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將火炮在喇叭口西嶺佈置到位,劉繼業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哪裡好像做得不太對勁兒。
“我居然把姐夫給賣了,就爲了四門子母連環炮!”非常心虛地朝前方的一塊岩石下看了看,他在心中小聲嘀咕,“如果這事兒被姐姐知道,她非跟我割席斷交不可!該死的李六郎,簡直就是個笑面狐狸,不聲不響,就把爺爺給繞了進去!”
前方的山坡上怪石嶙峋,李彤、顧君恩、老何等人的身影,在石塊後忽隱忽現。接連趕了兩天的路,大夥此時都非常疲憊,所以誰也沒功夫像劉繼業那樣東張西望。都在抓緊最後的時間,安頓弟兄們躲藏,以防露出蛛絲馬跡,讓這次伏擊功虧一簣。
騎兵不適合山地,所以張維善帶着選鋒營的騎兵,與李如梓麾下的騎兵一道,隱藏於嶺側的一處密林當中。如果李彤等人偷襲得手,他們就會以最快速度迂迴到敵軍身後,給對方以致命一擊。
而敵軍,根據斥候總旗車立拼死送回來的消息,此刻正在十多裡外的一處避風地歇息。隨時都可能起身繼續趕路,踏入狹長的喇叭口地段。爲了避免驚動對方,車立未能查明這夥倭寇的具體數量,但大致估算,應該不會低於兩萬,還有大量的朝鮮僞軍追隨於倭寇的身後。
“鳥銃手的位置需要再靠前一點,即便是居高臨下,射擊距離也儘量不要超過六十步。否則,誰也不能保證彈丸飛到什麼地方!”從浙軍借來的教頭吳昇快速走到劉繼業身邊,啞着嗓子低聲提醒
“老哥,你儘管去安排。”劉繼業的目光,被從遠處拉回。扭過頭,非常乾脆地迴應,“好不容易纔從李六郎那兒把火炮借到手,我今天得把心思主要放在炮隊這兒,鳥銃手就全拜託給你了。”
“這,這不合適吧!”吳昇始終沒忘記自己客將的身份,楞了楞,猶豫着拒絕。
“怎麼不合適,他們都是你手把手教出來的?誰敢不聽命令,你儘管直接拿通條抽!”劉繼業把眼睛一瞪,非常霸氣地補充。隨即,又迅速將目光轉向炮隊,盯着四門火炮的炮手們加固支架,調整射擊角度,分派子銃,彷彿自己不這樣做,炮手們就會虛應故事一般。
“也,也罷!”吳昇想要繼續推辭,都找不到機會,只能硬着頭皮,接受劉繼業的委託。
“拿我姐夫換來的,怎能交給別人使?!”劉繼業故意不看吳昇蹣跚而去的身影,用眼睛盯着暗黃色的炮管,小聲替自己的行爲找藉口。
受西洋工藝的影響,大明子母連環炮的炮身和子銃,都是用青銅打造。因爲鑄造的時間還不算長,此刻炮身表面還沒完全被銅綠覆蓋。所以在月光下看起來青中透黃,宛若一塊塊未經雕琢的美玉。
然而,這些美玉,卻能決定戰爭的勝負,劉繼業對此堅信不疑。雖然前面幾次戰鬥中,直接死於子母連環炮下倭寇,還不如死於鳥銃和戚刀下的一個零頭。但人體被炮彈命中之後支離破碎模樣,卻能讓倭寇的士氣一落千丈!幾乎每次不用等到騎兵衝到近前,倭寇的軍陣就已經再炮彈的連續打擊下崩潰。甚至有一次,來犯倭寇連兩輪炮擊都沒撐住,就直接一鬨而散!
除了威力巨大之外,子母連環炮的射程,也好於鳥銃太多。七十步外,鳥銃能否打中目標,完全要靠運氣。超過兩百五十步,彈丸即便命中,也穿不透單層牛皮。而火炮,有效供給距離卻高達六百步,四百步之內,無論人還是戰馬,只要被炮彈擦上,都會筋斷骨折。
“劉千總,劉千總,要不要上開花彈?”負責控制第一門火炮的小旗柳崢喘息着跑上前,用極低的聲音向劉繼業請示。
“開花彈,這種炮也能用開花彈?”劉繼業用力揉了把眼皮,先確認自己沒有因爲疲憊而產生幻覺,然後才低聲向對方詢問。
雖然是第一次指揮子母連環炮作戰,對於開花彈,他卻一點兒都不陌生。事實上,在大明立國之初的北伐蒙古之戰中,中山王徐達就攜帶了大量的火炮。在灰山一戰中,更是利用可內部裝填火藥的開花彈,將蒙古精銳轟了個落花流水。
但開花彈是依靠爆炸來殺傷敵軍,而子母連環炮的炮彈,卻是依靠彈丸的速度和重量。二者表現完全不同,所以劉繼業雖然早就知道開花彈,卻無法確定此物能否裝入連環炮的子銃之中使用。
這個疑問,迅速在劉崢那裡得到了解答。後者想都不想,就用力點頭,“能,我剛纔往山下看過了,到處都是石頭,實心彈落下去,效果未必跟平地上一樣好。反倒是開花彈,雖然落地後需要一點兒時間才能炸開,可那麼狹窄的地方,倭寇想躲都沒地方躲,炸早炸晚都是一個樣!”(注1:明代開花彈,在博物館中有實物。靠引線引燃彈丸內部火藥,所以延時很長。)
“那就給我上開花彈!”劉繼業聞言大喜,立刻高聲吩咐。不待柳崢將他的命令付諸實施,他又繼續大聲補充,“不要全換,你們四門炮,兩門用實心彈,兩門換開花彈。先打上一輪,然後看哪個殺死的倭寇更多,接下來就用哪個!”
“遵命!”小旗柳崢欽佩地行了個禮,轉身而去。
‘劉將軍跟別的公子哥不一樣!’,這是他跟其餘幾個炮手的一致看法。雖然具體不一樣在哪,他也說不一定能說清楚。但是,他們當中的每個人,卻能清晰地在劉繼業眼中看到,那種對於火器的癡迷。
按理說,越是富貴人家出身的將領,越見多識廣纔對。輕易不會爲某種火器而大驚小怪,更不會像劉繼業這樣,見了威力巨大的火器之後,就挪不開眼睛。甚至連火炮可能炸膛的危險都不在乎,恨不能親手去點藥捻兒。
如果他們知道,劉繼業數月之前,剛剛渡過鴨綠江,就當胸吃了一顆鉛彈,也許他們就不會爲劉繼業的表現,而覺得驚詫了。那顆鉛彈,雖然因爲距離較遠,又被鐵甲擋了一下,沒要了劉繼業的小命,卻讓劉繼業深切體驗到了,火器和傳統兵器的不同。
不需要太強壯的身體,也不需要常年累月的訓練,只要使用得當,一名朝鮮僞軍手裡拿着鳥銃,就能輕鬆將一位大明將軍擊落於馬下。如果三百名鳥銃手分段射擊,循環往復,正面所對五十步內,任何兵種都無立足之地。而如果將鳥銃換成連環炮,哪怕只有區區十幾門,炮口所指,人馬頃刻全會化作齏粉!
“啓稟千總,屬下以爲,需要安排幾名弟兄到前頭,查驗炮擊效果,及時向您彙報!”摸透了劉繼業是個好脾氣,另外一名姓趙的小旗湊上前,啞着嗓子提議。
“查驗,怎麼查驗?萬一被倭寇發現了怎麼辦?!”劉繼業楞了楞,紅着臉詢問。
“那裡有塊像老虎的石頭,那幾棵樺樹後頭,還有那塊被洪水衝出來的山溝,都可以藏人!”趙姓小旗也不客氣,伸出右手對着山腳指指點點,“不需要太近,炮彈打過去後,聽動靜,就能判斷出攻擊效果。只要您這邊約好了暗號,他們吹號角或者吹銅哨子,都可以傳信。屆時山下人喊馬嘶,倭寇也未必顧得上留意誰在製造動靜!”
“那就用銅哨子,聲音三聲以上,越多就是效果越好。你們一個小旗派一個人下去,按照你說的位置!”劉繼業知道自己是外行,果斷選擇從諫如流。
趙姓小旗領命而去,隨即開始給其他炮手分派任務。劉繼業豎起耳朵,認認真真地聽衆人在說些什麼,然後努力將這些話,全都記在心裡。
指揮炮隊的權力,是他拿自家姐夫的安全從李如梓手裡換回來的,他無法不努力珍惜。雖然,雖然這次指揮權,只具備象徵意義,大部分時間內,炮手們都會自行其是。可下次,下下次呢,作爲劉伯溫的後人,劉繼業不相信自己永遠都是個擺設!
我不是個擺設,永遠不是!
狠狠握緊了拳頭,他在心中對自己默唸。
目光掠過炮口的邊緣,他又看到了自家姐夫李彤的身影。依舊像平時那樣,挺拔而又矯健。
劉繼業知道,自己之所以答應跟李六郎來打這仗,是爲了學着使用火炮,進而指揮炮隊作戰。自家姐夫呢?當日李六郎提出截殺倭寇,姐夫爲何答應得那麼痛快?!
他來遼東的目的分明已經達到了!
他半年時間就做到了遊擊,短時間內,即便立下更多戰功,也不可能再升!
他既不是朝鮮人,也跟倭寇沒什麼深仇大恨!
爲什麼他當時答應得毫不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