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聽到了譚維的話,譚芳庭努力地睜了睜眼睛。
他用盡力氣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衣櫃。
譚維拿起姑姑譚佳藝找出來的衣服,放在他眼前。
“你看,我給你拿出來了。您說的話、交代的事兒,我一件件都記着呢。保準兒給您都辦好了,放心吧。”
譚芳庭呼吸有些急促,喉嚨裡咕嚕着,已經說不清話了。
聽到兒子的話,終是放下心來,勉強地點了點下巴。
現在,他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隨後,他又眼巴巴地看向門口。
忽然,譚芳庭的身體蜷縮起來,額頭冒起了冷汗,緊緊地握住了拳頭。
“爸!是不是太疼了?”
譚維看到父親這樣,眼中帶着擔憂,他焦灼地看了看掛鐘上的時間。
譚維知道,他等着呢。
等着爺爺,等着姑姑,等着葉檀。
等到自己了了心願,便要去和母親團聚。
只是,怎麼這一次,又是丟下自己一人呢?
有那麼一瞬間,譚維有些衝動跟着父親一起去了。
隨後他又想到了之前答應葉檀的話。
可惜...
自己簽了合同,答應表妹得好好幹活。
他轉頭望向窗外。
太陽此時已經出來了,院外光亮起來。
光線透過玻璃,照入了房間。
譚正英在女兒的攙扶下迎着光走了進來。
譚維看到爺爺過來,給他讓了個位置。
看到自己的兒子瘦得不成人樣,虛弱躺在牀上,一副大限臨頭的樣子。
這位倔強了一輩子的老人,目光中也流露出了一絲悲痛。
譚芳庭看到許久不見的父親,也是激動得胸口起伏。
他竭盡全力顫顫巍巍地將手稍微擡了起來。
看到兒子想伸手,譚正英也伸臂,拍了拍他的手。
“你不要動了,省些力氣吧。”
隨即坐在了他身旁,仔細地打量着兒子的面容,沒有說話。
正如同譚維記得自己年幼時,父親的精氣神兒。
過了半晌,他終於對兒子說道。
“當年你出生的時候,還是這麼一丁點。”
譚正英努力回憶了,用手比劃了一下。
然後接着說:“一眨眼,就長大了,比你爹還高還壯。做錯了事,我也沒力氣罵你打你了。”
他仔細瞧着兒子,用蒼老而乾枯的手掌撫摸起了他的臉龐。
譚正英現在還記得,自己的兒子剛出生時的情形。
小小的人兒紅彤彤、皺巴巴的好像一隻小猴子一樣。
剛剛當上父親的自己,手足無措的看着懷裡的孩子只覺得無限憐愛。
這麼一丁點兒的孩子,可怎麼養大啊?
後來養着養着,真的瓷實像只小皮猴,掛在自己的手臂上打着千兒。
歡快地叫喊着:“爸爸。”
“可是,你怎麼就長得這麼快呢?還要走在我前面?”
說着,譚正英再也忍不住,眼角溼潤了起來。
一旁的譚佳藝別過了臉,不忍直視,也用手背擦拭着眼角的淚水。
人生最悲慘的事情之一,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
剛纔她想勸老父不要過來,不過拗不過他的倔強。
還是扶着他過來了。
過了一陣,譚芳庭似乎緩過了勁兒。
眼神反倒越來越亮,雙頰泛起了紅暈。
他嗬嗬地喘息,他搖了搖頭嘶啞着聲音喊了一聲。
“我——沒事,等!”
“芳庭啊!”
譚正英嘆息一聲,有些不忍心。
人老了,容易心軟。
何況是面對自己曾經寄予厚望的孩子?
譚正英眼看着兒子這副了無生機還在苦苦熬着時間的樣子,不由勸道。
“她原諒你了,別記着了。乖,聽話。”
他已經是一副迴光返照的模樣,只因爲心中的愧疚,還在挺着不肯嚥下那口氣兒。
“芳庭啊,不要等了。安心睡吧,不要怕,爸陪着你呢。”
他如同哄年幼的兒子睡覺似的,輕拍着他的手。
誰也不想眼睜睜地看着至親死在兒子面前。
可是,作爲父母更不想看着孩子忍着病痛在煎熬。
譚芳庭的眼神明明滅滅,最後卻是死死地盯着門外。
他知道,自己的時間到了。
終究是等不到了。
他看向自己的兒子:“記得把東西給她,替我說聲對不住...”
譚維連忙點頭答應,眼眶開始變得通紅。
到了時限,還是要面對別離。
譚芳庭緊緊握住了父親的手:“爸,對不起。兒子...不孝,不能...”
他的聲音漸漸地低沉下來,斷斷續續。
話還沒說完,臉色卻開始肉眼可見的灰暗下來。
只是梗着脖子還想說完,卻怎麼也說不了。
譚正英握着兒子逐漸變得冰涼的手,悲痛地閉上了雙眼。
“爸爸原諒你了,一路走好。”
說完,他伸出手,爲譚芳庭合上了雙眼。
“人家都說養兒一百歲,常憂九十九。
你這孩子,一向懂事,就是心大愛犯糊塗。
現在倒是想着體恤我,早點走,不讓我煩了。”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盛。
這孩子命苦,把所有的苦難都嘗過了。
現在走,也是一種解脫。
等到葉檀來到門口的時候,正好聽到了小姨壓抑的哭泣。
她停住了腳步,有些躊躇不敢上前。
斯人已去,上一輩的恩怨隨着母親和舅舅的相繼離去,算是徹底消散了。
葉檀擡頭看了看天空。
一隻麻雀正在眼前飛過。
陽光有些刺眼,她的眼角被刺得也泛起了水光。
早一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