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正邪 (上)

“五百家丁又怎麼樣?老子,老子不信,偌大的遼東,就找不到一個熱血男兒!”劉繼業哪裡肯聽,晃動身形,將李如梓甩得雙腳離地,如蜉蝣般左右旋轉。

“永貴,不要胡鬧!你殺他容易,殺完之後呢,你難道還扯旗造反不成?!”好在李彤仍舊保持了三分冷靜,見劉繼業鬧得實在不像話,瞪起發紅的眼睛,厲聲呵斥。

這句話,比五百家丁威脅力還大,登時,讓劉繼業的動作就停了下來,魁梧的身體顫抖如風中枯樹。

三品參將帶兵火併一品總督,自打大明立國以來,聞所未聞!無論能否成功,事發之後,劉繼業和他的追隨者們,如果不想被朝廷斬盡殺絕,就只剩下了扯旗造反這一條路可走!而劉繼業乃是世襲的誠意伯,萬曆皇帝朱翊鈞欽賜了表字的心腹,有司念着皇帝對他的賞識,上個月還特地找了藉口,將他從四品遊擊擢升爲三品參將。他如果扯旗造反,甭說劉家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會覺得羞恥,他自己的內心也難獲得半刻安寧。

“那些浙兵在當初,甚受宋經略倚重!”趁着劉繼業被李彤訓得呆呆發楞之際,李如梓整理了一下思路,喘息着大聲補充,“他們蒙難之後,宋經略和我大哥都曾經多方奔走,卻始終無法替他們伸冤。在來探望你們的路上,我和洛七還去拜見了了凡居士。他,他說,只要朝廷還再做夢,就不可能撼動姓顧的老賊分毫。”

“你去拜見了袁贊畫,他,他可有別的對策?!”原本已經絕望的心底,猛然又涌現了幾絲希望的火苗,李彤咬了咬牙,沉聲追問。

李如梓和洛七兩個,並非單純爲了敘舊而來,這點,李彤能夠清晰地感覺得到。但是,在聽聞數千東征老兵無辜被殺那一瞬間,他已經不在乎李如梓和洛七兩個,此行究竟懷着什麼目的。

那數千東征將士的血,瞬間將他的靈魂徹底淹沒。讓他幾乎無法正常呼吸,更無法正常思考。

在整個東征期間,明軍損失最大一仗,就是碧蹄館之戰。可在那場惡戰中,明軍的總傷亡數也沒超過兩千,並且其中大部分弟兄經過治療後,還有機會平安返回故鄉。而顧養謙老賊爲了立威,竟然屠殺掉了整整一個營!

一個營的浙兵,大部分都是戚家軍的舊部,訓練有素且身經百戰。沒死於當年的抗倭,沒死於當年的草原平叛,沒死於朝鮮和遼東,卻在回家的路上,遭了大明薊遼總督的毒手!

如果這個案子不翻過來,今後誰還敢替朝廷全心全意替朝廷東征西討。如果不讓姓顧的身敗名裂,今後再有外敵入侵,誰還願意持槍挾盾,逆流而上?!

“他說,與其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李如梓果然早有準備,雙眸中精光一閃,話語也意味深長,“懷柔乃是經過百官庭議,閣部商討,皇上首肯的大政!已經推行了這麼長時間,又付出瞭如此巨大的代價,無論誰想要正面阻止,都會成爲滿朝文武的眼中釘,必聯手除之而後快。所以,家兄和宋經略做不成的事情,其他人更不可能螳臂當車。”

“那就眼睜睜地看着?什麼都不做!任由弟兄們的血全都白流?任由顧養謙老賊拿弟兄們的腦袋,去鋪平自己上升之路?!”劉繼業聽得心頭好生煩躁,跺着腳,大聲反問。

“永貴,你沒聽到後半句,釜底抽薪!”李如梓紅着臉,輕輕搖頭。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他真的不願意來找李彤和劉繼業出頭。二人和遠在瀏家港的張維善,都是曾經跟他並肩作過戰的生死之交。而這種生死之交,在他眼裡全部加起來也湊不夠一個巴掌數。並且互相利用一次,彼此之間的關係就會疏遠一分。

“怎麼可釜底抽薪法,袁贊畫可曾說了?!”彷彿已經察覺到他內心深處的難堪,李彤再度及時地遞上了臺階。

“釜底抽薪,自然要從釜底着手。”李如梓尷尬地笑了笑,緩緩補充,“咱們在大明,能發現的所有東西,都是經過沈惟敬和小西飛勾兌過的。裡邊疏漏再多,也容易用謊言彌補,更何況朝中大佬們和皇上還一廂情願地替他倆圓謊。而如果有人去一趟日本,把豐臣秀吉的真實意圖帶回來,公之於衆,定能讓沈惟敬和小西飛來不及勾兌,朝中那些昏官,也沒法子繼續掩耳盜鈴!”

“袁贊畫您的意思,讓我們哥倆兒去日本一探究竟?!”饒是李彤膽大,也被袁黃的神來之筆嚇了一跳,質問的話脫口而出。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李如梓咬着牙,輕輕點頭,“宋經略已經去職,麾下無人可用。家兄麾下全是陸戰之將,到了海上,一身本事發揮不出三成。算來算去,只有你們兩兄弟還有守義,這兩年一直在爲二次東征做準備,各自麾下還都掌握着一營舟師!子丹,永貴,我知道這事有些強人所難,但是,除了你們之外,我已經不知道該去找誰!”

又狠狠咬了一下嘴脣,他退開數步,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我也知道此行兇險萬分,稍不留意就要死在異國他鄉。來找你們,實際上是把你們往絕路上逼。所以,我先給你們賠罪了。無論你們最後如何決定,都是我李六對不起你們!”

“六哥,六哥快快請起!”李彤心中原本就沒有怪罪李如梓的意思,見對方如此坦誠,趕緊伸出雙手攙扶,“這件事,即便你不求我們,我們聽說後,也不能不管。只是,只是目前…”

猶豫了一下,他決定將自己所面臨的困難如實相告,“我們兄弟兩年來雖然在極力整頓海防,可到目前爲止,手頭卻只有鳥船可用。背靠炮臺勉強還有一戰之力,出了海,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此外,這一去,往返至少得花費兩三個月時間,身爲主將卻擅離職守,浙江都指揮使司那邊…”

聽李彤和劉繼業都沒有推辭的意思,李如梓精神大振,咬着牙低聲補充,“顧養謙老賊覺得浙兵在朝中沒有靠山,所以殺也就殺了。卻沒想過,戚帥雖然死去多年,他的舊部卻遍及天下。這些人雖然都是武夫,沒本事給冤死的袍澤報仇。可在暗中用些手段,讓姓顧的和他身後那些狗賊變成聾子和瞎子,卻未必做不到。眼下,就缺有人肯出這個頭…”

“咔嚓!”當時,有閃電透窗而入,與眼前的閃電一樣明亮。

“朝廷再操蛋,憑着張太嶽積攢的家底兒,至少也能繼續折騰個四五十年。可是,你們,稍一沉淪就是一輩子。聽老夫一句話,莫讓時代的悲哀,成了你們自己的悲哀。你們這輩子,真的沒有多少歲月可供蹉跎!”當時,周士運的話,伴着雷聲,再度於半空中滾過,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響。(注:時代這個詞,最早見於《宋書》,況三國鼎峙,歷晉至宋,時代移改,各隨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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