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簡言站在原地, 低垂着眼，緊緊盯着紙上猩紅的文字，額前冷汗直冒。
【我承諾, 我自願獻出自己的血肉】
【我承諾, 我自願獻出自己的精神】
【我承諾，我自願獻出自己的生命】
原本的思想品德綱領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這三行詭異的、令人心底發毛的文字。
反反覆覆，密密麻麻。
明明是無聲且靜止的存在, 但卻莫名給人一種彷彿它是有生命般的錯覺, 針一樣刺眼，像是要透過瞳孔侵入他的大腦之中一樣。
強烈的不祥感令溫簡言汗毛倒豎, 陰冷的感覺透過紙面滲入皮膚之中來，手指的關節都跟着變得冰冷而僵硬。
他緊緊捏着那頁陰冷的紙，指尖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
這三行字是什麼意思？
他接下來是需要朗讀上面的內容嗎？
還是說……
他已經讀了呢？
在這個念頭冒出腦海的一瞬間, 溫簡言不寒而慄，一下就從頭冷到了腳, 脊背上又冒出一層冷汗。
“……”
剛剛還持續的、穩定的唸誦聲毫無預兆地停止了, 突如其來的寂靜襲來, 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心下一緊。
在這種情形之下，最爲緊張的，莫過於溫簡言的隊友了。
先前站起來的主播之中，停頓最久的時間是十五秒。
十五秒。
幾人彼此對視一眼，看清了彼此眼底的凝重。
也就是說, 只要停頓超過了這個界限, 主播的生命就危在旦夕了。
無形的時鐘滴答作響, 開始倒數, 每個人的神經都緊繃了起來，開始在心中數着時間的流逝。
橘子糖半側着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身後的幾人，無聲無息地擡了下手指示意。
——做好使用道具的準備。
橘子糖並不準備在這節課上犧牲一個隊友——不僅僅因爲溫簡言還有更大的價值，更是因爲她有能力這麼做。
A級副本的規則雖然難抗，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但是，只要操作得當，也不是完全沒有任何可能的。
蘇成坐在座位上，脊背繃的筆直，緊抿的嘴脣暴露了他的不平靜。
他扭頭看向站在一旁的溫簡言。
他坐着，對方站着，手裡的紙張正好擋住他的視線，他只能看到對方緊緊捉着紙張邊緣的，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指。
還有八秒。
【誠信至上】直播間：
“啊啊啊啊啊趕緊唸啊！！時間不多了！！”
“別做夢了，我看主播這次是真的要完蛋了，之前還有人吹什麼主播遇到這種情況危險不大……醒醒吧，我承認主播確實能力不俗，但是能不能別忽略事實，他的san值已經低得危險過頭了，這已經不是意志力能改善的事情了。”
“所以究竟是怎麼回事啊，主播是看到了什麼了嗎？可他不像其他人一樣盯着旁邊，而是一直死死地盯着手中的那張紙啊……”
“啊啊啊什麼時候直播間可以同步幻覺啊！一人血書！”
“二人血書！”
……
“不過，我倒是寧願他看到了什麼恐懼的幻覺，如果是紙上的內容真的變了，那可真就麻煩了……”
“確實。”
“主播這次凶多吉少啊。”
正在直播間內聊得熱火朝天，對主播的未來報以悲觀之時，忽然，溫簡言毫無預兆地開口了：
“……育英綜合大學是我的母校，它孕育了我，培育了我，我的成就是學校的成就，我的未來是學校的未來。”
他的聲音是冷靜的，平和的，就像是剛剛長達近二十秒的停頓從未發生過一樣，清晰而準確地朗讀着綱領之中的內容。
“爲了育英綜合大學，我承諾接受思想品德培訓，遵守思想品德綱領，絕不違背學校的教誨。”
和嚴陣以待的橘子糖等人一樣，聽到溫簡言開口，【誠信至上】直播間內，所有的在線的觀衆都長長鬆了口氣：
“啊啊……嚇死我了，總算是重新開始讀了。”
“真的，就差那麼一點，我就要以爲主播這次寄了。”
“剛纔的直播間裡也太危言聳聽了，說什麼紙上的內容被篡改了……你看主播現在朗讀的速度和節奏，那像是被改過的樣子嗎？”
溫簡言垂着眼，緊緊注視着掌心之中的紙張。
上面的文字猩紅刺眼，驚悚詭異的三行承諾和剛剛沒有任何改變，但是，他的聲音卻仍舊是平靜地，沉穩地念着和紙上內容毫不相關的“思想綱領”，並且一字不差。
“我是育英綜合大學的一份子，我愛我的母校，我永遠也不會離開我的母校。”
他念完了。
可是，副校長卻沒有第一時間出聲，整個階梯教室鴉雀無聲，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橘子糖扭過頭，向着身後看去。
溫簡言扯了扯嘴角，衝她露出一個微笑，只可惜，幾乎比手中的紙還要蒼白的臉色，以及沒半點血色的脣色都令人無法放心，看着駭人無比。
他收回視線，向着講臺上看去。
副校長的臉孔蒼白瘦削，用一雙渾濁無神的雙眼緊緊地盯着溫簡言，像是禿鷲盯着腐肉，陰冷詭異。
但是，和其他的NPC不一樣，這個狀態並未維持多久。
終於，他開口了：
“……坐下吧。”
雖然語調和先前沒什麼兩樣，但是，之前給其他主播的公式化誇獎卻沒有了，因爲顯得十分僵硬。
即使如此，橘子糖蘇成等人依舊長長地鬆了口氣。
他們知道，這意味着溫簡言的危機徹底解除了。
溫簡言將手中的紙放回桌上，準備往下坐，但是，膝蓋剛一彎曲，他就感到頭暈目眩，所有的力氣就像是從他的身體之中抽離，整個人頓時一歪，下意識地就往旁邊倒去。
“！”
蘇成一驚，下意識地伸手想扶。
但是，下一秒，溫簡言就已經好好地坐回到了椅子上。
“……”
蘇成一怔，幾乎以爲自己剛剛眼花了。
他頓了下，收回了手。
溫簡言坐在椅子上，耳邊一陣嗡鳴，感到自己的靈魂和身體就像是分離，整個世界都顯得十分遙遠。
在這種狀態下，他轉動了一下頭顱，向着自己的右側看去。
視線的邊緣昏黑，一切似乎都在微妙地搖晃着，在這似真似幻的區間內，“幻覺”本人卻顯得過分真實，就連那陰冷的溫度都比先前更加鮮明。
“怎麼，是想謝謝我嗎？”
“幻覺”問。
ωωω★ ⓣⓣⓚⓐⓝ★ ￠ ○
“……”
謝你個頭。
溫簡言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
剛剛坐下，他的手機就嗡嗡地震了一下。
溫簡言頓了下，從課桌下隱蔽地拿出手機，看向屏幕。
是橘子糖在羣裡發了消息。
別挨老子：？
蘇成緊隨其後。
預言家：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突然停下來，把我們都嚇壞了，是san值太低，出現幻覺了嗎？還好？
他一次性發的東西太多，問題一個接着一個，密的很，溫簡言看着有點頭疼。
溫簡言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然後回覆道：
【比較複雜，我不太確定是真是假，下課再說】
別挨老子：就差那麼一點我就要採取後備手段了，知道不？
別挨老子：還有，你的臉色跟鬼一樣，醜死了。
溫簡言笑了下，正準備打字回覆，正在這時，一條突兀的信息跳了出來：
雨果：OK了。
“……”
溫簡言一怔，剛剛摁下去的手指停留在了屏幕上，視線緊緊注視着那個迄今爲止幾乎很少出現在羣聊之中的名字——雨果？
這一下子，其他幾人全都被炸了出來。
別挨老子：？
衛城一戰：？？？
希望的田野上：？？？？？
別挨老子：等一下，什麼叫OK了？把話說清楚行不行？
顯然，橘子糖再次被雨果不說人話風格的惹怒了，雖然她現在不在溫簡言的面前，但是，溫簡言卻好像能看到她陰沉沉的暴躁模樣。
雨果：找到校長室了。
雖然看到雨果在這個時候冒出來，溫簡言心裡已經有了點預感，但是，在真正看到他將這句話發出來的時候，他還是不由得心口一跳，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自從上次在小超市門口分別之後，雨果不只是在他們的眼前消失，甚至在羣聊裡也消失了，幾次橘子糖的聯絡信息都像是石沉大海，整個人就像是原地蒸發了一樣，而他的再一次出現，居然帶着一個如此重磅的信息，幾乎把所有人都砸了個暈頭轉向。
別挨老子：！
別挨老子：我們還有一小時半下課，見面位置你定。
雨果：不行。
別挨老子：？？？
雨果：必須是現在。
溫簡言猶豫了一下，開始打字。
【你能找到校長室，是因爲副校長現在離開了行政樓嗎？】
雨果：對。
怪不得。
溫簡言握着手機，心下微微一沉。
其實剛剛他就隱隱有猜測了，這次給他們上思想品德課的人是副校長，而不是某一位老師輔導員什麼的，這本身就有些不合常理，不過如果事情是這樣的話，他也終於明白了，爲什麼之前雨果始終沒有路面，而思想品德課一開始，他就有了結果。
其他人還沒有來得及回覆，雨果就又很快發來了信息。
雨果：想辦法逃課，我在教學樓外等你們。
別挨老子：逃課？？你認真的？@雨果
別挨老子：所以現在外面什麼情況？@雨果
別挨老子：你至少先給我解釋一下！@雨果
只可惜，在發完上面那條之後，雨果就再次石沉大海了，無論橘子糖接下來怎麼艾特，都沒再出現了。
別挨老子：雨果這個**我**他了個*****
溫簡言：“……”
他握着手機，擡起眼向着教室內看去。
不知道是不是他現在的san值降低太多的緣故，明明階梯教室看上去和先前毫無任何改變，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整個教室就給他一種詭異的違和感，和記憶中的畫面比起來，響聲產生了些許的扭曲，像是被加上了一層怪異的濾鏡。
他嗅到空氣中有着奇怪的甜味，微弱卻刺鼻，似乎在以前的什麼地方也嗅到過。
隔着微微有些發紅的空氣，講臺上，過道中，五個NPC的臉孔顯得越發慘白駭人，他們的眼珠滾動着，一刻不停地注視着階梯教室內的動靜。
遠處的窗戶外仍舊一片漆黑。
僅憑視覺，根本無法弄清教室以外究竟是什麼情況，黑暗之中有潛伏着什麼樣的危險，之前撞門的主播究竟爲何突然銷聲匿跡。
在這種情況下，“逃課”顯然並不是一個多麼明智的決定。
可是……
如果雨果說的是真的，那也就意味着，倘若錯過了這個機會，他們要再想要接觸到【校長室】，以及裡面無論是什麼的隱藏道具，就只能再等到下一個星期五的思想品德課了。
溫簡言抿着脣，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手機的側面，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很快，他做出了決定。
他低下頭，開始在屏幕上快速打字。
你忠實的朋友匹諾曹：我記得你剛剛說，差一點就動用了後備計劃？@別挨老子
你忠實的朋友匹諾曹：是什麼？
*
雖然橘子糖對雨果的積怨已經頂到了嗓子眼，但是即便如此，她也清楚，在現在的情況下，他們能做的也只有逃課了。
畢竟，他們進入這個副本的目的本就不是爲了通關，那難度要遠比他們現在所做的事情低上許多，想要完成懸賞任務，得到隱藏道具，逃課成爲了擺在他們面前的唯一選項。
於是，在溫簡言發話之後，橘子糖還是不情不願地同意了。
她的確是有後備計劃。
作爲夢魘之中根基最深的幾位頂級主播之一，她手中留存的道具量幾乎是其他普通主播無法想象的，這些道具在S級副本之中的使用限制很大，但是，在A級副本之中時，卻是能夠很輕易地扭轉局勢的。
別挨老子：總之差不多就是這樣，你確定自己沒問題？@你忠實的朋友匹諾曹
你忠實的朋友匹諾曹：嗯。
事實上溫簡言也不是完全確定這個過程會不會出差錯，但不得不說，橘子糖給出的“後備方案”，確實是他們現在的最優選項了。
別挨老子：行，你給信號。
溫簡言收起手機，擡起眼。
教室裡迴盪着又一位主播的朗讀聲，聽在耳朵裡，顯得格外失真，像是在遠處唸誦着什麼更陰暗，更可怕的東西。
不過，溫簡言的關注點並不在這裡。
他在關注這四位“學生會成員”。
講臺上的副校長好處理，他的視線始終會聚焦在站起來的主播身上，但是，那四個學生會成員就不一樣了。
自從朗讀開始，他們就開始在過道內巡邏徘徊，不放過任何一個死角。
這樣看的話，他們幾乎不可能在不被發現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這裡。
但是……溫簡言觀察的更仔細，也更有耐心。
這四個學生會成員的徘徊路徑是固定的，他們的步伐僵硬平緩，這也就意味着，他們的速度同樣也是固定的。
這也就意味着，在第三圈之後，第二位學生會成員走過講臺前時，會出現一個十分短暫的空隙——而接下來的正好八秒鐘之時，從他們的座位到教室後門，是無人看守的，並且，這四名成員會正好背對着他們的方向。
唯一比較頭疼的，是第四名學生會成員。
他雖然背對着他們，但是，站着的位置卻離後門很近，也就是說，如果他們要離開，就必須經過他的身後。
不過，所幸的是，橘子糖的後備計劃裡的其中一環，正好能夠針對解決這一情況。
溫簡言放平呼吸，靜靜等待。
一圈。
兩圈。
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正在一點點加快。
第三圈。
溫簡言的視線追尋着第二名成員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窗戶旁邊的一個主播正在朗讀綱領，副校長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運氣不錯，正好是他們相反的方向。
三米、兩米、一米。
第二名成員走到了講臺前。
溫簡言的手指落下，隊伍之中每個人的手機都“嗡”了一聲。
四位學生會的成員背對着他們。
就是現在。
下一秒，只聽“砰”的一聲響，像是燈泡被什麼無形的力量壓迫，猛地炸開，剎那間。整間教室漆黑一片，四處響起
這種黑暗並不尋常。
與其說它是由於光亮消失導致的結果，不如說，是由於它的出現，而導致了光亮的消失，由特殊道具製造的黑暗能夠籠罩一切，除非有人擁有更高階的驅散道具，不然是不可能看清任何東西的。
最重要的是，它除了遮蔽視線之外，也能暫時麻痹NPC的感知。
沒人說話，沒人釋放信號。
但是，在所有人的心中默契地同時閃現一個念頭：
行動。
他們藉着黑暗的掩飾站起身，悄無聲息地向着教室的後門衝去。
空下來的座位上，緩緩浮現出一道道被複製版的影子——有着和他們一樣的面孔，一樣的氣息，面無表情，僵硬如木偶。
唯一一個距離後門最近的學生會成員背對着他們，在黑暗之中一動不動，它的感官被黑暗麻痹，無法感覺到從自己身後溜走的學生。
很快，衛城最先來到後門。
他把手按在門把手上，輕輕一扭。
準備好的強制開門道具甚至沒有派上用場，門就開了。
很順利。
衛城的手指在屏幕上輕點一下，早已準備好的信號發了出去。
“嗡。”幾人的手機再次震動了一下——
快。
溫簡言加快腳步，他強行忍耐着幻覺和幻聽導致的眩暈感，僅靠着那撐着骨頭的意志力，緊緊跟着前方的蘇成。
他的san值確實太低了。
但是，至少這幾十秒還是能撐住的。
只要離開了階梯教室，“不能吃東西喝水”的禁令就消失了，他就能及時補充san值，讓惱人的幻覺消失了。
快了。
這次的行動之中，他們每一步的運氣都很好，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們就能金蟬脫殼，離開教室。
溫簡言加快腳步。
架在鼻樑上的眼鏡驅散了黑暗，他看到，前方的門越來越近。
五米——三米——兩米。
馬上到了。
“咯。”
忽然，毫無預兆地，細微的骨骼摩擦聲在黑暗之中響起。
沒人能看到——那個前幾個人行動時，被黑暗麻痹感知，一動不動的學生會成員，在溫簡言即將經過時，卻像是嗅到水域內鮮血氣味的鯊魚，緩慢而僵硬地扭動起了脖子。
它像是感知到了什麼一樣，一點點地扭過頭，向着背後看去——
“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