出頭想瘋了,僅憑隨意猜想就妄圖污衊院使。也不瞧瞧院使是誰,院使當年能寫出《崔氏藥理》,醫道見識遠在你之上。”

“你口口聲聲說竊取,也過於自負了!”

一個平人醫女,寫出幾味方子便以爲自己醫術天下第一,說些捕風捉影之事。是想往上爬想瘋了,拿張莫名其妙的藥單就能說人竊方,殊不知天下間方子本就都是由些常用藥材組成,只要上頭所有,豈不是皆可爲方?

簡直荒謬。

陸曈站在院中,眸中怒火沖天,獨自被指責,顯出幾分平日沒有的狼狽來。

曹槐趁勢開口:“院使,陸醫官先私自翻看御藥院藥單,其罪第一,後對您污衊中傷,此爲其二。此等失德之人,怎能留在醫官院敗壞名聲?還望院使按令嚴懲,以儆效尤——”

林丹青:“不可!院使,陸醫官也是一時心急。”她拉了一把陸曈的衣袖,壓低聲音道:“快認錯。”

陸曈冷着臉不肯開口。

崔岷居高臨下看着面前人,女子站在刺眼日頭下,大熱的天無樹遮擋,臉色微微發紅,不知是氣的還是曬的,只望着他的目光如有刻骨仇恨,攥着藥單的指節發白。

還是太年輕了,沉不住氣。

他漫不經心地想着,挺直近來因忙碌微躬的腰板,不疾不徐地開口。

“同事之人,不可不審查也。曹醫官說的對,陸醫官未經求證一味誤解我事小,將來若以此爲憑,醫官院風氣必大亂也。”

“所謂惜草茅者耗禾穗,惠盜賊者傷良民。我雖看重陸醫官醫道天賦,卻也不能一味縱容。規矩既設,理應遵循。”

“來人,”他淡道,“減去陸醫官奉旨名冊,即日起,陸醫官暫停職三月,三月後,再做裁奪。”

林丹青一驚:“院使慎重!”

曹槐卻陡的大喜:“院使英明!我等可不想與這樣急功近利的小人爲伍!”

醫官們悄聲議論,唯有陸曈執拗地盯着他,日頭下如一尊筆直塑像,僵硬不肯低頭。

“陸醫官,可有異議?”崔岷淡然望着她。

暫停職三月,卻沒說三月後可回到醫官院,或去或留,只在崔岷一念之間而已。

陸曈定定看了他半晌,片刻後,緩緩低下頭顱,聲音忍耐。

“沒有。”

……

院中衆人漸漸散去,一場鬧劇就此落幕。

陸曈回到宿院,一言不發推門走了進去。

木櫃門全被打開,她把衣裳一件件迭好,裝在攤開的包袱皮裡,林丹青一腳跨進屋門,急急按住她收拾行囊的手。

“陸妹妹,”她急道,“你先別急着走,此事並非全無轉圜,我同你再一起求求院使,停職可不是好玩的。”

陸曈手上動作一停,轉頭問:“你認爲,我剛纔在院中說的是假話?”

“這……”

林丹青語塞。

如果只是僅憑相似藥方就要定崔岷剽竊之罪,未免太過勉強。何況雖然盛京上下議論戚玉臺或得癲疾,但真相究竟是何並無人知。

癲疾又豈是那麼好治的?

如今的戚玉臺,已在司禮府證實流言是假。

林丹青不解,陸曈平日也不是衝動之人,怎麼今日只是聽到戚玉臺痊癒的消息,就拿着一張藥方質問崔岷。

好歹也多湊點證據再說啊!

她勸道:“不論如何,你想用藥方證明院使剽竊一事是不可能的。”她壓低聲音,“別說醫官院,就算戚家也不會承認戚玉臺罹患癲疾。若被他們知道你當着衆人面言說,事後恐怕會惹來麻煩。”

陸曈默然。

“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

她一副咬死也不肯低頭模樣,林丹青暗暗發急:“你就去服個軟,好漢不吃眼前虧,大不了先留下來,日後再慢慢找證據。”

“不必。”陸曈打斷她的話,低頭繼續收拾牀上行囊,“你也不必爲我奔走,費心進了醫官院,爲我丟職不值得。”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她說,“我回西街坐館也是一樣,醫官院的俸銀也並不比醫館多多少。”

她說得堅決,林丹青也再勸不動,只好坐在一邊,呆呆望着她收拾行囊的動作。

“這醫官院,我好不容易纔找了個說得上話的人。你走了,夜裡零嘴都無人可分。”

她悵然,“難不成要我分給牆裡打洞的耗子精?你這一回去,一想到一人一鼠共處一屋還怪噁心的,也不知老鼠藥究竟起沒起效。”

窗外豔陽高照,宿院屋中明亮的一絲陰暗狹隙也無。

陸曈望了外頭的日頭一眼。

夏日的光照在窗前綠樹上,枝葉濃綠,一片繁密。可再過幾月,待到秋日,花盛不再,只餘淒涼。

她收回目光。

“別擔心。”

陸曈起身,走到木櫃前,把四隻瓷罐一一放進醫箱,又重新鎖上。

“不過死期將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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