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朕曾經聽人說,上過戰場的將士,與沒上過戰場的將士,完全是兩種模樣,此言是真是假?!”朱翊鈞的聲音,忽然變得嘶啞而又尖利,彷彿一個太監忽然找到了斷肢重生的秘方。
“真,十足的真!”知道朱翊鈞爲何會有此一問,張誠立刻用力點頭,“皇上恕老奴多嘴。上過戰場的將士,與沒上過戰場的將士相比,就像一把刀開刃後與開刃之前。尋常衛所兵,十個都未必抵得上他們一個。即便,即便是三大營的弟兄,跟,跟他們站在一起,殺氣,殺氣也差了一大截!”
話音落下,整個大殿,鴉雀無聲。
萬曆皇帝朱翊鈞的臉色,一會黑,一會白,一會紅,變幻不定。
掌印太監張誠的三角眼,像兩隻車輪般,轉動不停。
所有太監宮女,則個個臉色煞白,兩股戰戰,恨不得自己又瞎又聾。
召東征將士回京領賞,所能起到的作用,可不僅僅是粉碎有關東征軍戰敗的謠言。如果萬曆皇帝願意,隨時都可以將他們變成一把殺人的刀。
特別是當他們得知,自己在前線浴血拼殺之際,有些文官居然試圖切斷他們的軍糧供應,萬曆皇帝只要擺出一個主持公道的姿態,就足以讓他們感恩戴德,然後衝上去,將皇帝指出來的“奸賊”碎屍萬段。
如果萬曆皇帝將他們派到南京,哪怕今年漕運的任務再重一倍,也不會再出現漕夫鬧事阻塞運河水道的怪事。王重樓想要運糧食去哪裡就能運去哪裡,即便直接派船將糧食運到朝鮮,也同樣暢通無阻。
“呼——”許久,許久,朱翊鈞終於笑了笑,長長吐氣,“也罷,將士們勞苦功高,朕的確早就該召見他們!朕總得親眼看一看,這開了刃的寶刀,到底有多鋒利!張誠,你替朕擬一份名單,朕明日就跟王錫爵商議,讓他按名單招有功將士回京獻俘。”
“遵命!”早就將朱翊鈞脾氣摸了個通透,張誠大聲答應。卻不立刻離開,而是瞪圓了一雙三角眼四下亂掃。
“朕心情不錯,今晚當值的,每人賞宮花一對,元寶兩個。也由你記了名字,按人頭髮放。”萬曆皇帝朱翊鈞揮了揮手,笑着補充,臉上的表情,就像尋常農夫在街頭花了三兩個銅錢一樣淡然。
“謝皇上隆恩!”當值的太監宮女,卻立刻全都跪了下去,真心實意地向他道謝。
兩個元寶折不了多少錢,宮花在皇宮中也不是什麼稀罕物件兒。但萬曆皇帝按人頭賞賜宮花和元寶,卻代表着對今晚在場所有人的信任。否則,依照張誠的狠辣性子,爲了確保今晚他和皇帝的對話不被傳播出去,肯定要挑出一兩個看着不順眼的太監或者宮女出來,殺一儆百。
“罷了,都起來吧!”萬曆皇帝要的就是這種態度,滿意地向所有人揮手。
“都記住了,皇上是拿你們當自家人看待,才什麼事情都不躲着你們。”張誠的聲音,緊跟着響起,冷得像寒冬臘月裡的北風,“可若是讓咱家知道,有誰偷偷向宮外傳遞消息。哼哼……皇上仁慈,咱家卻不怕死後下十八層地獄!”
“張掌印放心!我等絕不會辜負皇上!否則,天打雷劈!”
“掌印放心,小的們知道怎麼做!”
“掌印放心,小的們……”
衆太監、宮女齊齊打了個哆嗦,然後七嘴八舌地賭咒發誓。
“不要嚇唬他們!他們也都是你一手帶出來的,知道輕重!”既然張誠已經做了惡人,萬曆皇帝朱翊鈞就不在乎表現得仁慈一些,笑了笑,低聲阻止。“你也不用先忙着去給朕擬回來獻俘虜的將士名單,先把賞賜替朕發了。朕,朕最近被某些沽名釣譽之輩鬧得手忙腳亂,讓身邊的人過得都很辛苦!”
“謝皇上恩典!”張誠聞聽,立刻帶頭跪倒施禮。
“謝皇上恩典!”衆太監宮女們,也用顫抖的聲音,再度齊聲向萬曆皇帝道謝。彷彿自己剛剛從閻王殿門前走過,死裡逃生一般。
“嗯!”身爲皇帝,朱翊鈞偶爾對身邊人表達一下善意已經足夠,沒工夫跟太監和宮女們過多客氣,低低地迴應了一聲,隨即開始批閱奏摺。
說來也怪,先前還讓他看上一眼就頭大如斗的奏摺,忽然就變得簡單起來。一份接着一份,全都批得輕車熟路。當他在最後一份奏摺上做出了批示,然後放下筆,抓起案頭的茶盞狂飲,才忽然發現,茶水已經換成了熱乎乎的蔘湯。
“嗯?”本能地擡頭向身邊看了看,萬曆皇帝朱翊鈞立刻看到了秉筆太監孫暹那誠惶誠恐的模樣。
“皇上,奴婢差點闖出大禍,請皇上責罰!”不待萬曆發問,孫暹搶先跪倒在地,重重叩頭。
明知道錯在自己身上,要萬曆皇帝朱翊鈞承認他自己出爾反爾,卻絕無可能。因此,他只是輕輕擺了下手,就決定將先前的事情輕飄飄揭過:“起來吧,既然還沒有付諸實施,就不是什麼大錯。況且監察百官,原本就在南衙的職責範圍之內。”
“謝皇上!”孫暹立刻確定自己不會被當做替罪羊,趕緊大聲致謝。
又輕輕擺了下手,萬曆皇帝朱翊鈞再度改口,“該查的事情,還是要查,只是以後謹慎一些,不要擺在明面上。水至清則無魚,朕雖然是一國之主,也不能將文武百官都逼得太狠。但若是有人做的太出格,朕早晚都得跟他把賬算上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