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的漢江,洶涌澎湃。
白色的霧氣從江面上涌起,擋住半空中的月光和星光,把整個水道,裹成一條巨大的蛟龍。不停地滾動,變幻,彷彿隨時都可能騰空而起,不再留戀人間。
伴着翻滾的濃霧,則是驚濤拍岸聲,夜風呼嘯聲,和水鳥淒涼的悲鳴。天氣乍暖還寒,晝夜冷熱懸殊。融化的雪水和早春的雨水,從不同的支流匯聚而來,讓平素還算溫順的漢江,變得兇猛而狂躁。這種季節,即便是漁民都輕易不願將船隻駛離江岸。特別是到了落日之後,凡是霧氣之處,就迅速變成了魔域,沒有燈火,沒有漿聲,更看不到半個人影。
然而,今夜的情況,卻有些特殊。濃霧背後,幾隻笨重的渡船,艱難地穿行。夜風掃過光禿禿的桅杆,發出陣陣鬼哭。江水一刻不停地拍打船舷,“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恨不得下一刻,就將整個船身拍碎,將船上的乘客,全都送入魚腹。
“奶奶的,有種你就把船給老子弄翻!”大明錦衣衛都指揮僉事史世用從船艙中踉蹌走出,單手扯住一根纜繩,對着濃霧翻滾的河面低聲咒罵。
甲板上昏暗的燈光,照亮他慘白的面孔。作爲大明錦衣衛中專門監察周邊各國的精銳,他前半輩子曾經多次在生死邊緣打滾兒,然而,卻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自己主動去“送死”。
只帶着區區三百弟兄,分乘三艘臨時找來的渡船,夜渡春汛剛至的漢江,然後去偷襲距離王京不到二十里的龍山。這種作戰謀劃,恐怕只有瘋子,才能想得出來。然而,它偏偏出自一個大明國子監貢生的腦袋,並且還被果斷付諸實施!凡是被選中參與該戰的人,居然全都歡欣鼓舞,彷彿不是去渡江,不是去作戰,而只是跟着自家參將出去遊山玩水!
瘋子,全都是他孃的瘋子!從謀劃被提出的那一刻起,史世用就在心裡不停地大罵。然而,從始至終,他都沒有試圖阻止,並且自己也跟了上來。雖然,雖然他無時無刻,感覺自己的心臟都懸在嗓子眼兒。
瘋了,不過,夠爽!
那種隨時都可能死掉的滋味,讓他心臟加速,血液沸騰,渾身上下每一處都舒爽無比。他知道自己喜歡這種滋味,甚至可以說迷戀。所以,原本已經可以在北鎮撫司吃老本兒,他卻又主動請纓來了朝鮮。
那種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滋味兒,很容易就讓他忘記了官場中的齷齪,忘記人心的險惡,忘記自己不想參與和不想面對的一切一切。讓他全心全意地在死亡與絕望之中,去追尋那一絲希望的光芒,如同飛蛾撲火。讓他感覺到自己已經漸漸的老去的身體和靈魂,重新恢復了年青。讓他很快就看到了當年剛剛加入錦衣衛時的自己,驕傲,單純,野心勃勃。
“世叔,喝口酒暖暖身子!”李彤拉着纜繩,踉蹌着走到他身邊,笑着遞過來一個碩大的黃銅葫蘆。
“嗯!”史世用單手接過葫蘆,將葫蘆嘴兒對準自己的嘴巴,鯨吞虹吸。然後用大拇指將葫蘆嘴兒抹乾淨,又給李彤遞了回去,“梨花釀,你在哪弄的?不是糧食都送不過來麼,怎麼還有藥酒喝?”
“酒是繼業,繼業分給我的。”李彤笑着接過葫蘆,小口小口地輕抿。“他,他是個有福的,不用自己張嘴,就有人千里迢迢地送酒過來。”
“你比他還有福!”史世用看了李彤一眼,笑着調侃。“這年頭,身邊有個高明的郎中,就等同於多了好幾條命。更難得的是,這個郎中,還是自己屋裡的人,模樣、女紅,人品,樣樣不差!”
“世叔是長輩!”雖然已經成了糾糾武夫,李彤仍然被調侃的臉色發紅。看了史世用一眼,小聲抗議。
“臉紅什麼,世上哪個有男人不想娶媳婦?”史世用頓時更來了勁頭,晃着腦袋大聲加碼,“哪個好女子,沒有幾個男人惦記着。我要是你,就趕緊娶了她過門,免得夜長夢多。婚姻這事,宛若兩軍交戰,越是猶豫,越會輸得一乾二淨。”
“輸倒是不會,親事是我們兩家從我們小時候,就定好了的。”李彤又喝了一口酒,帶着幾分害羞和自信大聲宣告,“我們兩個,也不會輕易被外人左右。只是,只是此刻戰事正酣,騰不出太多時間來……”
“就跟離開你,東征軍便不會打仗了一般!”史世用笑着撇撇嘴,毫不客氣地數落,“別把自己看的那麼高,李提督麾下,不會缺你一個新晉的參將。大明東征軍沒了你,照樣能打得倭寇滿地找牙。念你叫我一聲世叔的份上,我給你提個醒。要懂得韜光養晦,否則,早晚有一天,會木秀於林!”
“嗯!”李彤笑了笑,輕輕點頭。
泡在梨花白中的草藥,開始緩慢發揮作用。有股熱氣通過血管,緩緩送入他的四肢百骸,幫他抵抗黑夜裡的寒冷。已經需要韜光養晦了麼?捫心自問,他真的不覺得自己木秀於林。自己只是做了一些喜歡做,應該做,而且對大明有利的事情而已。而軍中也不是官場,大夥只會服氣敢於作戰和善於作戰的將佐,不會服氣那些攬功諉過的老兵痞!
“嘩啦——”一個巨浪打來,讓船身傾斜了三十多度,然後又迅速擺正。
甲板上人,被顛得左搖右擺,努力抓緊纜繩和船上的木頭欄杆,才能保證自己不被甩進黑漆漆的江水之中。“謝世叔指點!”李彤顧不上再跟史世用探討人生,丟下一句話,拉着纜繩快步跑向船尾。
船尾處有水手摔倒了,急需來人幫忙穩住船舵。
只要船舵穩住,渡船無論一段多大的風浪,都不會失去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