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賓 (下)
“孫兄,那李老闆,到底是誰家的人?竟然,竟然有本事反搶了海盜的船隻?萬一,萬一他死揪着前幾天的事情不放,咱們,咱們難道還真的給他跪下不成?”就在李彤等人商量對如何對待那些臨陣脫逃的老闆之時,後者也在發愁見了面之後,如何對待他們。
如果雙方都是尋常海商,衆貨主將沙船丟下各自逃命,的確不算什麼過錯。被丟下的那艘船,十有七八在一兩個月後,會出現在某個港口,被以造價的三折甚至兩折賤賣。原來的船主和貨主,則活不見人死不 見屍。
然而,這回沙船的李老闆,居然帶着一幫子不知道從哪弄來的夥計,反搶了海盜的船隻,衆位海商就必須仔細琢磨琢磨,自己先前的行爲,會不會被李老闆記在心裡了。雖然做海商這一行的人,誰身後沒站着一尊“大佛”?可李老闆既然有本事反搶海盜,歸途中扮做海盜再搶他們一次,想必也不費吹灰之力!
“跪就跪,誰讓咱們看走眼了呢!” 被喚做孫兄的貨主,長得鼻直口方,滿臉正氣。說出來的話,卻比衙門裡混了一輩子的老吏還要圓滑,“各位請想想啊,那佛朗機船上的海盜再不濟,手裡也是有鳥銃和大炮的。大炮和鳥銃都沒佔到便宜,那沙船上的水手得多強悍。弄不好,就是哪位指揮使的家丁。能驅策數十名精銳家丁上船給他當保鏢的主兒,他身後那位的官職還能小得了?”
“那倒是!” 最先發問的馬姓貨主嘆息着點頭,臉上的表情更爲苦澀。
“別是浙江、江西或者南直隸的幾位都指揮使老爺吧!” 另外一位姓鄒的貨主,激靈靈打了個哆嗦,聲音頓時有點走樣。
“怎麼可能!那幾位都指揮使老爺,光設派卡子收錢都忙不過來,怎麼會看上海貿這點蠅頭小利?” 第四位開口的貨主姓範,頭搖的如同撥浪鼓,聲音也無比的堅定。
“怎麼不可能,馬上就要跟倭國達成和議了。和議一成,大明跟日本之間的海上商路必通。如今誰不想早點下手佔個先機?!” 第五位開口的貨主姓陶,觀點跟姓範的貨主針鋒相對,“你沒聽人說麼,連首輔王錫爵家,都在偷偷地購買大福船? ”
這個問題,實在過於犀利,令周圍的同夥們,頓時全都無言以對。
大明朝的官員,吃相可不怎麼講究。上至當朝首輔,下之偏僻之地的縣令,幾乎找不出幾個背後不想方設法撈錢的來。而最穩妥的撈錢辦法,絕對是派族中旁支子弟出馬經商。一則憑藉自己在官場人脈,可以免去許多稅收。二來,這錢遠比貪污受賄穩妥,不愁被政敵抓到把柄。至於儒家重士輕商的古訓,那都是哄傻子的。官員們只要不派自己的嫡親兒孫去打理買賣,就不用擔心壞了他的名聲。
“諸位,你們既然與他結伴出海,事先就沒打聽一下他的底細麼?” 好歹旁邊還有兩個局外人,見馬、孫、範、陶等老闆愁腸百結,忍不住低聲詢問。
“倒是想打聽來着,可那樣做不合規矩啊!” 陶姓貨主立刻接過話頭,滿臉懊惱地解釋,“並且即便打聽,咱們這行裡頭,誰又跟說實話。最後還不是一樣雲山霧罩?!”
“第一次合作,總得有人做中人,爲他們擔保吧?” 局外人看事情,總比局內人冷靜一些,皺着眉頭,又發起第二次詢問。
這個問題不問也罷,問起來,更令馬、孫、鄒、範、陶五位老闆,更後悔得捶胸頓足。“當初,當初是漕運衙門的趙廳丞,派他親弟趙安持了帖子做的中人,請我們對李有德,張發財兩個照顧一二。我們以爲,這二人身後頂大也就是個五品官…”
“頂大也就是五品?” 兩個局外人將眼睛瞪得滾圓,異口同聲,“諸位老兄的眼界真是高得可以,五品廳丞都沒當回事兒。你們就不想想,那趙廳丞掌管着漕糧裝船啓運,每年得過手多少銀子?能勞動他派親弟弟持了帖子出馬,地位豈能在他之下?!分明是有人不願意露面兒,纔將差事交待給了他去辦。而他又不方便把話說得太透,纔派了親弟來給諸位接洽!”
“嘶——” 衆貨主聞聽,齊齊倒吸一口冷氣,臉上的表情,頓時愈發地難看。
漕運衙門裡,比文職廳丞高的,只有五大參將或者王重樓這個總兵了。據說朝廷前幾年還命令南京戶部,協助王重樓署理漕運。但南京戶部那邊的幾位官老爺剛剛插手,估計還未必指揮趙廳丞得動。,
越想,大夥心裡越是後悔,越想,越是發愁。正愁得直揪鬍鬚之時,卻看見先前進去替大夥彙報的顧管事,臊眉耷眼地推門而出。三兩步來到大夥身邊,非常不情願地側轉身體,伸手,“各位老闆裡邊請,我們東家說,他是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懂,巴不得能向各位前輩討教!”
話說得雖然客氣,可動作卻無比僵硬,眼神當中,也不帶任何歡迎之意。馬、孫、鄒、範、陶等老闆,立刻猜出,沙船的貨主李有德和張發財兩位老闆,並不是真心歡迎大夥的到來。可轉身就走,卻更不合適。只能互相用眼神打着氣兒,一步步走向客艙。
然而,當他們步入客艙的那一瞬間,心中卻全都鬆了一口氣兒。李有德和張發財兩位老闆,非但臉上沒有任何怪罪之意。並且早就派人預備好了點心和茶水,熱情地邀請大夥品嚐。
衆老闆雖然都是替背後的“大佛”做事,卻也見多識廣。鼻孔裡飄進了茶水的味道,目光再一搭上點心的模樣,就更加相信,此間主人身份絕對非同一般。其中馬、孫、鄒、範、陶五位,趕緊放棄了僥倖的念頭,主動施禮謝罪,請求李、張兩位同行,看在大夥曾經一道面對過風暴的份上,原諒他們遇見海盜時自顧逃命。並且主動提出,願意拿出半成貨物,爲李、張兩位老闆及其麾下的夥計們壓驚。
到了此時,李彤才終於確定,曾經與自己結伴同行的海商是五位,而不是先前顧君恩彙報的兩人。然而,他卻沒空責怪顧君恩眼神差,強裝出一幅雲淡風輕模樣,衝着忐忑不安的客人擺手,“各位前輩不必客氣,你們又不是官兵,遇到海盜後分頭逃走,再正常不過。說實話,李某和張老闆若不是在臨出發之前,跟我家堂兄那邊借了一批走海的好手幫忙,恐怕也沒那麼走運,更不可能讓海盜搭上了老本兒!”
“是啊,我們倆這回是闖了大運,沒想到海盜外強中乾,船上嘍囉連同水手只有四十幾人,炮也只有兩門。” 張維善早就跟李彤對好了說辭,也站起身,笑着擺手。
“兩位老闆大人大量,我等卻不能沒有深淺。當初既然答應了趙廳丞的請託,就該捨命相護。些許禮物,不足以補償。待回到大明之後,定會再登門負荊請罪!”衆貨主哪裡肯聽,堅決將賠罪之物送出,以換取李有德,張發財兩位老闆的原諒。
“至於壓驚的話,就別說了。大夥風裡來,浪裡去,都不容易。給了我們半成貨物,自己恐怕這一趟就 白跑了。” 化名李有德的李彤,繼續笑着擺手,對價值數千兩的禮物不屑一顧。
稍作猶豫,他又快速補充:“諸位前輩真的不必客氣。行海經商,本就是豁上性命的買賣,如今安然抵港,皆大歡喜,小子怎可覬覦他人貨物?若回明之後傳揚出去,莫說會被各商號同行不恥,就連堂兄也饒我不得!故而,此事二位休要再提,接下來,咱們一起在日本做買賣,共同進退,不知道各位意下如何”
“是啊,諸位前輩肯帶着我們哥倆一起發財,我們哥倆就很感激了。萬沒有再拿各位貨物的道理!” 唯恐衆人不信,張維善又快速補充。白淨的面孔上,寫滿了坦誠。
於是,大夥分賓主重新落座,一邊喝茶吃點心,一邊開始商討如何跟日本人接洽與貿易。言談之間,衆貨主又拐着彎子,將話頭往李有得老闆堂兄身上引。李彤對衆人的小心思瞭如指掌,卻裝作缺乏江湖經驗,被吹捧了幾次之後,便吞吞吐吐地暗示:自己的堂兄,在南直隸六部任職,還曾經在北京見過皇上,主持過科舉,德高望重且料事如神。早就料到了此行會有風險,所以纔跟管漕運的王總兵那邊借了些走海的好手,保護着自己逢凶化吉。
這倒不是完全順口胡編,早在兩年多之前,他就從王重樓的信中得知,南京戶部尚書李三才,多方活動,扯着緩解京師糧食供應的大旗試圖插手漕運。非但令王重樓原本整頓漕運的打算,不得不中斷,眉頭還必須分出一大半兒精神來,應付此人的頻繁攻擊。
所以,既然衆位貨主,探聽自己背後真正東家是誰,李彤就毫不客氣地把李三才給搬了出來。反正此人恰好跟自己同姓,又位高權重,搬出來後分量十足。另外,他也沒打算再來日本第二趟,不怕露餡!
至於李三才今晚會不會無緣無故打噴嚏,暫時李彤就顧不上想了。在他眼裡,那些清流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又做婊子又喜歡立牌坊。甭看表面兩袖清風,暗地裡摟錢的手段,卻層出不窮,根本不在乎多出去日本走私這一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