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很小,看起來分量也很輕,即便裝滿金子,也值不了多少錢。更何況,雙方不過是萍水相逢,姓顧的對許非煙也未必有多少真心,所以,在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人看來,這份禮物純屬虛應故事,收與不收,都沒啥問題。
然而,當他們三個在船艙內,將裝禮物的小箱子隨手打開之後,剎那間,卻全都驚了個目瞪口呆!
的確是“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三枚田黃石雕刻的印章而已。除此之外,剩下的東西也的確沒啥分量,三疊薄薄的“桑皮紙”而已!然而,上面印着卻是田契!
對這兩樣東西,三人可是絲毫都不陌生。
李彤乃是李文忠的後人,他的父親表面上是個水師百總,事實上所承擔的職責,卻是替整個臨淮侯家族打理田莊和生意。而張維善和劉繼業,雖然不怎麼管家族裡的雜事,從小到大耳濡目染,卻清楚地知道有關土地歸屬的所有貓膩。
因爲大明朝太祖皇帝朱元璋出身寒微,所以在立國之初,就訂下了制度,嚴禁土地兼併。本以爲這樣做,就可以一勞永逸地避免後世再有人像他自己當年一樣,被逼得揭竿而起。但是,他卻嚴重低估了官員和有錢人的聰明。
在他去世後這一百九十餘年裡,大明朝的官員和土豪們,想出了無數新鮮辦法,讓禁止田地兼併的祖制,成爲一紙空文。把田皮(使用權)和田骨(所有權)分離,只是其中最有效的辦法之一。
官員和豪強們,表面上只拿走了田皮,田骨還歸原主人所有。事實上,原主人早已經成官員和豪強們的佃戶,種出來的糧食六成以上都得交租,自己根本沒權力處置土地上的任何一棵莊稼!
讓他們兄弟三個感到陌生的,是那田契上的數字!
兩份爲三千畝,一份四千畝,都是南京周圍的水田。並且只有田皮(使用權)沒有田骨(所有權)。哪怕日後有人彈劾,也可以推說有鄉民爲了免除賦稅,主動將田產掛靠到三人名下。絕對沾不上半點兒侵吞百姓土地的嫌疑。
“他,他到底想要幹什麼?真是爲了感謝咱們救了許姑娘?不會吧!”
“不可能,他早這麼捨得下本錢兒,也不止逼得許姑娘跳河?!”
“你先前沒聽許姑娘哭訴麼,他,他可不是什麼大方人。當初連許姑娘的私房錢都給騙了去!”
饒是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兄弟三人出身富貴,也被顧誠的大手筆,砸得暈頭轉向。好半晌,都顧不上將箱子合攏,只是對着田契和收租用的印章用力吞口水。
再看素來有女俠之風的王二丫,更是被整整一萬畝田皮,砸得兩眼金星直冒。完全忘記了,就在兩個西洋分鐘之前,是誰要叫嚷着要將禮箱丟進運河之中,以免此物弄髒了官船的甲板!
倒是李彤的未婚妻劉穎,越是遇到大事,頭腦越爲冷靜。只是皺着眉頭稍稍斟酌了一下,就用極低的聲音提議:“還是將許姑娘喊過來,問問姓顧的到底是什麼人吧?按理說,此人出手如此豪闊,當初就沒理由打她那點兒私房錢的主意。如果真的像她說的那樣,此人連她的私房錢都騙,這一萬畝田皮,恐怕早點還回去纔是正經!”
這句話,說得有理有據,層次分明。登時,令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人相繼點頭。大夥一起收拾好了箱子,然後派人請出了許非煙。打着跟她商量接下來去處的藉口,旁敲側擊,只用了短短几分鐘時間,就將顧某人的真實身份,探聽了個一清二楚。
原來,此人最初只是一個候補縣令。去年秋天,不知道怎麼忽然走了鴻運,居然直接進了南京禮部擔任六品主事。雖然禮部是個清水衙門,南京禮部更是窮得燕子都不願意在屋檐下搭窩兒。但六品文官就是六品文官,出入的排場比上等縣的實權縣令絲毫不差,平素迎來送往,也沒有一個白丁!
今年春天,大明軍隊在朝鮮所向披靡,令民間很多人都覺得歡欣鼓舞。而李彤、張維善、劉繼業三人,投筆從戎後在短短几個月內平步青雲的事蹟,也讓整個南京國子監爲之沸騰。很多同齡的學子在喝酒到眼花耳熟之時,都會扼腕長嘆:當初下得狠心投筆從戎的,怎麼就不是自己?!自己跟李子丹、張守義和劉繼業三個,年齡相近,本事也差不離,若是當初也舍了學業趕赴遼東,今年朝廷的嘉獎文書上,估計也應該有自己的名字。兵部專程送給有功將士家族的匾額,說不定也會掛上自家門樓!
如此,許非煙等人與貢生們交往密切的女子,便都有些意動。平素開玩笑時,經常提起李彤和張維善兩個打上花船,英雄救美的過往。聲言當初如果大起膽子以身相許,如今肯定羨煞十里秦淮。
古話說,往者不諫,來者可追!如意畫舫的女子們,來不及後悔錯過了李彤和張維善,卻做夢都想能把握住下一個機會。偏巧,南京禮部主事顧誠在船上宴客,整晚上都在拍案感慨,百無一用是書生,功名還得馬上取。已經成了畫舫掌櫃的許非煙,便不由自主地出面,替他彈了一曲大江東去!
那姓顧的主事,極善於揣摩女子心思。聽許非煙的琴聲中,隱約有金戈鐵馬之意,立刻說得越發慷慨激昂。於是乎,雙方很快就互相引爲了知己。
小春姐得知此事後,曾經特地提醒過許非煙,千萬不能光聽男人的嘴巴怎麼說。然而,當時許非煙已經被姓顧的給灌了一肚子迷魂湯,反而暗地裡覺得小春姐多事兒!所以,從無論顧誠打着“疏通門路,由文官轉爲武將”的由頭向她借錢,還是後來請求納她爲妾,她都沒再跟小春姐商量。只是離開畫舫的時候,才硬着頭皮去跟小春姐辭了一次行!
小春姐見木已成舟,也沒敢過分阻攔,只是說日後一旦遇到不順心的事情,還可以來找自己,姐妹倆好歹能有個商量。許非煙那會兒自認爲找到了歸宿,也沒怎麼往心裡頭去。直到前一段時間,顧某人官職忽然從南京禮部主事,改成了北京禮部主事,根本沒跟東征扯上半點關係,她才隱約感覺情況跟自己想得有點兒不太一樣。
當時,姓顧的對此的解釋是,因爲倭寇主動請降,東征已經結束。他是無緣入伍,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許非煙心裡覺得這個理由實在牽強,然而,生米已經煮成了糊塗粥,她想後悔也晚了。只好偷偷燒香拜佛,希望姓顧的能記得半年來自己爲他謀取前程,花了多少錢,下半輩子不會辜負。
卻不料,官船剛剛離開南京,姓顧的臉色就開始變冷。此後隨着一路往北,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昨天在船上宴客,居然命她出來獻歌獻舞,全然將她當成了歌姬來使喚。今天上午酒醒之後,那廝居然又厚着臉皮,聲稱已經將她轉送給了昨晚登船喝酒的某個王爺,祝她今後富貴永享,恩寵不斷。
“奴家,奴家連個能依仗的親戚都沒有,進了王府,跟坐牢有什麼區別?奴家苦苦哀求請他高擡貴手。只要放奴家走,過去種種,奴家保證隻字不提!”說到傷心處,許非煙忍不住又哭得肝腸寸斷,“奴家甚至說,只帶身上的這套衣服,一路賣藝回鄉,絕不找他要一個銅錢。他,他都不肯……”
“夠了!”王二丫聽得火冒三丈,忍不住拍案斷喝,“這種衣冠禽獸眼裡,你就是一塊血食!他只管你對他是否有用,纔不會考慮你的死活!你現在能從他手裡脫身,簡直是天大的幸運。理應高興得跳起來纔是,傻子才爲這種禽獸哭鼻子抹淚兒!”
“奴,奴家不是爲了他,是,是爲了自己。奴當初怎麼就瞎了眼睛,居然真的以爲他會,會學李公子投筆從戎……”許非煙一邊哭,一邊搖頭。絲毫顧不得,李彤的未婚妻劉穎此刻就站在她面前不遠處,又輕輕地皺起的眉頭。
“補,補上了!沒,沒少。還,還多了十幾兩!”被她凶神惡煞般的模樣嚇了一大跳,許非煙的哭聲迅速減小。擡手抹了一把眼淚,鄭重施禮,“多謝各位恩公恩姐,如果不是你們,奴,奴家下輩子,都甭想從他手裡討回一文錢來!”
“許姑娘客氣了!我們也沒出什麼力氣,是他主動歸還的!”李彤不想引火燒身,擺了擺手,笑着轉移話題,“他之所以這麼做,應該是顧忌到王總兵的面子。畢竟小春姐與你以姊妹相稱,他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絕!”
話說得雖然利索,然而,在他內心深處,困惑卻越來越濃。以顧某人那種蚊子肚子裡都想擠出點油水來的性子,不想得罪王重樓太狠,頂多是將許非煙的私房錢如數奉還也就夠了,怎麼竟然又倒賠出一萬畝地來?!
要知道,江南的水田價值,與北方完全是兩回事。北方大多數地區只能種一茬莊稼,所以即便是上等水田,每畝也賣不到三兩銀子。而江南大部分地區都能種兩季,並且越是距離城市近的位置,水田越值錢。這一萬畝田皮,隨便賣賣,都能換回五萬兩銀子回來。而五萬兩銀子,跟首輔家攀親戚恐怕都夠了,爲何要平白無故便宜了他們哥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