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劉繼業性子最急,頓時驚呼出聲。再看李彤和張維善,也雙雙將眼睛瞪了滾圓,嘴巴張得幾乎可以塞入一個雞蛋。
這就是年紀輕,閱歷太淺的壞處了。不像贊畫袁黃,早已經過了花甲,並且長期沉浮於宦海,見多識廣。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個,還都不到二十歲,進入官場也都剛剛半年多,根本還沒弄清楚大明朝頂部的權力架構。在三人心目中,萬曆皇帝朱翊鈞即便不能出口成憲,至少也可以做到言出無悔,絕不會受到點阻力就縮頭。
“皇上登基之時,年僅十歲,大事小情皆有張太嶽做主。”早猜到三個少年全是官場上的生瓜,袁黃笑了笑,非常耐心解釋,“平素稍有哪裡做得不對之處,就會比張太嶽和太后逼着練字思過。直到太嶽駕鶴,才終於能透過一口氣。所以,皇上的性子並不強勢,甚至,甚至有些過於溫和。如此,若是羣賢滿朝,或者首輔能有張太嶽一半本事,倒也沒太大妨礙。若是朝臣結黨營私,或者首輔能力不足,做事就難免縛手縛腳。”
爲了給萬曆皇帝留面子,也爲了避免自己的話被泄露之後,無端惹來麻煩,他儘量措辭委婉。然而,卻依舊讓三個年青人如聞霹靂!
原來,皇上是個沒主見的!
原來,朝中許多事情,皇上根本做不了主!
原來,朝堂上很多大臣在結黨營私,首輔王錫爵能力有限,根本鎮不住場子!
原來,並非太監進讒,奸臣弄權,而是皇上自己靠不住!
原來……
“這些話,本不該出自老夫之口。但老夫能在花甲之年,還揚名域外,全賴你們三個在陣前捨命拼殺。”唯恐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因爲不瞭解官場和朝廷的情況,將來自毀前程,袁黃嘆了口氣之後,繼續笑着搖頭,“所以,老夫今晚,就給你們三個補上這一課。至於聽不聽的進去,能領悟多少,就看你們自己了,老夫只求問心無愧而已!”
這是他的肺腑之言。哪怕換在半年之前,或者換在他心中還藏着半點對功名利祿的追究之時,他都不會說。但是,既然現在已經決定急流勇退,有些話,他就認爲沒必要爛在肚子裡頭了。
“願意聆聽前輩教誨!”也不枉負他的一番好心,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個,都知道今天他說的每一句話,有可能都貴比黃金,相繼站直了身體,鄭重拱手。
見三人禮數週全,袁黃欣賞地點頭,“有些事情,說起來其實也不復雜。去年接到朝鮮國王李昖的哀告,羣臣之中,有七成以上,都不主張出兵相救。是皇上,次輔趙志皋,兵部尚書石星三個極力堅持,必須維護上國尊嚴。又逢倭寇自己做賊心虛,跑到南京去放火,激起了衆怒,所以,大軍才勉強成行。而無論趙次輔,還是石尚書,都非有擔當之人,東征軍勢如破竹還好,一旦遭受挫折,或者對自身前途影響太大,二人的意志就會動搖。今年開春以來,河北山東山西陝西皆旱,歉收已成定局。先前阻止東征失敗的那些人,便又開始拿糧草難以爲繼說事兒,偏偏就在此時,李提督在碧蹄館中了倭寇埋伏,損兵折將……”
“哪裡損兵折將了?四千人被六七萬倭寇包圍,最後還逼得倭寇先行退避,怎麼能算損兵折將?”劉繼業性子急,聽袁黃又提起碧蹄館之戰,忍不住大聲打斷。
“問題是,你我都不認爲李提督吃了敗仗。朝堂上,別人卻衆口一詞。”袁黃看了他一眼,笑容裡帶上了幾分無奈,“距離遠了,就容易三人成虎。況且在某些人眼裡,真相併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那一派,能夠以此爲機,爭奪權柄。”
“這,這……”劉繼業氣得連連跺腳,“白的總不能由着他們說成黑的,等我回了北京,等我見到了皇上……”
“這也是李提督和宋經略,明知道你們三個英勇,卻不讓你們三個繼續於倭寇作戰,催着你們快點兒回北京面聖的緣由!”袁黃接過話頭,聲音忽然轉高,“只有你們和李如梓等有功將士,押着俘虜回到北京,才能讓謠言不攻自破。才能讓皇上知道,大軍並非像別人說的那樣,在碧蹄館傷筋動骨。李提督和宋經略,也沒有聯起手來,掩敗爲勝!”
“嗨!你怎能不早說?!”劉繼業渾然忘記了,先前是誰對自己被召回之事怨聲載道,跺了下腳,大聲抱怨。
“這就是老夫想要提醒你們三個的!”袁黃狠狠瞪了他一眼,有些恨鐵不成鋼。“李提督和宋經略,當然希望皇上見了你們之後,就會清楚我軍並未吃敗仗。但是,你們三個,卻只能帶領麾下弟兄,表現出強軍之姿,且不可主動向任何人去宣揚,碧蹄館之戰,其實是一場大勝。更不可四下聯絡,替東征軍奔走鼓呼!”
“啊?爲,爲什麼?”不光劉繼業一個人愣住了,李彤和張維善,也聽得兩眼發直,滿臉困惑。
“東征是否繼續,該怎麼繼續,乃是皇上,幾位閣老與各部尚書需要商議的事情,你們三個,還沒有插手的資格!”袁黃翻了翻眼皮,語氣忽然變得有些尖銳,“此外,以文御武,乃本朝國策。你們三個因爲投筆從戎,眼下還被視作文臣一脈,還是像王陽明那樣兼顧武事。如果你們三個公然爲東征軍活動,恐怕用不了幾天,就會被視作純粹的武夫,從此再不被文官接納。還有……”
不給劉繼業抱怨和反駁的機會,頓了頓,他快速補充,“眼下朝堂之上,爭得根本不是繼續不繼續幫助朝鮮收復國土,而是王錫爵被趕走之後,到底誰說得算!交手各方,都與你們三個沒任何關係,你們貿然捲進去,只會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王錫爵去年因爲其母親患了眼疾,曾經暫時告假回去探母。”既然老師都當到這個份上了,袁黃也不在乎多說幾句。以免三個曾經被經略宋應昌看好的年青人,一頭撞進京城的官場旋渦,“死”得不明不白,“次輔趙志皋早就盯着他的位置,他這次回來,難免被趙所恨。而吏部與內閣,向來爲考察與選拔百官權力,鬥得各不相讓。王錫爵並非吏部出身,又喜歡大肆提拔自己所看好的年青人,爲國儲備人才,行爲深受吏部所忌。今年正月剛過,吏部尚書孫籥、考功郎中趙南星就聯手發難,將受到王錫爵提拔的官員盡數評了劣等。後來雖然在皇上的支持下,王錫爵勉強搬回了一局,罷免了孫籥,自身卻疲態已顯,估計用不了多久,便真得以爲母親盡孝的藉口,體面回鄉了!”
“趙志皋計短,本以爲趕走了王錫爵之後,從此自己在朝堂上就能一呼百應。卻忘記了。孫籥、趙南星和吏部侍郎顧憲成,乃是一夥,並且在朝堂上有許多黨羽。待王錫爵一走,他就必然會成爲顧憲成等人的眼中釘。姓顧的想要搬倒他,最方便的下手之處,就是拿東征說事。屆時,無論誰輸誰贏,東征軍都是一堆籌碼,進退皆不得自主!”
“轟隆!”天空中忽然滾過一陣悶雷,閃電透窗而入,照亮三張雪白的臉。
“老夫已經六十多歲,實在陪他們折騰不起了。所以,趁着這次有舌戰加藤清正和孤身守衛平壤,可以功成身退。而你們三個,還不到二十歲,千萬莫要明知道前面是個大旋渦,還非往裡頭跳。仗已經打到這個份上,東征即便半途而廢,倭寇也沒膽子再入侵大明。而萬一你們三個……,總之,聽老夫一句話,不值得,真的不值得……”袁黃的聲音,繼續在屋子裡迴盪,不高,落在人耳朵裡,卻比驚雷還要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