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受傷

“小心——”

身後傳來紀珣驚呼。

陸曈心中一緊,千鈞一髮之時,忽然另一道凜冽銀光驟然出現,刀尖被打得偏了一寸,緊接着,陸曈感到自己被人一拉,“砰”的一聲,銀刀斬下匕首向前刀光,又是一道寒芒閃過,地上人嘴裡溢出一絲痛呼,匕首連同半截手腕齊齊落地。

嫣紅鮮血登時灑了一地白雪,裡頭人聽見外面動靜,紛紛出來探看。

地上人尚在掙扎,一把鋒銳銀刀已抵住他咽喉。

裴雲暎將她護在懷中,冷冷盯着地上人,眸中殺意凝聚。

“誰派你來的?”

衙役捂着斷手在地上翻滾。

一隻靴子踩上他腕間。

“說。”

“是太師!是太師大人讓我來的!”

地上人終於忍不住劇痛,大喊開口:“太師讓我跟着陸曈到蘇南,趁機殺了她!”

陸曈一怔,四周奔出來的禁衛醫官們也是一愣。

陸曈垂下眼簾。

先前好幾次,她的確感到有人暗中窺伺的目光,但一路到蘇南相安無事許久,後來又自己留心四處,未曾發現什麼不對。

原來不是錯覺。

戚玉臺身死,活着的她對戚家再無用處。更何況對戚清來說,只要有懷疑,無需證據,便可以下手。

她在戚清眼中是個死人,無論在盛京還是蘇南都一樣。

段小宴看了一眼身後,癘所的病人們聚在門口張望,怕被病者們瞧見此等血腥場景,段小宴看着地上人問:“大人,怎麼處理?”

銀刀收鞘,裴雲暎道:“拖走。”

他鬆開陸曈,擰眉打量她:“有沒有受傷?”

陸曈搖頭,正想開口,目光突然定住。

滿地厚厚白雪中,有一滴一滴嫣紅滴落下來,在雪地綻落成花。

他的銀刀已收回刀鞘,陸曈目光往上,落在面前人左臂之上。

黑鱗禁衛服華麗又硬朗,色調冷澤,縱然受傷也看不清楚,然而仔細看去,左臂之上,有一線細細刀痕劃過的口子,血就是從那裡滴落下來。

“你受傷了?”她問。

剛纔衙役衝她亮出匕首時,是裴雲暎將她拉開,匕首近在眼前,他替她擋了一刀,若非如此,那刀應當刺進她心口。

裴雲暎低頭看了一眼,不甚在意道:“小傷。”

他仍看着她,視線將她打量,似在確認她是否真的安然無恙。

蔡方和李文虎從遠處小跑過來,看着段小宴等人將方纔的殺手拖走,神色有些惶恐:“縣衙裡怎麼會混進賊人……”

“是衝着我來的。”陸曈道,“是我之過。”

“這……”二人不知盛京之事,一時面面相覷。

裴雲暎看向陸曈。

“既爲殺你,或有同夥。”裴雲暎道:“我去審人,你先回去休息。”又側首喚來一個禁衛,令禁衛守着她,也不管左臂傷痕,掉頭離去了。

陸曈看着他背影,目光落在面前的雪地上。

雪地一片銀白,方纔殷紅血跡如條流淌小河蜿蜒,觸目驚心。

她攥緊掌心。

……

好好的大雪烹慶,陡然發生這麼樁意外,衆人都有些心神不寧。

陸曈回到癘所,仍如平日一般給人換過藥,又回去宿處繼續做藥囊。

做着做着,就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大仇得報,該死之人已全部賠命,原以爲這世上一切都已了結得清清楚楚,她回到蘇南,安心等待不知何時降臨的死亡,偏偏在這時候遇到裴雲暎。

正如當年那張寫在牆上的債條一般,欠債的、討債的,算也算不清楚。

想到離開時裴雲暎左臂的傷痕,心中忽而又生出一股煩躁。

藥囊被緊緊捏在指尖,門外傳來腳步聲,陸曈擡眸,窗外,段小宴一張笑臉探了進來:“陸醫官。”

陸曈一頓。

少年步履輕快,自然熟地進屋在她對面坐下,“剛纔的人審完了,我過來看看你。”

陸曈看着他:“是什麼結果?”

“還能有什麼結果,姓戚的老匹夫自己死了兒子,非要拖其他人陪葬。你前腳離開蘇南,後腳就派人跟上打算在途中取你性命。若不是我哥有遠見,早被他鑽了空子。”

“裴雲暎?”

“是啊,”段小宴道:“雲暎哥猜到戚老狗定沒憋着好心。所以在護送醫官的護衛們中安排了他的人時時提防。盯得很緊,那些人沒有察覺。”

“後來我們也來了,蘇南的人更多,刺客更找不着機會,才狗急跳牆。”

段小宴拿起筐裡一隻藥囊,“你別擔心,刺客都招了,一共有好幾人藏在蘇南城裡,現下都已拿下。如今戚家已倒,不會再有人取你性命。”

陸曈不語,只盯着小筐,片刻後開口問:“他的傷怎麼樣了?”

段小宴眨了眨眼,似才反應過來陸曈說的是裴雲暎方纔救她左臂上捱了一刀,一拍桌子嚷道:“哎呀,相當嚴重,剛纔我們審犯人的時候,他臉色都白得嚇人,差點昏倒。”

陸曈平靜道:“殿前班的護衛,應當不會虛弱至此。何況我看過他傷口,不至你說的如此嚴重。”

少年眼珠子一轉:“陸醫官,這你就有些盲目了,我哥先前在岐水平亂,日日刀光劍影,可不是容易事。等兵亂一平,立刻又帶着藥糧馬不停蹄趕到蘇南。如此奔波,人本就虛弱,這下一受傷,簡直雪上加霜。”

“他受了傷,你不去看看嗎?”

不等陸曈回答,段小宴又咧嘴一笑,“其實我來找你就是爲的此事。我哥審完人回宿處了,常醫正在癘所忙,叫我尋個醫官去給雲暎哥包紮,我瞧大家都抽不開身,還好你在。陸醫官,我把包紮的藥和布條都放在門外了,畢竟我哥是爲你受了傷,你醫術那麼高明,把他交給你我放心。”

他起身,把藥囊丟回筐裡,“我還有公務在身,就先出去了。”

言罷,不等陸曈開口,逃也似地竄出屋。

他跑得很快,陸曈再叫已來不及,默了一下,放下手中藥囊走出屋,院子裡的石桌上果然放着個藥託,裡頭擺着乾淨的水和布條,還有一些傷藥。

她走到石桌前,心中微微嘆氣,終是將藥託捧了起來。

……

禁衛們的宿處離醫官宿處很近。

也是爲了保護醫官,蔡方特意尋了相鄰的兩處宅子。

禁衛們此刻跟着蔡方出去,院子裡並無他人。

青楓瞧見陸曈時,目光閃過一絲驚訝,待瞧見她捧着的傷藥時,瞭然側過身去,替陸曈推開屋門。

陸曈走了進去,屋門在身後關上。

屋子裡很暗,並未開窗,蘇南的這個冬日陰沉沉的,白日也像是傍晚,桌上燃着一點燭火,搖曳燈火下,一扇屏風後,隱隱顯出一個人影。

聽見開門動靜,對方也沒有動彈。 陸曈捧着藥盤往裡走,待繞過眼前屏風,就見一道挺拔人影背對她坐在桌前,只穿一襲墨色中衣,正側首將衣裳褪至肩下,露出左臂上一道淋漓傷口。

桌上放着清水和傷藥,似乎是打算自己上藥。

察覺到有人近前,他道:“出去。”

陸曈放下藥盤。

他微微蹙眉,一擡頭,頓時一怔。

“段小宴讓我來給你上藥。”陸曈開口。

裴雲暎看着她,沒說話。

陸曈擡眸,示意他放下手臂,待他放下手臂,她伸手,去脫裴雲暎的衣衫。

指尖落在光裸皮膚上,二人都略微頓了一頓,很快,陸曈就收起心中思緒,剝開他的外裳。

衣裳被全然褪了下去,露出青年光裸的半身,他的身材修長結實,常年練武,肌理線條分明,輪廓流暢似只美麗獵豹,有種蓄勢待發的力量感。

陸曈見過很多人的身體。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活着的、死去的,正如林丹青所言,醫者見慣病者身體,早已習以爲常,她先前也不是沒見過裴雲暎赤着上身模樣,然而此刻,心頭卻忽而閃過一絲極輕的不自在,令她取用藥物的動作也不如往日熟稔。

這點生澀被裴雲暎捕捉到了。

他看她一眼,頓了一下,忽然開口:“你怎麼不敢看我?”

陸曈擰手帕的動作緊了緊,語氣依舊平靜:“裴大人想多了。”

她低頭這般說着,神色如往日一般鎮定無波,卻根本不看他的眼睛。

裴雲暎垂眸看着她動作。

陸曈用帕子清理過他臂上傷口,刺客的傷口並不深,他避開得很及時,她拿過藥瓶,將膏藥抹在他傷口處,又挑選一條幹淨白帛替他包紮。

整個過程,二人都沒有說話,窗外風雪寂靜,偶有大雪壓碎樹枝的脆響。

一片安靜裡,陸曈感到頭頂那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灼灼令人無法忽略。

屋子裡沒有燒炭盆,蘇南物資緊缺,取暖之物都先緊着癘所和蘇南百姓。明明寒日冷冬,陸曈卻覺得自己臉頰有些發熱。

“從我到蘇南起,你一直躲着我。”

頭頂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怕什麼,以爲我會一直糾纏你嗎?”

陸曈一怔,擡頭,正對上他看來的目光。

他語氣很淡,神色也是淡淡的,那張俊美的臉不似往日風趣親切,林丹青私下裡問過她好幾次,是否和裴雲暎發生了什麼不爲人知之事,以至於這次重逢顯得格外生疏。

她刻意躲避裴雲暎,裴雲暎也沒有試圖靠近,像兩個不太熟的陌生人,維持着一種冷漠的距離。

陸曈沒回答他的話,只道:“爲何派人在蘇南保護我?”

他看了她一會兒,移開目光:“順手的事。”

“是我讓你錯失親手報復戚清的機會,”他道,“應當負責到底。”

陸曈沉默。

他總是把這些事說的雲淡風輕。

陸曈目光又落在他胸前:“這是在岐水受的傷?”

他身上添了不少疤痕,新鮮的、猙獰的,同那道多年前拙劣稚嫩的傷口一道,在獵豹身上留下傷痕。

裴雲暎看了一眼,不甚在意道:“快好了。”

陸曈低下頭。

她聽蔡方和李文虎說過,裴雲暎在岐水平亂的威風,他們無數次在醫官們面前崇拜誇讚他的英勇善戰,但陸曈清楚,岐水亂軍爲禍許久,先前數次剿亂不定,必定不是件容易事。

眼下看來,那應當很艱難。

裴雲暎低頭看着她片刻,忽然開口:“你擔心我?”

不等陸曈說話,他又淡淡道:“你現在是以什麼身份擔心?醫官,還是別的?”

陸曈喉頭髮緊。

攥着布條的手不鬆,她覺得自己宛如一瞬被看穿,不可在這裡多呆一刻,否則再待下去,以對方的聰明,很難不發現端倪。

她站起身,把藥瓶擱在桌上。

“你的傷包紮好了,我把膏藥留在這裡。夜裡,你自己再換一遍。”她說,“晚點會再送湯藥過來。”

言罷,俯身端起桌上水盆,就要出去。

裴雲暎看着陸曈。

她說話的語氣很平靜,卻不知道自己腳步有多慌亂。

陸曈比在盛京時候瘦了很多,不知是不是治疫太過操勞的緣故,原本就瘦小的身體如今看起來更加孱弱,臉色也很蒼白,灰青棉袍襯得她像只快要凍僵的小動物,即將要沉睡在這場冷酷的嚴寒大雪裡。

他心中一動,忍不住叫她:“陸曈。”

她停下來:“裴大人還有何吩咐?”

蕭蕭朔雪,浩浩天風,屋外長闊冷意令人清醒幾分。

他看了她許久,道:“沒什麼。”

……

陸曈回到了宿處。

桌上藥筐裡,沒做完的藥囊已被拿出去了,屋子裡沒人,她在窗下坐下。

窗外正對小院,寒雪紛飛裡,遠遠可見落梅峰影子,一片寒林裡,隱隱可窺點點嫣紅。

陸曈微微出神。

落梅峰的紅梅一向開得好,愈是大雪,愈是濃豔,滿枝豔色奪人。過去她總是坐在樹下,學着芸孃的樣子,冰梢絳雪總會令人沉靜,再煩悶的心情也能在這裡得到平靜。

今日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有些東西,似乎並不能像自己以爲的全然掌控,更無法做到乾脆利落的一刀斬斷,宛如綿綿無盡的柳絲,斷了又生,全然無盡。

鼻腔突然傳來一點癢意,像是有細小蟲子從裡頭蠕動出來。

林丹青抱着醫箱從門外進來,笑道:“今日小雪,裴殿帥送來的藥湯不錯,我剛纔去癘所瞧過,大家精神都好了許多,咱們晚點也喝……”

“哐當——”一聲。

林丹青手上醫箱應聲而落,看着她驚道:“陸妹妹,你怎麼流鼻血了!”

陸曈茫然低頭,不由一怔。

有殷紅的、刺眼的紅色自鼻尖滴落下來。

一滴、又一滴。

像朵落梅峰開得豔麗的紅梅,嬌朱淺淺,漸漸氤髒她的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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