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逃出不到十步,額頭上突然感覺一軟,緊跟着,就被一隻素手推了個四腳朝天。
樓梯口,剛剛像只狐狸般悄然潛上來的潘姨,被張寶撞得鼻血長流,卻不敢大聲呼痛,瞪圓了眼睛對後者怒目而視。跟在潘姨身邊的二掌櫃劉婉婷則蹲下身去,用手捂着張寶的嘴巴低聲呵斥,“小王八蛋,你是被蠍子蟄了?還是被瘋狗咬了?路都不堪瞎跑什麼?”
“沒,沒……”張寶自知闖了禍,不敢掙扎,慘白着臉兒小聲辯解,“沒蟄也沒咬,但是比這些都要命。二姐鬆手,我不是故意要撞乾孃。甲字號,甲字號那邊,有人要謀反!”
“謀反?!你可聽清楚了?這可是誅殺九族的罪名?!”潘姨被嚇了一大跳,顧不上再對張寶發火,用手捂着自己正在滴血的鼻子,甕聲甕氣地追問。
“媽媽別聽這小王八蛋瞎說,那姓嚴的可是正牌兒御史!其餘幾位客人看模樣也全都是文官!”還沒等張寶迴應,二掌櫃劉婉婷已經低聲否定,“一個個連刀子都拿不起來,怎麼可能造反?況且從古到今,什麼時候文官造過皇上的反?!”
“這……”老鴇子潘姨茅塞頓開,舉起另外一隻手,朝着張寶身上亂掐,“你個小王八蛋,竟敢欺騙老孃?翅膀硬了是吧?老孃今天就給你鬆鬆筋骨!” wωω ⊕тт kān ⊕¢O
“乾孃,別掐,別掐!”小龜公張寶疼得滿地亂滾,卻依舊不敢放高聲,啞着嗓子不停地辯解,“我真的沒撒謊,真的沒撒謊,從小到大,我幾時敢撒謊騙過您?剛纔,剛纔甲字房裡頭,那些人又數落皇上的不是,又揚言要聯手趕走首輔,不是準備造反,又是想要做什麼?”
“數落皇上的不是,還要趕走首輔?”老鴇子潘姨的手,停在了張寶的腰間,眼神開始漂移不定。
“媽媽,一羣老色狼喝多了吹牛皮而已,怎麼可能當真?!”二掌櫃劉婉婷不再懷疑張寶瞎編故事,卻拒絕相信幾個失了勢的文官,能攪起如此大的風浪。
“也未必全是吹牛!”潘姨掏出手絹堵住滴血的鼻孔,緩緩搖頭。
龜公張寶和二掌櫃劉婉婷見識少,也沒經歷過什麼風浪。而她年青的時候,可是秦淮河上最負盛名的花魁娘子。當紅的那十多年裡,“閱”過的大小官員無數。深知這些人的膽子和對朝堂的影響力。特別是張居正死後,因爲朝堂上六品以上官員七成都出身於科舉,而科舉考試,江南才子每屆都能碾壓全國。留都南京的文官們憑着盤根錯節的“師生之誼”,說出來的話,分量更是與日俱增。
“乾孃,我剛纔不是故意撞您,我是怕,怕他們殺人滅口!”見潘姨好似已經相信了自己的解釋,小龜公張寶趕緊又快速補充,“您老最好也不要過去,那幫老烏龜未必造得成皇上的反,可收拾起咱們來,卻是動動嘴巴的事情!”
“呸!老孃若是那麼容易被那幫人給害了,就不開這座媚樓了!”正處於發呆狀態的潘姨迅速回過神,朝着地上不屑地狠啐,“你滾下去,讓廚房再弄幾個拿手菜,準備餵給這羣老色狼。婉婷,你去拿幾份時鮮瓜果,一會兒咱們打着送瓜果的名義,去聽聽他們到底在出什麼幺蛾子!”
“乾孃您不要命了?”龜公張寶又被嚇了一大跳,趕緊伸手去拉潘姨的裙角。
“媽媽,他們編排皇上也好,謀劃坑害宰相也罷,關咱們啥事兒?咱們何必趟這種渾水?!”二掌櫃劉婉婷也不希望潘姨去冒險,伸手拉住了此人的胳膊。
“你們倆懂個屁!”老鴇子潘姨白了二人一眼,輕輕掙脫,“他們躲在媚樓裡密謀,咱們一句不知道,就能摘乾淨?!這種時候,咱們啥都不知道,纔是真的危險。如果一會兒僥倖能聽見三言兩語,好歹也是個抓在手裡的把柄。關鍵時候,無論賣給他們的對頭,還是用來自保,好歹都是一份依仗!”
“可,可他們是官兒啊?!”二掌櫃劉婉婷欲哭無淚,慘白着臉低聲提醒。
“官兒又怎麼樣?見了好看的女人,還不是像公狗般往上撲?!”老鴇子潘姨擡手抹了一把嘴脣上的血跡,咬着牙奚落。
張寶和劉婉婷二人無奈,只好依照吩咐去準備。老鴇子潘姨則趁着二人去拿菜餚了水果的功夫,也悄悄下了樓,找了個房間整理妝容。
雖然依舊是半老徐娘,但是她年青時的底子還在,化妝的功夫也沒落下。用了心思收拾一番,不多時,就重新變得豔光四射。對着青銅鏡子撇了下嘴,她起身出門,先從滿臉忐忑的二掌櫃手中接了果盤兒,然後再度邁步走上了樓梯。
因爲今晚天氣實在太糟糕,整個三樓,只剩下甲字房內有客人留戀未去。所以根本不需要花費什麼力氣去掩飾形跡,她就輕鬆地來到了甲字房對着長廊的窗口。先隔着窗紗向裡邊偷掃了兩眼,然後屏住呼吸,將耳朵緩緩貼了上去。
只聽見屋內有一個蒼老的聲音緩緩響起:“想要將王錫爵趕出朝堂,恐怕孝道有虧和尸位素餐這兩個罪名,遠遠不夠。皇上對他一直寵信有加,禮部、工部和吏部,也有不少人對其極爲推崇!”
“張鼎思,這老王八蛋居然還活着?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憑着天生的好記性,潘姨立刻聽出了說話者的身份,皺着眉頭在肚子裡大罵。
“那就再加一個勾結倭寇好了。畢竟去年寶大祥的事情,不能說與王家半點兒關係都沒有!”僉都御史嚴鋒的聲音,很快就在屋子內傳了出來,給人的感覺,比外邊的霰雪還要冰冷。
“人渣,王八蛋,比道上的流氓混混都不如!即便是流氓混混,好歹做事也有個底限!”潘姨撇着嘴,繼續在肚子裡大罵。
她之所以瞧不起嚴鋒,到不是因爲此人睡了樓裡的姑娘卻總是不肯痛快給錢。事實上,作爲有資格參與南直隸科舉出題和閱卷的“前輩”,嚴鋒每次欠了花賬,很快就有人心甘情願地替他付清。而媚樓能做成天下第一花樓,也不在乎嚴鋒這種“大賢”欠賬。她看不起嚴鋒的更主要原因是,此人滿嘴仁義道德,卻憋了一肚子壞水,並且行事毫無底限可言。這種人,在她看來,合夥做生意肯定坑害同伴。一起做事肯定要拖後腿,作爲朋友,則別人始終都得在後背的衣服裡墊上一塊鐵板。
正當她在肚子裡頭罵得起勁之時,屋子裡,又傳出了一個年輕些的聲音,“寶大祥這事兒,雖然能與王錫爵沾上邊兒。可朝堂裡的幾個閣老,誰家暗地裡,沒有插手一些生意?以在下之見,用寶大祥這事兒來彈劾王錫爵,非但搬不動他,反倒容易讓其他幾個閣老忌憚。所以,能不用,還是不用爲妙!”
“這是一個新來的,以前好像沒聽過!”潘姨迅速扭頭,隔着窗紗再度向內偷偷觀望。只見一個黑鬍子年青官員,正在緩緩落座。
“小范,小范這話說得有道理!”張鼎思的聲音緊跟着響起,嘶啞低沉,彷彿隨時可能會斷氣一般,“況且這個罪名,去年已經用過一次,根本沒能阻止他被奪情起復!”(注1:奪情起復,古代父母生病,官員要辭官照顧,否則會被攻擊爲不孝。而朝廷不准許其辭職,稱爲奪情。)
“那就彈劾他違反祖宗制度,准許西夷登岸,傳播邪教,亂我大明江山。”有個明顯的太監嗓,低聲給衆人出謀劃策。
“善,善,大善!他准許西洋人登岸,雖然可以說是爲了讓有司編寫西洋書籍,卻着實有亂我華夏文教之嫌。”嚴鋒立刻接過話頭,大聲補充,“用這個罪名,肯定能讓天下士子羣起響應。不過,這個罪名,不能出自南京督查院。否則,去年剛剛彈劾失敗,今年又在南京發起,容易被認爲是蓄意羅織!”
“你還知道什麼叫羅織?”老鴇子潘姨低頭啐了一口,臉上表情更加鄙夷
“這個,就得請季時出手了。只要季時能說動令兄幫忙,北京督察院那邊,必然能掀起一場風暴!”更讓她鄙夷的太監聲音,迅速從屋子內傳了出來,宛若毒蛇吐信。
“對,事成之後,剛好能推令兄入閣!”唯恐被喚做季時的官員不肯答應,有人果斷開出了出手的價格。
“周老前輩言重了,爲國除奸,乃分內之事,家兄絕不敢以此謀取私人前途!”被喚做季時的官員,反駁得那叫一個義正辭嚴。
“何謂謀取私人前途,令兄乃天下奇才,負盛名多年。早就該入閣輔政,眼下不過是水到渠成而已!”
“然也,然也,令兄才能是那王錫爵的十倍。理應早日入閣,輔佐皇上治理天下!”
……
其餘衆人紛紛開口,彷彿某個人是謝東山重生,諸葛孔明轉世一般。
被喚做季時的年青官員推脫不過,只好非常勉強地站起身,朝四下拱手,“既然諸君如此推崇家兄,我這個做二弟的,只好勉爲其難再去北京走一遭就是。不過……”
故意頓了頓,他又快速跟衆人討價還價,“此時大明官兵與倭寇激戰正酣,重開對倭海貿之事,絕對急不得。至少,得等王錫爵復起無望,而朝鮮那邊也打出個結果來,纔好從容佈置!”
“理應如此,許國,王家屏都沒做成的事情,怎敢強迫令兄一入閣就改弦易轍?!”
“不急,不急,已經等了這麼久,不在乎再等上一兩年!”
“的確,反正即便朝廷不開對倭海禁,也可以通過朝鮮轉口。只是耗費會大一些而已!”
……
在場衆人紛紛點頭答應,彷彿唯恐被喚做季時的官員反悔一般。
“說來說去,原來都是生意!”窗外偷聽的老鴇子潘姨終於恍然大悟,撇着嘴偷偷奚落,“何必打着爲蒼生萬民的藉口?!真是既做了婊子,又捨不得牌坊!”
“李總督多慮了!”沒等老鴇子潘姨來得及失望,南京督查院右僉都御史嚴鋒已經毫不猶豫地站起身,狂笑着說道,“天下哪裡有百戰百勝之師!只要李如鬆那邊吃上一場敗仗,哪怕是隻是一場小挫,嚴某就有可以發動同僚,再彈劾那王錫爵一個好大喜功,弄權誤國。更何況,今年夏糧肯定歉收,沒有足夠糧草,縱使李如鬆再驍勇,也不可帶着一羣餓着肚子的兵卒去打勝仗!”
“這麼說,開春以來這幾場大雪,還真的下對了?!”李三才楞了楞,本能地順口感慨!
“然,天助我也!”其餘衆人興奮地拍案,一個個,爲大明將士軍糧可能接濟不上,笑逐顏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