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等得花兒都謝了)

王叔文幾句話講完,見吳頌毫無反應,只道皇帝大病未愈,精神恍惚,暗歎一口氣。他做了李誦多年老師,常對李誦講民間疾苦,李誦也對他極爲信任,有意革除弊政,重振皇唐。李誦做太子時就欲勸諫德宗皇帝,被王叔文以害怕皇帝猜忌爲由制止。本想等李誦登基後,師徒君臣戮力同心,勵精圖治,建立一番大大的功業,誰料世事無常,李誦在貞元二十年就是去年突然中風,連話都不會說了,德宗病重時也未能親自侍奉,只至德宗駕崩父子也未能見上一面。據說德宗臨崩,呼喚太子,被內侍所阻。若非自己勉勵李誦而李誦生性堅毅,支撐着站起來,只怕皇位已被內侍權臣交付別人,沒有李誦、李純父子的事了,自己的理想壯志也會不見天日。此刻,見李誦再次病倒,雖然病情好轉,卻精神不濟,不免一陣心酸。

但是王叔文卻知道眼下的形勢,現在不是悲觀傷心的時候,於是壓下心酸,起身,屏退左右,取來了圍棋。

當日,德宗逝去已經三日,內侍做主秘不發喪,反而頻頻招集親王、宰相進宮,欲另立新君。王叔文正是以棋設喻,激勵太子與命運抗爭。今天,他要再做一次。

王叔文在棋盤上擺下了棋子,這是他和李誦多次對弈的殘局,一邊擺,一邊說道:“陛下……”可是吳頌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可憐王叔文不曉得的是,坐在榻上這個人,不是不懂圍棋,只是技術比起他的皇帝徒弟來,相差不可以道里計。更何況吳頌此刻還沒有從極度震驚中恢復過來呢?

面對仍舊一臉木然的吳頌,王叔文不知該怎麼辦,只得繼續說道:“陛下,眼下內侍權重,藩鎮勢大,外敵環伺,而陛下重病,故內外人心未定,觀望者衆。前日陛下紫衣麻鞋,出於深宮,軍民吏紳,無不欣喜,皆以爲新君無恙,大唐興隆在望,足見人心在唐。陛下身負大唐萬民希望,宜自奮發,不可消沉,失內外忠臣志士之心啊!”

此刻的王叔文慷慨激昂,此刻的吳頌卻欲哭無淚。

老天爺,你也太不那啥了吧?我這一輩子本來就坎坷,好容易日子有了起色,就被你弄穿越了,穿越也就算了,人家都能穿個國運興隆或者四體康健的,我倒好弄個穿越還弄到個快死的人身上。皇帝,皇帝有個什麼用?再過幾個月這個皇帝就要變成太上皇了,然後再過幾個月這個太上皇就變成死太上皇了。什麼世道!就算我再有能力又能怎麼樣?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我不甘心啊!賊老天,連個意淫的機會都不給我啊!都怪自己,就不該來西安。我可憐的小月(老婆)狗狗(兒子)!來就來了,好好的我又吹什麼牛,喝什麼酒!一喝酒成千古恨啊!我怎麼回去啊!

怎麼回去?吳頌突然想起梁朝偉梁家輝劉嘉玲袁詠儀演的一部電影,梁朝偉穿越的時候是掉進了一個大坑,回來也是經過這個大坑,既然這樣,那麼自己是不是也……

喝酒?對啊!喝酒既然能穿越,那麼喝酒是不是也能反穿越呢?高,我真是太高了!不管怎麼樣,一定要試試!喝酒顯然不能找王叔文,不過剛剛那個宦官倒是挺上路,可以套套。爲了喝酒,先決不能露出馬腳來,可是王叔文和李誦相處這麼久,怎樣才能讓他不懷疑呢?

這個問題很難,但是難不倒學歷史的吳頌,因爲各位穿越界的前輩已經給出了一個屢試不爽的不二法門——失憶。

想到這裡,吳頌的情緒陡然高漲起來,本來無神的雙眼立刻有了神采。正在滔滔不絕的王叔文一見吳頌如此,不禁老懷欣慰,以爲自己一席話說動了皇帝,剛想再講兩句就收尾,吳頌開口了:“王總……,不,王先生,您剛剛說的什麼?”

王叔文和李誦相處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見他這樣,還以爲是皇帝精神不振所致。只好不辭勞苦把剛剛的話又講了一遍。也難爲王叔文,七十歲的人了,幾天沒休息好,精神還那麼好,情感語調一點沒變。

王叔文還沒有說完,吳頌就在病榻上連連點頭。王叔文顯然很滿意,剛想再講,吳頌連忙截住:“王先生”,王叔文拱拱手,吳頌心想(剛剛那個女人還有宦官都叫王先生,看來自己跟得沒錯),“朕(他倒上路的快!)這幾日舊病復發,又悲傷先帝,故而精神很差,王先生的意思朕明白,朕定會振作的。可是——”吳頌搖搖腦瓜,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朕這次病倒,醒來後精神很是恍惚,除了先皇剛剛大行,很多事已經記不得了,很多人只記得名字,已經忘了長什麼樣了!”說罷,做了一個後世電視劇裡失憶的人常做的動作。

誰知王叔文被吳頌這一席話嚇得可不輕,七十歲的老人,一個漂亮的後撤步,看了看四周會不會有人聽到,然後走上前去,低聲問道:“陛下此言可曾告訴別人?”

吳頌沒想到王叔文反應這麼大,心中暗暗鄙視——無知的古代人,肯定沒看過《泰坦尼克號》第二部,《還珠格格》第三部,《流星花園》第二部——雖然吳頌自己也不屑看這樣的片子。不過吳頌對王叔文這位歷史上著名的改革家卻極爲欽佩,見王叔文問得莊重,連忙回答到:“如此大事,朕怎會告訴別人?只有王先生信得過,故而一醒來,便呼王先生來見。”

幾句話說的王叔文又是高興又是感動又是難過。高興的是皇帝能開口說話,能坐起,感動的是皇帝對自己的信任一如既往,還略有加強,難過的是皇帝皇位因爲中風本就不穩,這下又添了腦子裡的毛病,對手更有話說了。於是正色道:“陛下放心,此事老臣絕不讓人知道。陛下也萬不可對他人講起。”

吳頌忙點頭。

王叔文又低聲問:“陛下可有其他不適麼?”

吳頌見王叔文如此鄭重,連忙搖頭:“其他都好,便是忘了的人,料想過幾天或者見一面便會想起。”吳頌暗笑,能想不起嗎?透熟的人名。

聽到這裡,王叔文才舒了一口氣,稍稍放鬆下來,說道:“如此,老臣就放心了。恐怕是陛下這幾日太過操勞了,陛下還需好生靜養。只是這幾日,先帝大行,陛下病中,重臣們都在宮內日夜操勞,憂心國事,陛下還是振作精神,見上一見,勉勵大臣的好。”見吳頌一臉恐懼,知道他怕失憶被揭穿,忙又補充道;“相公們來時,陛下不需多講話,只要慰勉就可。至於大事,陛下可令有司各具條陳,來日再議。”如此,吳頌才應允了。

於是王叔文出去吩咐召喚各宰相重臣,而吳頌則在殿裡設計臺本,不至於待會兒出岔子。不多時,門外響起啪啪的聲音,吳頌料想是大臣們在整理衣裝。少頃,一羣紫衣的大臣走了進來。一見吳頌端坐牀上,不禁大喜,一個個躬身行禮,口中三呼萬歲。

人多嘴雜,吳頌聽不清楚,但是有幾個名字還是聽得他心撲通撲通地跳:杜黃裳,杜佑,鄭珣瑜,範希朝,可都是元和中興的名臣啊,一眼見到這麼多歷史名人,不由得興致高了幾分,連忙請諸位起身,並吩咐賜座。衆臣見皇帝開口能言,不由得大喜過望,臉上陰霾一掃而空,也有幾個陰晴不定的,吳頌也看在眼裡。

坐不多時,見吳頌面露疲倦,幾位重臣忙道:“陛下病體新愈,不宜操勞。臣等先行告退。諸大事,待陛下他日定奪。”吳頌連忙慰勉,口頭表揚,再加上王叔文配合,天衣無縫地過了這一關。

大臣們退走後,吳頌緊繃的神經陡然放鬆了下來,一股睏意席捲而來,便慢慢臥倒睡去。將睡未睡之際,朦朧中多了一個想法:“在唐朝多帶些日子也好,起碼瞭解貞元、元和兩朝的第一手資料,回去也能做個學術權威,不比那些‘學霸’高強麼?”

那吳頌留意的宦官確實乖巧,一見吳頌睡去,立刻上前,將吳頌被子蓋好,將室內的炭火燃得旺些,又吩咐不要忘了通風。退到殿外,這宦官望着滿目的雪白,深吸了一口氣,暗道:“大家,咱可是吧身家都壓到你身上報你的恩,可休要委屈了咱。”大踏步走去了。

就在吳頌做史學權威美夢的時候,內侍省衙內,幾位大佬據案而坐,默默不語,半晌,其中的一位才說道:“諸位,既然人算不如天算,大家不但醒來,還復能言,此是天意。我等還是暫且看大家執政如何。我等深受先帝寵愛,又於國家有功,料想新帝不會爲難我等。”

“不錯。”坐在此人下手的一個宦官接口到,“就算大家想動我們,神策軍也不答應啊!各位還是安心睡去,先帝大行,明日還要操勞呢!”於是衆人紛紛稱是,起身各自散去。

等其他人走後,剛剛說話的那位轉臉問上席的宦官:“文珍,話雖如此,可新帝到底要如何做法,還是要有所防備啊!先帝即位之初,也不曉得我等的好處,視我等爲閹禍,直到涇原兵亂,才知我等最是忠心。如今天下安定多年,可不再有兵亂讓我等見證忠心了。”

那被喚作文珍的,便是中唐大宦官俱文珍。俱文珍心機深沉,故遇大事諸宦俱問計於他。聽得此言,俱文珍微微一笑:“霍公安心,文珍省得,大家若信用我等我等自然肝腦塗地。且看大家如何行事了。天色已晚,文珍還需巡視,霍公也請回吧!”他倒沒說吳頌若不信用他們怎麼辦,言下之意,若不被信用,就要討個說法了。那被喚作霍公的聽了此話,方纔放心去了。

等待着吳頌的,是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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