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塗!”宋應昌聞聽,不喜反怒,手拍桌案大聲咆哮,“糊塗透頂,官爵乃朝廷公器,豈可輕易授予販夫?!當初朝廷忙於平息孛拜之變,無暇東顧,石尚書以那姓沈的冒充使者,去拖延倭寇腳步,還可以辯稱是效仿玄高犒師。如今我大軍已經渡江在即,姓沈的卻毫無建樹,還授予其遊擊之職,豈不是畫蛇添足?!此事不被東征將士知曉尚好,若是被東征將士得知,他們捨生忘死爲國而戰,居然還比不上一介商販動動嘴皮,將置軍心於何地?置士氣與何地?!”
也不怪他生這麼大的氣,雖然沒記全沈惟敬的名字,對於此人來歷,他卻知道得一清二楚。此人乃是兵部尚書石星的鄉黨,因爲常年參與海上走私而學會了倭語,並且在其故鄉攢下了偌大的家業。倭寇大舉入朝,朝鮮兵敗如山倒,哭哭啼啼向大明求援,而大明在北方的可戰之兵,都忙着追隨李如鬆征剿孛拜。兵部尚書石星無奈之下,纔給自己的這位老鄉沈惟敬臨時委任了一個芝麻大小的官職,要求他代表自己去跟向倭寇表明態度,如果不立刻停止對朝鮮的吞併,大明天朝一定會予以嚴懲。
當時朝堂之上,凡是還沒老糊塗的人,無論主戰還是主和,都不看好兵部尚書石星的這一“奇招”。大夥兒都知道,那倭虜既然以傾國知兵進攻朝鮮,就不可能被幾句大話給嚇退。但鑑於當時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的情況,也只能勉強同意讓石星放手一試。
而後來又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也證明了,兵部尚書石星派遣使者斥退倭寇的想法,屬於異想天開。倭寇接到沈惟敬的警告之後,雖然對他本人客客氣氣,卻絲毫沒放緩對朝鮮的進攻。直到前鋒抵達了鴨綠江南岸,無限接近於大明領土,才施施然停住了腳步。
所以,宋應昌一直以爲,沈惟敬鎩羽而歸之後,就會被直接剝奪了官職,打發回家。卻萬萬沒有想到,此人在兵部尚書石星的支持下,竟然搖身一變,直接變成了大明朝廷的正式使者,並且還擁有了一個正式的遊擊身份!
“時祥兄,時祥兄,何必這麼大火氣!”見宋應昌臉色都被氣得發了黑,身體也不受控制地顫抖,兵部職方司主事袁黃趕緊拱起手來,大聲開解,“不過是一個遊擊將軍,方便他在倭寇面前說話而已,又沒有真的讓他領兵?!先前朝廷破格提拔李彤和張維善兩個做遊擊將軍,也沒見你……”
他不勸還好,一勸之下,宋應昌心頭的怒火更加控制不住,拍打的桌案,高聲斷喝,“呸,一派胡言!不過是一個遊擊將軍,我朝總計纔多少遊擊將軍?尋常士卒,少壯應募,直至白髮蒼蒼,有幾個能做到遊擊將軍?!至於李子丹與張守義,姓沈的一介販夫,怎麼能跟大明國子監貢生相比?!我朝功名,何時變得輕賤如斯?!”
“這……”袁黃膽子再大,也沒勇氣將大明國子監貢生與商販同列,頓時,一肚子的說辭都憋回了嗓子裡。
備倭經略宋應昌見他無言以對,也不再多說廢話。立刻命人取來筆墨,準備親自上書,請求朝廷收回對沈惟敬的任命。
也不怪他固執,誠然,遊擊將軍這個職位,與他這個大明右都御史比起來,只能算芝麻綠豆。可尋常武夫要想爬上游擊之位,至少得在軍中苦戰十年以上,並且屢屢立下戰功。最典型的就是先前奉命趕回來報捷的顧君恩,有着遼東李氏爲靠山,從十六七歲就在陣前廝殺,一直殺到將近三十歲,才勉強爬上了守備之職,距離遊擊依舊差着一大級。
像李彤和張維善兩個這種,則完全是特例中的特例。首先,二人原本就是貢生,只要熬到畢業,就可以授予八品甚至七品文職。其次,二人投筆從戎之後,四個多月來,衝鋒陷陣,從不落後,功勞的確顯赫。再次,二人雖屬於旁支,背後卻終究站着英國公府和臨淮侯府,輕易不會有人貪墨他的功勞。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二人運氣爆棚,居然被當朝皇帝記住了名姓,屢次親自過問,這種情況下,兵部如果還連兩個遊擊職位都捨不得給,等同於直接說萬曆皇帝有眼無珠!
而沈惟敬被授予遊擊將軍職位,又憑的是什麼?僅僅是因爲他跟兵部尚書石星是鄉黨,並且會幾句倭語?此人若也像李彤和張維善兩人那般,以貢生身份投筆從戎,也說得過去,朝廷好歹還可以說是千金買馬骨。偏偏此人又是個不入流的商人,還是商人裡頭最不乾淨的那種海商!朝廷在用人之際,對他以往通倭的舉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已經是開恩,豈能在他寸功爲立的情況下,就讓他爬到百戰餘生的勇士頭頂上?!(注1:明代中後期雖然已經部分開了海禁,但爲了懲罰日本政府縱容倭寇,依舊不准許商人跟日本往來。所以宋應昌心中,做倭國生意的海商最賤。)
對於大明朝的文官來說,寫一份文筆通暢,且義正辭嚴的摺子,乃是基本功中的基本功。只用了不到一刻鐘,宋應昌就將奏摺書寫完畢。低下頭,強忍怒氣仔細檢查了一遍,確信沒有任何錯字,也沒用錯典故,便又派親兵將贊畫姚貴喊了進來,命令此人親自帶着自己剛剛寫好的奏摺趕赴北京!
“不可,萬萬不可!”兵部職方司主事袁黃大急,再也不敢繼續保持沉默,快步上前,一把按住剛剛晾乾的奏摺,“時祥兄,慎重!你要彈劾沈惟敬,什麼時候不能彈劾?此刻他身在平壤,正爲我大明舌戰羣雄,你這一道摺子上去,多少人的心血都要前功盡棄?!”
“怎麼,你還真相信,沒有大軍壓境,光憑着一個販夫的口空白牙,就能嚇退數十萬倭奴?!”宋應昌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警兆,迅速擡起頭,目光犀利如刀。
先前袁黃藉着打壓李如鬆氣焰和未雨綢繆兩大由頭,向他推薦沈惟敬,已經讓他感覺非常困惑。如今又不顧身份,力阻他彈劾此僚,更是讓他心中疑竇叢生。這姓袁的,跟姓沈的到底是何種關係?爲何一而再,再而三替其出頭?
按理說,大明朝文人,最看不起的就是商販,巴不得距離那些滿身銅臭的傢伙越遠越好。而袁黃作爲清流名宿,道德君子,爲何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時祥兄,時祥兄勿怪!”被宋應昌看得心裡發虛,袁黃訕訕地收回壓在奏摺上的手,笑着解釋:“小弟畢竟是兵部職方司主事,而沈惟敬兩番出使,都是石尚書在力主。他在平壤,無論能不能說得倭寇罷兵,都不耽誤大軍渡江。而萬一倭寇因爲他的到來,誤會我軍開春之前不會南下,李提督那邊也會打得輕鬆許多!”
“哼!”宋應昌不肯相信他的解釋,撇着嘴大聲冷哼,“本經略雖然與李提督不睦,卻從未懷疑過他的本事。除非他輕敵冒進,否則,倭寇想堂堂正正地擋住他的兵鋒,簡直是白日做夢!”
“但終究能讓我朝將士少損失一些!”袁黃一個理由說不通,立刻換上下一個,“況且只要我軍打到朝鮮城下,倭寇必然知道沈惟敬與他們會面,只是爲麻痹他們,給大軍爭取主動。屆時,不勞時祥兄彈劾,倭寇也會殺了他。”
這個理由,倒又幾處頗令宋應昌動心。眉頭雖然依舊緊鎖,目光卻漸漸變得柔和。
這個理由,比先前的理由,更加充分,不由得宋應昌皺着眉頭深思,“嗯——”
“第四,也是在下剛纔爲何提起沈惟敬的緣由。在下也知道,光憑着空口白牙,勸不走倭寇。可若是李提督連番大勝,令倭寇人心惶惶,沈惟敬的空口白牙,恐怕就未必沒有任何作用!”不愧爲清流翹楚,袁黃口才絕對一等一。接着先前的話頭,繼續侃侃而談,“而哪怕他只說動了九路倭軍中的一路退兵,也等同於對倭寇釜底抽薪!朝廷從頭到尾,所付出的,不過是一個遊擊將軍的空白告身,所收穫的,卻是無數種希望和可能!時祥兄又何必膠柱鼓瑟,非得盯住沈惟敬的出身不放?!”
“就憑他?”宋應昌無法否認袁黃的話有道理,冷笑着撇嘴。
“時祥兄最多再等上兩三個月,就可看到結果。若是屆時此人依舊寸功未立,又沒死在倭寇之手,想要剝奪他的官職,不過是時祥兄一句話的事情。甚至都可以先剝奪了,再上報朝廷,何必非得趕在現在,還如此大動干戈?!”袁黃擡起頭,與他四目相對,渾身上下,每個毛孔彷彿都寫着“坦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