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礪鋒 (中)

“找我?”張維善楞了楞,本能地將目光轉向了李彤。

按常理,陌生同僚前來拜訪,無論抱着何種目的,都應該找他們三人中官職最顯赫者。而此刻他這個漕運參將,比李彤的浙江都指揮使司僉事,差了大半級。又不像劉繼業,有祖輩傳下來的爵位馬上回去繼承,姓顧的對方無論如何,都不該找到他頭上。

“所有運河上的船隻,按理都歸漕運總兵衙門管。所以,只要咱們還在河上,你就是半個地主!”李彤最近終日跟袁黃湊在一起,討教的可不僅僅是棋術。對大明官場的諸多運轉規則,也被袁黃如同填鴨子般填了滿肚子,所以稍加斟酌,就給出了一個說得通的答案。

張維善聞聽,眉頭皺的更深。撇撇嘴,不屑地宣告:“我不是還沒接印麼?即便已經接了官印,也沒功夫搭理這種人渣!樹兄,麻煩你替我出去,打發他滾蛋!”

後半句話,是對心腹家將張樹吩咐的。後者聽到之後,卻沒有立刻按照命令採取行動。而是輕輕朝着他抱了拳,小聲提醒:“少爺,許娘子還在咱們船上。姓顧的八成還是爲了討要她而來。如果您不見他,反而落了拐人婢妾的口實。不如耐着性子聽他說什麼,然後再想辦法讓他自己主動把許娘子的賣身契交出來!!”

“奴家的賣身契,小春姐早就還了!”話音剛落,許非煙分辨聲已經響徹的船艙。嘶啞之中,帶着無邊的憤恨,“奴家跟他在一起,一文錢都沒花過他的。連他身上的衣服鞋帽,還有日常交遊的耗費,都是奴家所出。奴家根本……”

“可你畢竟已經嫁入了他家,成了他的妾室!”張樹愛惜地看了許非煙一眼,嘆息着輕輕搖頭。“無論你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錢,在你選擇嫁給他做妾的那一剎那,你就註定歸他所有,包括你自己曾經擁有過的一切!”

這是自古以來的成法,大明也沒有任何改變。妾的地位,從法律角度上僅比奴婢高一點點兒,只要沒有被扶正,任你曾經豔壓羣芳也好,才驚四座也罷,都屬於別人的寵物,不得任何自由!

而只要丈夫不放行,妾室跟別人私奔,就是重罪。雖然眼下張維善憑藉皇帝的信任和剛剛立下的戰功,跟姓顧的打官司未必會輸。可萬一後者像癩蛤蟆般糾纏不清,他名聲和前途,或多或少都會受到影響。

這不值得,非常不值得!在張樹看來,自家少爺張維善根本沒必要,跟顧某人打這種脂粉官司。自家跟許非煙無親無故,昔日也沒太多親密交往,甚至連對方的手都沒摸過一把,憑什麼爲了眼前這個青樓女子強行出頭?!自家少爺前途遠大,長相英俊,回到南京之後,多少妙齡女子會趕着倒貼,也真的不差這個許非煙!

“那我就去聽聽,他嘴裡能放出什麼狗屁來!”狠狠瞪了張樹一眼,搶在許非煙沒有再度放聲嚎啕之前,張維善果斷作出了決定,“許校書,你儘管放心。既然你已經到了我的船上,張某斷沒有再將你交出去的道理。除非,除非你自己改了主意,又想跟他和好如初!”

“不會,奴家不會!奴家寧可死,也不會再回頭去高攀這個人渣!”原本已經陷入絕望的許非煙聞聽,頓時臉上又涌現了一縷生機。咬着嘴脣,用力搖頭。

“那就好,呃,噗!”張維善將信將疑,留下一個酒嗝,搖晃着走出船艙。

李彤怕他因爲醉酒而遇到危險,給未婚妻劉穎使了個眼色之後,也快步跟了上去。兄弟倆配合默契,一邊走,一邊迅速用眼神和言語,商量出了穩妥之策。

如果姓顧的肯說人話,哥倆就也不會一上來就橫眉冷對。大不了花些金銀,將許非煙從此人手裡買下來了,然後送還給小春姐。如此,姓顧的既得到了實惠,也沒丟面子。兄弟兩個,在王重樓面前,也能有個交代。

誰料想,還沒等哥倆將對策付諸實施,側翼並行的官船上,已經傳來了一串“真誠”的賠罪聲:“對面可是李將軍,張將軍兩個?在下禮部主事顧城,這廂向兩位謝罪了。先前我家奴僕口出不遜,乃是在下平素疏於管教之過。在下不敢推脫,特地帶着他來,像兩位將軍負荊請罪!”

“嗯?!”李彤和張維善兩個,先前的準備完全落了空,頓時有些措手不及。雙雙轉過身,皺着眉頭看向對面。只見風雨已經停止,陽光萬道。對面船上,有個風流倜儻的白麪公子,正在朝着自己躬身行禮。而此人腳側,則跪着一個管家打扮的僕人,非但於背上綁着兩根粗大的荊條,面孔也腫得如同豬頭一般。很顯然,那個管家在被押過來之前,已經受到過一輪重責!

“蠢材!還趕緊不向兩位將軍謝罪?”禮部主事顧城甭看對李彤和張維善兩人畢恭畢敬,對於跪在自己腿邊上兒的管家,則完全是另外一幅模樣。發覺李彤和張維善沒弄清自己的來意,立刻擡起腳,朝着此人的脊背猛踹。

“兩位將軍,兩位將軍恕罪。小的剛纔不知道這是將軍的官船,所以出言無狀。主人已經責罰過了小的,小的罪有應得。還請兩位將軍不要誤會我家主人!千錯萬錯,都是小人的錯!小人願意接受兩位將軍任何懲處!”

說罷,用額頭狠狠磕向甲板,轉眼間,鮮血就將甲板染紅了一片。

李彤和張維善都不是心狠之人,見對方額頭已經磕破,相繼輕輕擺手,“行了,別磕了。你以後汲取教訓就是!”

“不知者不怪,算了,你起來吧!”

那管家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立刻重新將身體跪直,頂着滿臉的鮮血道謝:“謝謝爲二位將軍,謝謝二位將軍。二位將軍寬宏大量,他日一定能掛印封侯,平步青雲!”

“別亂拍馬屁,滾回去敷藥!”嫌棄此人話多,禮部主事顧誠再度擡起腳,輕輕踢了其屁股一下,大聲吩咐。“也就是遇到了兩位將軍,若是遇到個不講理的,這次肯定讓你脫一層皮。滾,這次長點記性!”

“不瞞兩位,在下前一陣子於南京任職,對某位女校書一見傾心。本以爲將其接過門之後,餘生能夠有人紅袖添香。卻不料情深緣淺,轉眼之間,彼此竟相看兩厭!”禮部主事顧誠不禁長相讓人覺得順眼,做事也極爲乾脆利落。彷彿知道李彤和張維善兩個,都沒心情跟自己閒聊,打發掉了惹事的管家之後,立刻將話頭轉向正題。“她今日爲了擺脫顧某,跳河逃走,顧某本想裝作不知,然而,卻又放心不下她的安危。所以,才厚着臉皮前來打擾,敢請……”

“許校書的確在我的船上,不過不是逃走,而是剛纔跳河自盡,被我們這邊一位水中高手給救了上來!”雖然對顧誠第一印象不錯,聽此人露出想要接回許非煙的意思,張維善依舊毫不客氣地打斷。

“如此,在下就放心了。”雖然捱了嗆,顧誠卻風度不敢,再度向張維善笑着拱手,“也多謝張將軍及時出手相救。在下雖然不知道哪裡做得不對,竟然被許姑娘厭惡如斯。但好歹也算相交過一場,不敢再錯上加錯。這份放歸文書,是在下數日之前就已經備好之物。原本打算在到了某個繁華所在登了岸,就親手交給許姑娘,然後再託朋友護送她返回南京。既然張將軍的船是往南而去,在下就厚着臉皮,請將軍派人過來將此物取了,轉交與她。如此,我跟她兩個,也算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說罷,從衣袖之中取出一個信封,雙手遙遙地捧向了張維善。兩串清淚,滴滴答答落在甲板上,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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