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袁黃雖然自己仕途坎坷,但數十年來所積累下的經驗和閱歷,給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人當老師,卻綽綽有餘。而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個,又恰恰是能夠虛心受教的。所以,在行程的後半段,四人之間的關係宛若師徒,三個年青的官場菜鳥負責提問,一個看破紅塵的老江湖負責解答,每天從早到晚,其樂融融。
河船速度再慢,也有將旅程走盡之時。這一日,大夥終於到達了南京龍江關碼頭。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人,趕緊命人去訂了特等酒席,請袁黃上岸享用。而後者,卻忽然笑着搖頭:“別以爲老夫不知道你們三個打的什麼鬼主意?老夫在路上只是不想戳破而已!老夫今年六十有一,好不容易纔熄了功名利祿之心,回家去含飴弄孫,豈有再走回頭路的道理?!這一路上替你們三個不斷謀劃,乃是念你們三個身懷赤子之心,不忍讓你們太快被官場旋渦吞沒而已。至於將來,請恕老夫愛莫能助!”
“前輩這是哪裡話來?不過是一頓尋常酒宴而已。前輩如果思鄉心切,吃完之後,可以立即動身,我等保證不做任何阻攔!”李彤戳破了心思,頓時羞得滿臉通紅。趕緊躬身下去,認真地解釋。
“是啊,前輩一路上授業解惑,這頓飯,算是我們三個的一點心意。斷不會再拖着前輩一把年紀,還跟我們一道奔波海上!”
“前輩,吃完您就走,晚輩保證沒人攔您!”
張維善,劉繼業也緊跟着表態,保證只是想感謝袁黃的點撥之恩,沒拉此人做幕僚的想法。
然而,袁黃卻只管繼續笑着搖頭,“算了,不吃了。這一路上,老夫已經讓你們三個破費太多。況且老夫那些經驗之談,只適用於老夫,未必適用於你們。以後的路,你們理應自己去走,千萬別爲老夫之見所囿纔好!”
說罷,向三人拱了拱手,徑自關上了艙門。
李彤、張維善、劉繼業無奈,只好帶着家眷和下屬們,陸續上岸。臨行前,又特別安排了馬車和人手,將精神和身體都已經恢復了一半兒的許非煙,送去了小春姐在城內購置的一處私人別院。那小春姐正因爲許非煙的不告而別,心裡急得火燒火燎。忽然聞聽人被浙江都司的一位僉事送了回來,頓時驚喜得熱淚盈眶。
待姐妹兩個見了面,說起了“失蹤”和返回的緣由,以及這段時間的經歷,小春姐又氣得連連跺腳。破口大罵姓顧的主事沒良心,是個不折不扣的衣冠禽獸。然而,罵歸罵,想要替許非煙討還一個公道,卻談何容易?!
首先,再大紅大紫的女校書,操持的也是賤業,地位、身份跟顧誠這種正六品禮部主事沒法比,任何官員都不可能爲了一個商女,去專門得罪一位前程遠大的同僚。其次,在大明,妾的地位比奴婢高不了多少,將愛妾當禮物送人這件事雖然做得難看,卻並不違反大明律法。而以顧家在儒林中的影響力,稍微動動手段,就可以將顧誠比做第二個蘇東坡,將醜聞硬生生抹成一段變成佳話。(注1:宋代文化圈兒有將妾送給朋友的習俗,蘇軾就多次送妾與人)
最後,許非煙曾經在顧誠身上花的那些錢財,更沒任何麻煩可找。甭說顧誠最後將錢折成了飛票,如數歸還給了她。即便姓顧的當時一文錢都沒還,甚至將她的衣服首飾也全貪了,外人能對顧誠做的,也只是譴責而已。當時作爲顧誠的小妾,許非煙連人都不屬於自己,有什麼資格再擁有那些錢財?
對此,小春姐當然不甘心。找了個沒外人的機會,私下裡跟王重樓嘀咕:“非煙聽人說,那顧家每年有大量貨物從運河上往來,如果老爺您……”
“那還不如我親自出馬,衝到顧氏祖宅,將他家大門砸個稀爛呢!”還沒等她把心中的歪點子說出口,王重樓已經苦笑着打斷,“好歹這樣做,還能限於我們倆的私人恩怨。如果在顧氏的生意上動手,相當於跟所有靠運河吃飯的豪門鉅富對着幹。而這些豪門鉅富,哪一家背後站的不是當朝高官?!”
“那,那非煙的虧,豈不是就吃定了?!”小春姐頓時大急,紅着眼睛用力跺腳。
“要我說,許家妹子人能安全回來了,比什麼都強。”王重樓笑了笑,臉上的無奈之色更濃,“至於其他,權當是她爲自己一時糊塗付了賬。反正真心喜歡的她的人,未必在乎她的過往。在乎她過往的人,也不會真心想着娶她回家。”
知道小春姐不是一個能忍辱負重的主兒,稍微朝周圍看了看,確保沒有第三隻耳朵旁聽,他又壓低了聲音快速解釋,“我當初離開北京之時,本打算在漕運總兵位置上,大展一番拳腳。誰料幹了一段時間才知道,這漕運總兵衙門,上上下下都被人喂成了熟家雀兒。眼下我做個泥塑木雕,他們衝着我祖上的威名,還有我曾經跟皇上做侍衛的份上,勉強還能給我這個總兵幾分面子。如果我哪天除了照例收好處之外,還想插手更多,恐怕雙方立刻就得翻臉。”
“你,你沒勝算,是麼?”從來沒見過王重樓如此謹慎,小春姐被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追問。
“我纔來了一年不到,連自己的班底都沒建立起來,怎麼可能有勝算!”王重樓嘆了口氣,臉上隱約露出幾分苦澀,“眼下能站住腳,已經非常不錯了。想要有所作爲,至少得再隱忍十年以上。而皇上……,皇上雖然對我信任有加,卻不可能讓我在漕運總兵位置上一直幹下去,永遠不挪窩!”(注2:明朝把持漕運的那批人的膽大,超乎想象。李三才家蓋花園,敢截留修皇宮的木材。而皇帝知道後,居然拿他無可奈何。)
他跟萬曆皇帝朱翊鈞私交甚厚,也深刻地瞭解這位帝王的稟性。論聰明,論眼界,論手段,作爲張居正手把手教出來的弟子,萬曆皇帝恐怕樣樣都不缺。但張居正恐怕永遠都不會想到,正是因爲他手把手教得太多,太細,也導致了萬曆皇帝做事缺乏韌性。哪怕眼光再準確,決策再果斷,只要於執行過程中遇到比較大的挫折,都會迅速打鼓退堂!
東征如此,整頓漕政也是如此。去年萬曆皇帝欽點他做漕運總兵,四下裡,何嘗未曾跟他交代過,要他上任之後,除了保證東征軍糧草供應之外,還要努力革除漕運公私不分的積弊,爲大明堵住這條稅務流失的巨大缺口。然而,東征只受到了一點點挫折,甚至連敗仗都不能算,萬曆皇帝的決心就動搖了。如果他王重樓因爲整頓漕政,惹得某些人抱團反撲,直接令運河堵塞,屆時,怎麼可能指望萬曆皇帝站出來爲他撐腰?!
“那,那你怎麼樣才能快一些,免得,免得皇上老爺對你失望。我是說,我是說,在不惹人注意的情況下,先把嫡系隊伍拉起來?!”再也不敢提給許非煙出氣的事情,小春姐開始努力替心上人出謀劃策。
“眼下還沒更好的手段。”王重樓咧了下嘴巴,輕輕搖頭,“只能希望皇上能多給我一點兒時間,那些人也不太顧忌我這個漕運總兵會壞他們的生意。辜負了許非煙的那隻白眼狼,我早就派心腹打聽過。此人的族兄顧憲成,因爲成功結束了東征,又逼走了首輔王錫爵,接下來有可能會受封爲大學士,入閣輔政。那樣的話,我即便把所有勁頭都用上,也甭想奈何那隻白眼兒狼分毫!”
“入閣,做宰相?!天,這到底是什麼世道?壞人個個春風得意!”小春姐又驚又氣,銀牙咬得“咯咯”作響。
“說什麼傻話呢,你以爲宰相天天閒的慌,還有空管某個堂兄弟的風流韻事?!”王重樓朝他橫了一眼,大聲打斷,“況且我也不是孬種,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這件事,從顧誠的給了許家妹子放歸文書那一刻起,就算結束了。姓顧的根本沒想過,你會試圖爲手下的一位女校書出頭。甚至根本沒想到,這事兒還會牽扯上你我!”
小春姐聽了,心中驚恐迅速消退。一股甜絲絲的,如蜜糖感覺,則從嗓子眼處,一路涌向心窩。“那倒是,在他們眼裡,恐怕我跟許非煙一樣。斷然不會想到,郎君你會對我這麼好。郎君,非煙經過這次波折,心思也該安定了。她長相,廚藝都是一等一,又能歌善舞,我還跟她情同姐妹。不如郎君乾脆把她也收了,我們姐妹兩個一起伺候……”
“打住,你別好心辦了糊塗事兒!”王重樓果斷將小春姐拉了過來,擡手輕輕拍了一巴掌,“許姑娘期待的意中人,可是班超,周瑜那樣文武雙全的英雄豪傑。你夫君我,給皇上看大門還行,上了戰場,保準屢戰屢敗。還是別委屈她了,否則,逼得她再跳一次河,你們姐妹都做不成!”
說到文武雙全,他眼前瞬間又閃過李彤、張維善兩個的身影。笑了笑,將溫香軟玉輕輕在懷中抱緊,“其實她當初真的有些犯傻,想找文武雙全的英雄,何必捨近求遠?李子丹和張守義兩個,誰又不比姓顧的英俊風流?他們兩個估計很快就會來見我,要不,我替許姑娘做個媒人?!李子丹那邊估計不好安排,他家未婚妻能從南京一路跟到朝鮮,肯定看得緊。可張守義好像連個暖牀的丫鬟都沒有,許姑娘如果能嫁給他做個妾室,肯定算不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