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王京,一片斷壁殘垣。
作爲焦土政策的結果,朝鮮國王李昖平素處理朝政和尋歡作樂的景福宮,昌慶宮,在其逃離王京的當晚,就被付之一炬。靠近王宮的所有亭臺樓閣,也都被大火波及,燒成了白地。再加上倭寇的殘暴統治,此時的王京,宛若一片鬼蜮。即便是大白天也見不到多少人影,空氣中充滿了血腥和臭魚味道,成羣的野狗和野貓,在廢墟之間亂竄,偶爾翻出一塊腐爛的人骨頭,就爆發出陣陣鬼哭狼嚎。
唯一看起來還有點人間氣象的,就朝鮮山月大君的府邸青雲館。此地本屬於李氏皇族的一個強悍的分枝,而這一枝的鳳子龍孫們,不知道究竟是自作主張,還是受了族中長輩的暗示,一直與倭國重臣有着深厚的人情往來。所以,朝鮮國王李昖決定火焚王京之時,單單“遺漏”了青雲棺。而倭寇“進駐”朝鮮王京之後,也沒有像對待其他人府邸那樣,對青雲館大肆破壞,反而及時派出人手保護了它,避免其遭受流民的趁火打劫。
四下裡全是焦土,卻唯獨有一處高門大宅完好無損,難免顯得有些扎眼。而正堂內來不時傳出來的歡呼聲,更令此地跟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匆匆從附近走過的朝鮮百姓們,將歡呼聲聽在耳朵裡,都氣得雙拳緊握。然而,卻沒有人敢上前找這家人的任何麻煩!
原因很簡單,早在五個多月之前,這處館舍就被其原主人送給了倭寇,充當其在王京內的臨時衙門。此刻在衙門裡歡呼的,全都是倭寇中的大頭目,一個個殺人不眨眼。朝鮮百姓甭說去找此間主人的麻煩,就是走得稍微靠近一些,等待着他們的,都是迎頭一陣“鐵炮”。
“來,來,來,諸位,請飲此盞,祝關白大人武運長久!”青雲館的風月樓,小早川隆景高舉酒盞,向周圍所有同夥發出邀請。
“武運長久!”
“武運長久!”
……
大友吉統、島津義弘、毛利輝元、龜井真矩,長增我部元親等倭寇頭目,全都跪直了身體,高舉酒盞,大呼小叫。
“宇喜多參議,再飲一盞,爲我軍重奪平壤,再臨鴨綠江!”將手中酒水一飲而盡,小早川隆景又命人給自己斟滿,單獨宇喜多秀家發出邀請。
“重奪平壤,飲馬北京!”宇喜多秀家吐着酒氣,舉杯響應,聲音裡充滿了與年齡極不相稱的癲狂。
今天的宴會,他和小早川隆景,是當之無愧的主角。幾天前,明軍渡過臨津江,劍指王京,其餘倭寇頭目要麼互相抱怨,要麼提議望風而逃。只有他和小早川隆景兩個,堅決主張集中兵力迎戰,並且各自挺身擔任的後軍和前軍的總大將。
而接下來發生事實證明,明軍並不是想象傳說的那樣,不可戰勝。倭國武士和足輕們以前之所以屢戰屢敗,並非戰鬥力遠遠不如大明將士,而是還沒適應對方的戰術。而一旦採取了適當的戰術,利用地形,人數優勢或者天氣,剋制住了明軍的騎兵,就完全有希望跟明軍一爭高低。
“此盞,敬小早川侍從。敬您力戰克敵,率領麾下武士們,斬殺數千明軍!”不光宇喜多秀家和小早川秀包兩個人喝得眼花耳熱,先前曾經極力主張大步南撤豐後守別所吉治,也站了起來,舉着酒盞向小早川隆景緻意。
“敬小早川侍從!力戰克敵,率部斬殺數千明軍!
“敬小早川侍從!力戰克敵,率部斬殺數千明軍!
……
除了一臉平淡的加藤清正和一臉苦澀的小西行長之外,其餘所有倭寇紛紛舉杯,鯨吞虹吸。
踩低捧高,乃人之常情,倭寇那邊,也從不例外。眼看着經過碧蹄館一戰之後,小早川隆景的地位,就要超過丟了平壤的小西行長和不戰放棄鹹境道的加藤清正。衆倭寇頭目誰不願意錦上添花?一邊頻頻舉杯,一邊張開嘴巴,對小早川隆景的“武功”大吹特吹。全然忘記了,此人率領的前軍,曾經被大明將士殺得節節敗退,差點主動逃離戰場的事實。
“此戰,非在下一人之功。諸位也都曾經率部死戰不退,殺得明軍屍橫遍野!”小早川隆景是有名的會做人,很快,就又舉起酒盞,向周圍的同夥回敬。
這句話的潛在之意,就是功勞攤分方式了。凡是參戰者,無論當時的表現如何,都能撈到一份戰功。包括率部打了整整兩天醬油的黑田長政。
至於戰功太小不夠分,那很好辦。先將明軍陣亡數量誇大十倍,再將自身傷亡縮小十倍即可。反正參與者誰都不會戳破。更何況倭軍這邊,計算損失之時通常只計算家臣和武士,足輕和徒步者都可直接忽略!(注:日方虛報戰果,乃是史實。《黑田家記》,《日本外史》,都聲稱明軍在退兵過程中,淹死上萬。甚至出現兩萬餘明軍被全殲的數據。遠超過了明軍出征總數。)
“武運長久!”
“武運長久!”
“直搗北京……
歡呼聲此起彼伏,幾乎所有聽了小早川隆景話語的倭將,都興高采烈。
一片歡呼聲中,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兩人,身影顯得格外寂寞。因爲各自麾下的兵馬損失過於巨大,他們兩個,都主動留在了朝鮮王京,沒有參與碧蹄館之戰。所以,理所當然沒資格參與分潤。此外,二人在倭寇中的威望和地位,也繼續快速下跌。短時間內,極少有人願意主動再向他們舉杯,也極少有人願意在接下來的戰鬥中,與他們兩個並肩。
“小西攝津守,加藤主計頭,來,武運長久!”作爲最早在明軍手上吃了大虧,並且因此受到削減年俸和領地處罰的宗義智,顯然是極少人之一。帶着幾分同情,他搖搖晃晃走到小西行長和加藤正清兩個的桌案前,笑着發出邀請。
“武運長久!”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長笑了笑,滿臉苦澀地舉起酒盞,彷彿裡邊裝的不是烈酒,而是草藥。
“立花統虎和高橋統增兄弟倆,恨明軍殺了他麾下太多的武士,聯合戶田隆勝,島津忠豐、蜂須賀家政等人,追向坡州了!”知道沒人會在乎自己這個倒黴蛋,宗義智也不掩飾,將酒水一飲而盡之後,便大聲向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長討教,“二位以爲,他們有多少機會獲勝?”
“此事,很難說。”加藤清正謹慎,擡頭向周圍看了看,拒絕給出答案。
“我讀過一本明人寫的書,叫做《三國志演義》》。”即便成了落地鳳凰,小西行長依舊不掩飾自己的驕傲,撇了撇嘴,笑着迴應,“那裡邊,所有懂得領兵打仗的人,在後退之時,都會佈置埋伏,專門等着對手來追。李如鬆是大明第一智將,呵呵,立花統虎他們的追殺結果如何,還用問麼?”
“呵呵呵呵……”宗義智聽了,也點頭而笑。忽然間,臉上的晦氣之色,就煙消雲散。
彷彿在見證他的判斷,窗子外,忽然傳來一陣驚呼。緊跟着,有一個渾身是血的遊勢,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顧不上給任何人行禮,扯開嗓子大聲彙報:“宇喜多參議,立花,立花侍從對局勢判斷失誤。我軍追在跨過浮橋之時,遭遇明軍火炮轟擊。傷亡,傷亡慘重。淺野兵衛,山田左衛門,木下足輕頭等十二名將軍陣亡,其餘的人正在向碧蹄館撤退!”
“果然!”小西行長的眼神一亮,彎腰將手裡的酒盞倒了個滿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