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剎那間,袁黃臉色慘白,全身上下的寒毛全都倒豎而起。
他功名心重不假,卻沒重到連性命都不想要的地步。拿着三份大明將士的告捷文書的謄抄本前往加藤清正的老窩要求後者主動退兵,那是何等的冒險?萬一後者惱羞成怒,甭說直帶了二十個侍衛,就是帶上二百個侍衛,也不夠加藤老賊麾下的上萬倭寇一人一刀!
“儀甫!”見袁黃居然被嚇得冷汗直冒,宋應昌的眼睛裡,立刻露出了不加掩飾的失望。叫了一聲對方的表字,沉聲提醒,“想當初李子丹和張守義率部渡江,麾下真正能戰者也不過是五六百人。而那時,倭寇剛剛擊敗祖承訓,氣焰滔天。即便如此,他們二人還有膽子一路南進,先救下了祖承訓,又將我大明太祖賜給朝鮮李氏初代國王的金印給奪了回來。如今倭寇被李提督殺得魂飛膽喪,加藤清正所部又不過是一支孤軍,你替老夫去做一次使者,有何懼哉?”
‘我最近好像沒得罪過你啊?何必對我死下此死手?’贊畫袁黃心中暗罵,臉上卻不得不裝出一幅大義凜然模樣,“既然經略如此信任,在下就替經略走一趟便是!即便被那加藤老賊給殺了,也算爲我大明壯烈捐軀!”
“老賊不會害你!”宋應昌臉上頓時又出現了笑容,搖搖頭,語重心長地安慰,“加藤清正老賊原本就想逃了,否則,李提督在未對平壤發起攻擊之前,整個咸鏡道的倭寇,就不會按兵不動。”
“經略是說,經略是說,加藤老賊需要找個藉口逃走,而在下正好送貨上門?”袁黃的眼神瞬間一亮,緊跟着,驚喜就涌了滿臉。
宋應昌笑了笑,彷彿心中早就提前做好了謀劃般,緩緩補充,“老夫最近雖然沒有插手軍務,但是也沒閒着。加藤清正與小西行長等賊素來不睦,每每在其攝政豐臣秀吉面前互相攻訐。所以先前小西行長將人馬收縮於平壤之時,加藤清正未派無一兵一卒響應。而平壤一失,明眼人都知道,繼續困守咸鏡道,倭寇第二番隊肯定全軍覆沒。加藤清正卻沒有立刻退走,很顯然,是擔心不戰而退,會令小西行長等人羣起而攻之!”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袁黃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推辭,索性把心一橫,紅着臉詢問宋應昌準備給加藤清正的出價,“經略此言,撥雲見日。不知道除了宣讀告捷文書之外,袁某還要作些什麼?經略是否準備承諾,如果老賊主動退兵,我軍就不會趁機追殺?!”
“眼下,老夫手中哪有兵馬追殺他?”宋應昌雙手各自拎着一本捷報,笑着揮動胳膊,“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如果能逼得他主動撤走,非但可光復數座城池,我大明也可以少犧牲許多將士。”
“當然其他人都不用犧牲,除了袁某!”袁黃肚子裡繼續偷偷嘀咕,臉上的顏色,卻好看了許多。。
知道他心中還存有疑慮,宋應昌笑了笑,繼續低聲給他鼓勁兒,“老夫也不光是珍惜將士們的性命。儀甫,你此行勝算極大,若成,從此天下讀書人提起老夫與你,誰敢不輕挑大拇指?而你我兩個致仕之後,晚輩面前,也能平添一份談資!”
袁黃聞聽,眼神又是一亮,紅着臉後退半步,鄭重向宋應昌行禮,“多謝經略成全,讓袁某在暮年之際,還能有機會揚名異域!”
宋應昌非常坦然受了他一禮,然後笑着搖頭,“都說讀書人寸舌能擋十萬兵,自古以來,卻還沒一個讀書人做得到。儀甫,今日當以你爲始!”
“多謝經略,在下馬上就去謄抄!”袁黃心中的恐懼完全被揚名立萬的熱忱驅散,從宋應昌手裡搶過報捷文書,又快步走到帥案前抄起最早的那一份,一併捧在懷裡,大步而去。
“了凡,日後你就會明白,老夫對你用心良苦!”目送他的背影走出門外,宋應昌笑了笑,俯身撿起寶劍,繼續在帥帳中緩緩舞動。
他今年五十有六。表現看上去,這輩子算是仕途得意,風光無限。內心深處,卻早就知道,自己沒指望成爲閣臣,以右都御史身份經略朝鮮,便是人生巔峰。
人生到達巔峰之時,就該想着功成身退了。特別是在大軍平定朝鮮之後,帶着皇帝陛下的讚賞和天下讀書人的崇拜急流勇退,聲望就會永遠保持下去,甚至能庇護子孫數代。
而宋應昌更清楚,如果自己致仕之後,袁黃依舊心懷不甘,終日行走於達官顯貴之間,以此人的狂妄性格,早晚會落下一場牢獄之災。所以,他乾脆藉着此番平壤大勝之機,送一場大名聲、大富貴給袁黃,只要袁黃有膽子接住,就會賺得盆滿鉢圓。今後哪怕不去給別人做謀士,憑藉舌退羣倭的功績,也足夠風光到老!
又過了兩日,咸鏡道倭寇第二番隊帥帳,剛剛接受了兩百名全副武裝的倭寇的“夾道歡迎”,兩腿還再不受控制地打哆嗦的袁黃,努力挺直腰桿,高聲宣讀:“……是夜,有倭寇三千餘,襲我營寨。副總兵楊元,李如柏,都指揮使張世爵聯袂擊之,斬殺逾千。初八日,提督揮師攻城,吳惟忠以三千浙勇,克牡丹峰,陣斬倭將久野重勝……”
“住口!”鍋島直茂怒髮衝冠,提着倭刀衝上前,直接用刀刃頂住了袁黃的胸口,“不準再念了,久野重勝乃百戰之將,肯定又是被你們這些狡猾的明人欺騙,才,才戰死沙場!你們這些……”
“通常我軍戰報,只會寫出誰勝誰負,哪些將領被殺。至於過程,並不會寫得太仔細。”袁黃心臟砰砰亂跳,卻不肯再一羣蠻夷面前丟了大明讀書人的臉面,故意裝出雲淡風輕模樣,笑着解釋。
“你,你……”鍋島直茂被氣得眼前眼前陣陣發黑,雙手握着刀柄,做出一幅隨時準備前捅的姿態,胳膊卻遲遲無法發力。
殺掉袁黃很簡單,輕輕將刀尖往前送出半尺即可做到。但是,萬一經略宋應昌被氣得發了瘋,勒令明軍放棄對小西行長等人的追殺,掉過頭來進攻第二番隊。從加藤清正往下,所有第二番隊的武士、足輕和徒步者,全都在劫難逃!
正尷尬間,卻聽見加藤清正的聲音,在帥案後輕輕響起,“鍋島加賀守,既然平壤已經丟了,你嚇死他,也改變不了我軍被動的結局。”
緊跟着,又是一句頗爲標準的大明官話,“尊使不要見怪,他是個武夫,聽到袍澤戰沒,難免心中悲憤。請繼續,在下只知道第一番隊在平壤兵敗,卻始終得不到詳情。尊使肯以捷報相示,在下不勝感激!”
“不止第一番隊,第三番隊和第四番隊,當時也在平壤!”袁黃明明汗透重衫,卻始終保持着高高在上姿態,毫不客氣地反駁,“久野重勝,乃是黑田二十四將之一,袁某對此早有耳聞。”
“的確,他是黑田長政麾下愛將。”不愧是豐臣秀吉麾下第一將,加藤清正被人當面反駁,臉色卻絲毫沒有變化,只管心平氣和地點頭。
受到他的感染,鍋島直茂氣哼哼地收起刀,退開數步,抱着刀身對袁黃怒目而視。
袁黃笑着衝着他點點頭,然後繼續大聲宣讀:“我軍乘勝強攻平壤,副總兵駱尚志自含秋門持大戟而上,賊以雷石擊中其腹,駱總兵吐血贏升,死戰不退。李如柏捨命相救,殺散羣倭。衆將見狀,人人奮勇,無不以一當百……”
“吹牛!”鍋島直茂非常惱怒,用漢語大聲打斷。
“此戰我軍只出動了一萬六千人,後面跟着的朝鮮兵馬雖然多,具體能不能幫得上忙,諸位想必心裡清楚!”袁黃輕蔑地看了此人一眼,直接報出明軍參戰人數。
“哼!”鍋島直茂被噎得說不出話,抱着倭刀直翻白眼兒。
周圍的大部分倭寇都聽不懂漢語,但是從通譯的小聲轉述中,卻知道了二人在爭論什麼。一個個又是氣惱,又是羞愧,全都面紅耳赤。
袁黃用眼角的餘光,觀察到了倭國武士們的反應,頓時覺得自己今天即便被加藤清正給殺了,也不虛此生。笑了笑,故意讀得更加洪亮,“寇不能擋,狼奔豕突。我軍追入內城,斬殺無算。下午未時,小西行長遁走,其餘諸賊爭相逃命。我軍尾隨追出三十里,奏凱而返!提督乃命朝鮮兵馬打掃戰場,收葬倭屍。共斂得倭國兵將屍體一萬兩千餘具,齊葬於城南荒山……”
“多謝提督仁義,令我國將士死後能魂歸故鄉!”這次,是加藤清正自己打斷的。只見此人站起身,先恭恭敬敬向袁黃行了個禮,然後雙手合十,對着天空喃喃禱告。
噪噪切切的誦經聲,立刻響滿了中軍。在場所有倭國武士,都兔死狐悲,含着淚替那些被明軍消滅的同夥祈禱。
作爲讀書人,袁黃不好表現得太過於嗜殺。但是,看到衆倭寇如喪考妣模樣,心中卻覺得如飲瓊漿。故意裝作滿臉同情地模樣等了一會兒,待加藤清正念完了經後,非常體貼地提議,“還有兩份戰報,是我軍提前佈置,在鳳山和谷山兩地,截殺小西行長,黑田長政等人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本使者就不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宣讀了。加藤將軍如果想要了解貴國又戰死了多少將士,過後自己翻看就是。”
“多謝貴使!”如果殺人不會帶來風險,加藤清正恨不得親手將袁黃剁成肉泥。然而,他再三考慮過後,他卻鄭重向袁黃行禮,“久聞宋經略,乃是飽學的鴻儒,想必派貴使來,並非只是爲了看加藤清如何爲同族之死而痛心疾首。如果宋經略還有什麼指教,還請貴使及早示下!”
“也算不得什麼指教!”袁黃接連在刀尖上打滾兒,越滾越膽大。把心一橫,朗聲補充,“我家經略說,平壤、開城都被我軍拿下,通川、鳳山和谷山三地,眼下也俱在我軍掌握。鹹境道無論有多少城池,加藤將軍肯定都守不住。還不如趁早退走,好歹還有一線生機,否則,只要我軍將南下的道路徹底封死,貴部就不用走了,直接被押着去北京城向大明皇帝請罪就好!”
“八嘎!”凡是能聽懂這句話的日本將領,全都怒火萬丈,衝出刀來,衝着袁黃比比劃劃。
“八嘎——”幾名倭寇頭目忍無可忍,舉着刀就想將袁黃大卸八塊。加藤清正卻搶先一步,護住了袁黃,衝着麾下倭寇怒目而視,“住手,你等就這麼急着葬送所有人麼?宋經略乃是大明朝的高官,說出來的話,駟馬,多少馬都追不回。他能主動放一條生路給咱們,咱們應該感激不盡纔是,怎麼能不知道好歹,殺害他的信使?!”
說罷,又用大明官話高聲重複了一遍。然後才轉過身,鄭重向袁黃賠禮道歉:“在下駕馭屬下不嚴,讓貴使受驚了。請回去轉告宋經略,放生之德,加藤清正永生難忘。薄禮和回書,稍後請貴使一起帶給宋經略。明日一早,我軍就會拔營南下。日後兩國如能罷兵,加藤清正定然再派遣子侄,登門相謝!”
隨即,又是一躬身,久久不起。
注:這段非杜撰,平壤被明軍攻下後,加藤正清的確是被袁黃所勸退。而袁黃正是受了宋應昌的派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