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重,長樂池畔煙火燃盡,餘煙被風吹散,消失在潮水般的黑暗中。
太師府中嫡子戚玉臺死了。
他出現在儺儀之禮的瘟神偶人中,被人發現時,如嬰兒藏匿母體般蜷縮在偶人肚腹,渾身上下被儺舞的長劍捅得亂七八糟,血幾乎將全身染紅。
屍體雙眼佈滿恐懼,雙拳擦傷,顯然臨死前經歷拼命掙扎。
一同被發現的,還有偶人肚腹中空了的酒壺,以及戚玉臺屍體衣裳上殘留的粉末。
宮中仵作看過,戚玉臺剛剛服食過寒食散。
豐樂樓大火之後,盛京嚴令禁止任何人服食藥散,不知戚玉臺從何得之,一時膽大包天,竟敢攜帶至祭典之上,又恐被人發現,躲在偶人肚腹中吞食,卻因吞食神志不清,未被人察覺,偶人肚腹機關一關,生生被驅儺的長劍捅死在瘟神中。
儺儀之禮,衆目睽睽,太師府的嫡子、戶部官員,就這樣在百官眼皮子底下死了。
太師老淚縱橫。
偶人肚腹機關可從外頭拴扣,戚玉臺爲避人耳目,藏於其中,可究竟是誰將拴扣關上,以至於他無法抽身呢?
所有人,教坊樂工、儺儀舞者、侍衛宮人無一人承認。
那是“瘟神”。
旁人避之不及,無人願意靠近,戚玉臺願鑽入其中,已是十分出格。
或許是哪位樂工經過,順手將拴扣扣上,但事已至此,無人承認。
戚華楹長跪殿中,哭求央告:“哥哥一定是被人害了,有人要害他,將他關在偶人其中,請陛下徹查!”
三皇子元堯看着階下哭得梨花帶雨的美人,憐惜開口:“可是戚大小姐,寒食散可不是有人逼着戚公子服下的。”
他提醒:“距豐樂樓那場大火不過數月,令兄真是一點記性也不長,甚至變本加厲。”
太子大勢已去,祭典甚至不現於人前,從前元堯尚收斂幾分,如今已毫無顧忌,只看向殿中頭髮蒼白的老者,裝模作樣地嘆息一聲。
“陰差陽錯,戚公子竟死在自己父親手中。”
戚華楹渾身一顫。
戚玉臺是死在戚清手中的。
儺禮之上,祛瘟的第一劍,是由“方相氏”刺出。
“方相氏”殺“瘟神”。
父殺子。
接下來舞者跟着刺入的數十劍,加劇了戚玉臺的死亡。
且不提寒食散,若要責怨他人,第一個責怨的應該是戚玉臺自己的父親,當朝太師。
而剩餘的儺舞劍客,也並不知瘟神之中還藏着一個活人。
法不責衆。
何況天章臺祭禮當日,不可殺生。
太師將老邁的身子彎得更低,他沒有辯駁,也沒有央告,沉默地、灰敗地跪在地上,如截被折斷的枯枝,再不會有花開那日。
白髮人送黑髮人,世上最苦,不過如是。
帝王不說話,淡淡看向階下人。
良久,道:“太師,節哀。”
……
皇城之中,衆醫官正往醫官院走。
長樂池邊的歡樂似乎還是轉瞬前的事,一衆醫官卻格外沉默,隊伍死一般的寂靜。
宮中死人,在場衆人都要經歷盤問。不過儺禮之時,醫官院在長樂池靠外邊席位,高臺尚有很長一段距離,整整一夜,禁衛們盤問過後,讓醫官院衆人先回去了。
已是清晨,天色微亮,天邊漸漸亮起一線白光。深秋的清晨已有涼意,歡宴過後更顯冷清。
回到醫官院後,衆人都有些疲憊。
常進讓醫官們先回宿院休息,陸曈正欲同林丹青一起回屋,被紀珣從身後叫住。
“陸醫官,”紀珣道:“我有話同你說。”
陸曈隨紀珣去了他的藥室。
藥室安靜,二人相對而坐,紀珣看着陸曈,片刻後道:“戚玉臺死了。”
陸曈望着他。
“先前院使出事,你替院使爲戚玉臺施診,如今戚少爺雖死於儺禮劍下,但儺禮偶人中,發現他曾服用寒食散痕跡,入內御醫一定會查看他過往醫案。”
他見陸曈不說話,又道:“雖然此事與你無關,但太師府或許會遷怒於你。”
陸曈垂首:“我知道。”
戚家一定會徹查戚玉臺身邊之人,而這數月以來,除戚玉臺屋中下人,與戚玉臺最親近的,只有一個陸曈。
更何況,陸曈還是一個“外人”。
“別擔心,”紀珣寬慰:“醫官院可爲你作證,你是清白的。”
陸曈笑了笑,再擡起頭時,神色已變得平靜。
她道:“其實,今日紀醫官不找我,我也要來找紀醫官的。”
紀珣不解。
“有件事,我想請紀醫官幫忙。”
“何事?”
陸曈默然片刻,纔開口說道:“正如紀醫官所言,太師府或許遷怒於我。我出身平凡,亦無父母兄長在世,孑然一身死不足惜。然而我入醫官院前,曾坐館於西街一處小醫館。”
“其中東家、婢女、夥計、坐館大夫與我並不相熟,不過偶然相處一段時間,他們對我亦一無所知。”
陸曈看向紀珣:“我知紀醫官心底仁善,若我之後不幸出事,請紀醫官看在你我二人蘇南故鄉相處數日份上,護住仁心醫館。此等大恩大德,陸曈沒齒難忘。”
言罷,起身長拜。
紀珣愣了一會兒,忙伸手將她扶起,蹙眉道:“何以突然這樣說?就算太師府心有遷怒,但並無證據,如何隨意定罪於人,更勿提遷怒西街醫館。陸醫官還是不要再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了。”
陸曈卻很堅持:“若紀醫官不答應,我便不起來。”
她平日裡雖堅持,卻鮮少有如此逼迫他人之時,僵持了一會兒,紀珣無奈道:“好,我答應你。”
西街醫館都是尋常平人,以紀家聲勢,照拂並不困難。
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紀珣自己也面露倦意,與陸曈告辭,臨走時,又自言自語開口:“如今盛京一切寒食散禁用,戚大公子的寒食散,究竟從何處得來?”
身側並無人回答,紀珣擡頭,陸曈已走遠了。
似乎未曾聽到他問題。
……
日光漸漸升起來。
金紅色朝霞似一把騰騰燃燒的烈火,潑灑到太師府院中。
僕婦下人們嚶嗚悲泣隔着門,蒙上一層悶悶的霧,弔詭竟似昨夜長樂池畔儺禮上舞者的儺歌,無端聽得人心中發毛。
堂屋裡很是安靜。
戚玉臺靜靜睡在棺材中。
戚華楹傷心欲絕,回府後暈厥不醒,管家已令人去請醫官行診。
戚清坐在棺材邊,手拿絲帕,一點點擦拭戚玉臺的臉。
這棺材原本是他爲自己準備。
他年事已高,早早令人備好棺材置於府中,只待將來有一日登赴仙境,未料到這口花費重金的金絲楠木棺,戚玉臺竟先他一步睡進去了。
造化弄人。
棺中人衣裳已重新換過,渾身也被擦拭得乾乾淨淨,再不似從偶人肚腹中掏出來時可怖猙獰。然而戚清仍繼續擦拭屍體面上不存在的血痕,不肯停歇。
他擦得很認真,一下一下,微微用力了些,屍體嘴角被他擦拭得微微掀起,宛如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
老者的動作慢了下來,渾濁老眼微動。
戚玉臺小時候吃飯弄髒臉,他也是這樣,將兒子抱在膝上,一點點擦拭他嘴角的殘渣。
戚玉臺便揪着他鬍子,含混地叫:“爹、爹!”
戚清得戚玉臺時年紀不小,又適逢仕途正得意之時,嬌妻幼子,榮寵無限。
他很喜歡戚玉臺,正如喜歡自己年輕溫柔的妻子。
但岳家卻瞞着他一件大事,妻子患有癲疾,原是個瘋子。
他不能讓旁人發現他有一個瘋癲的妻子,登往高處的階梯,盯着他的人總是很多,人人都盼着他墜落。
所以淑惠死在了太師府。
那時候華楹已經出生了。
他盼着,心中存着一絲僥倖的期冀,只盼着兩個孩子不會如他們母親一般繼承可怕宿疾。爲此他廣施道場,修橋修路,多年來積攢福德。
幸運與不幸同時降臨在他身上。
戚華楹平安無事地長大。
戚玉臺卻在幼時就開始發病。
本來戚玉臺也該死的。
但當他看到自己曾寄予厚望、看着長大的孩子盯着他孺慕眼神,終於下不了手。
戚玉臺活了下來。
他一時的惻隱之心,換來並非好的結果。這些年,府中日日燃點昂貴靈犀香,用來安撫戚玉臺情志,延緩維持他病情。然而這個幼時聰明伶俐的孩子長大之後日漸平庸,甚至紈絝,他沒有耐心、暴躁、偶爾陰鬱無常,戚清疑心這也是癲疾隨症。
戚玉臺也無法育下子嗣,府中安排通房盡無所出,得知此事時,戚清既失望又鬆了口氣。
倘若生下的孩子又有癲疾該如何?
但若不能誕下子嗣,戚家將來又有誰來繼承家業?
他已經老了,無法再有第二個兒子。
戚清一遍遍擦拭兒子的臉,冰涼僵硬的皮膚掠過手指,那點冷意似也要滲進骨縫中去。
這些年,他不甘心,卻又不夠狠心。以爲自己厭棄這個兒子,但當戚玉臺真正死去時,他竟如一夜間蒼老十歲。殺了妻子的丈夫,失去兒子的父親。
空曠堂廳,華麗棺槨,他佝僂着背坐着,一滴渾濁眼淚落在棺槨上,又被很快拂去。
管家從門外走了進來,哀慟開口:“老爺,小姐悲思過度,醫官瞧過,服過藥已睡去了。”
戚華楹與戚玉臺兄妹情深,昨日祭典大禮,戚清特意叮囑戚華楹看好兄長,最終戚玉臺死在衆目睽睽之下,戚華楹痛不欲生。
良久,戚清道:“照顧好小姐。”
他只有這一個女兒了。
管家躬身:“老爺,接下來怎麼辦?”
戚玉臺雖死在儺儀之上,可一同發現的還有寒食散。三皇子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如今讓他將屍首帶回安葬,已是樑明帝念在昔日舊情。
一切看起來是個偶然。
但絕非偶然。
戚玉臺這些日子都被關在太師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府中下人都盯得很緊。如何能拿到寒食散?
豐樂樓以後,盛京所有商戶都諱莫如深。
無人敢在這個時候冒險。
這些日子,戚玉臺每日安安分分,只等陸曈上門施診。
戚清擦拭動作一停。
陸曈。
太師府這兩月以來,出入生人,也就陸曈一人而已。
說起來,自打陸曈登門以後,戚玉臺的確安分了許多。
屋中守衛並未察覺異常,他以爲是戚玉臺症疾穩定。
但若是其他……
戚清擡眸,握緊手中絲帕。
“陸曈在何處?”
……
陸曈回到仁心醫館時,已是傍晚。
杜長卿和苗良方都已歸家去了,銀箏站在門口正打算關門,冷不防見陸曈出現在門口,頓時驚喜過望:“姑娘怎麼突然回來了?”
陸曈微笑道:“昨日宮中大禮,過後醫官院旬休一日,我明日再回去。”
銀箏又是高興又遺憾:“姑娘怎麼沒提前說呢,廚房裡都沒留飯菜……你想吃什麼,我去做。”
陸曈拉着她:“我還不餓,先進屋說吧。”
銀箏稱好。
門被關上了。
二人進了屋,銀箏點了盞燈放在桌上,見陸曈站在院子前望着窗下出神,就問:“姑娘在看什麼?”
“花。”
陸曈道:“去年你我剛搬至此處時,一朵花也沒有。”
窗下栽的菊花開了三兩朵,一陣秋風過,蕊寒香冷,清致貞姿。
銀箏愛養花,又愛打掃小院,自打她們搬來這院子,一年四季不同花開,總是鮮妍。
“院子是別人的,日子卻是咱們自己的。幾株花又不值錢,看着能讓人心裡舒坦。”銀箏笑道:“姑娘要是喜歡,咱們院子裡還可以養點魚。回頭去官巷挑幾尾漂亮的,帶紅尾的,我看那些大戶人家都這樣。”
陸曈笑起來。
銀箏覷着她:“姑娘瞧着今日心情不錯,可是有什麼好事發生?”
“算是吧。”陸曈轉身進屋,“對了,銀箏,我明日有個重要應酬,你替我選一件好看的衣裳吧。”
銀箏一聽,登時高興,二話不說快步進屋,從黃木櫃裡捧出好幾件衣裙來。
“先前在葛裁縫那裡給姑娘做了新衣,姑娘日日施診也穿不上,天涼了穿着正合適。”她把衣裙攤在榻上,“不過姑娘,是什麼重要應酬,若是須盛裝出席的,這衣料恐怕還是粗糙了些,不如另做一匹?是宮裡的貴人嗎?”她眼睛閃了閃,“還是裴殿帥?”
自打裴雲暎生辰日後,銀箏再也沒見過對方。
她不知陸曈與裴雲暎發生了什麼,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陸曈瞧着都比往日更沉默。有時候坐在窗前,長久地望着遠處發呆。
她隱隱窺出一絲端倪,每回想問陸曈,卻又被陸曈不着痕跡岔開,幾次三番下來,也明白了過來。
她爲陸曈惋惜,卻又不知如何勸解。
銀箏湊近陸曈,“你和小裴大人和好了?”
“不是他。”
陸曈微笑着,從滿牀衣裙裡挑出一件玉色繡折枝堆花襦裙,“這件如何?”
“好看!”銀箏點頭,“姑娘穿這樣淺色的最好看!”
陸曈得了肯定,便將衣裙放在一邊,又將別的衣裳迭好。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遞給銀箏。
銀箏莫名:“這是什麼?”
“今夜戌時,你將此信送至殿帥府段小宴手中,要他交給裴雲暎。”
“給裴殿帥的?”銀箏遲疑,“姑娘爲何不自己交給他?”
“有些話,我無法當面同他說清楚。銀箏,你能不能幫我?”
銀箏愣了一下,猶猶豫豫地開口:“姑娘,你該不會要與裴殿帥一刀兩斷、劃清干係吧?”
陸曈只看着她不說話。
銀箏便嘆了口氣,接過陸曈手中信:“我知道了。”頓了頓,又問:“不過,爲何是戌時?”
陸曈看向窗外:“我明日晚些纔會去醫官院,今晚想吃仁和店的荔枝腰子熬鴨。你去買一碗,回來時,順帶將信帶去殿帥府可好?”
“現在想吃荔枝腰子熬鴨?”銀箏犯難,“仁和店荔枝熬鴨總要排隊……”她說着,一眼瞧見陸曈正對她微笑,精神一振,想了想:“姑娘今日好似真的心情很好。”她起身,“既然如此,那我現在就去排隊,順帶再買點酒燒香螺。”
陸曈點頭。
銀箏說着就要出去,才一推門,聽見陸曈在背後叫她:“銀箏。”
她回頭:“怎麼?”
陸曈看了她一會兒,搖頭笑了,道:“路上小心。”
銀箏出去了,院子裡恢復了安靜。
陸曈盯着窗外梅樹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拿起榻邊那條玉色襦裙換上,走到梳妝檯前坐下。
鏡中女子芳年華月,皓齒明眸,一雙極黑的眼睛眸色淡漠。
她拿起桌上木梳,細細梳理滿頭烏髮,細心梳好髮髻,末了,插上一隻木槿花簪。
花簪伶仃纖細,陸曈看了片刻,又低頭從妝奩裡挑出兩隻烏金紙剪的蝴蝶,這是景德門燈夕時,銀箏在燈市買的,她一次也沒有戴過。
陸曈把蝴蝶簪在髮髻兩側,微微一動時,蝶翅一扇一扇,展翅欲飛。
漂漂亮亮,乾乾淨淨。
做完這一切,她離開妝臺,打開木櫃,從木櫃中取出四隻瓷罐。
瓷罐冰涼小巧,陸曈把臉頰貼上去,許久許久,依戀地蹭了蹭。
她拿着瓷罐走到梅樹下,將瓷罐中的泥土倒出來,一併掩埋在花泥裡,又將瓷罐放回櫃子。
最後,陸曈再看了一眼小院,關上門,提燈出了醫館。
夜幕降臨,西街檐下燈籠搖晃,一片靜謐。低矮平房裡,一點點昏黃從窗縫透出,有小孩趴在窗前桌臺,磕磕巴巴地默三字經。
“……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
“……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
陸曈停下腳步。
似乎在很久以前,她犯了錯,回家時也被父親這樣罰抄三字經。
母親想護,被父親推出門外,木頭做的戒尺又寬又長,映着父親怒氣衝衝的臉。
“養不教,父之過。陸曈,你如此頑劣,我教不好你,將來會有人在背後戳我脊樑骨的!”
養不教,父之過。
自己兒子犯了錯,自該父親來教育。
應該如此。
本該如此。
陸曈望着窗裡的陰影,眸色一片淡漠。
“吱呀——”一聲。
門被推開,昏黃溢了一地,葛裁縫的媳婦提着水桶從屋裡出來,見到窗下駐足的陸曈一頓:“陸大夫?”
陸曈頷首。
婦人把水桶裡的殘水潑在屋外地裡,笑着問道“這麼晚了,去哪裡呀?”
陸曈微笑:“回家。”
“噢。”婦人點了點頭,又提着水桶進屋去了。
走了兩步,忽又反應過來:“不對呀,仁心醫館不是後頭嘛,陸大夫怎麼往南邊走?”
她開窗探出頭去看,夜裡起了薄霧,看不見女子的影子。
燈籠微光在腳下晃盪,濃重寒霧裡,暖色的光驅走所有寒意。
陸曈微笑着走在夜色裡,神色一片平靜。
她要回家了。
終於,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