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雲 (中 )
張維善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他獨自升帆遠航於一片粉紅色的海面。初時風平浪靜,春光融融,身上極爲受用。誰料才過了一小會兒,海面上就開始波濤翻滾。然而,那些波濤卻溫柔體貼,只管推着他和他的船兒上下起伏,如在雲端徜徉,愜意無比。
又過了稍許,只聽耳畔鶯啼陣陣,恍若天籟,他也累的渾身是汗,卻更加激起心中的豪氣,誓要征服這一片海。於是用盡全力掌穩船舵,向前衝刺。粉紅色的海面上,一道道波浪迎面打來,他一聲聲大吼着衝過去,櫓槁所過之處,雲雨水霧珠圓玉碎,美輪美奐。
緊跟着,一輪紅日冉冉升起,遠方海面終於恢復平靜,一位擁有絕世容顏的女神,從深邃的海底嫋嫋現身,腳踏碧波,身無寸縷,長髮翩翩,紅脣勝火…
第二天早上,當他終於心滿意足的醒來,女神,粉紅之海和小船卻統統消失不見。只有一張薄薄的絲綿被子,蓋着他光溜溜的身體。信手向枕邊摸去,佩刀在,衣服在,鞋襪也在,都擺放得整整齊齊。
非常奇怪的是,他身體下面,卻只有地板,而一張寬大奢華的木牀,與他近在咫尺。
“我怎麼會睡在地上,這是哪?” 宿醉令人頭腦遲鈍,茫然地坐了起來,他舉目朝牀上張望。沒有人,也沒有任何衣物,飾品之類的線索,只有一塊手帕放在牀上的枕頭前,隱約帶着水漬。
“壞了,老子昨晚不知道把誰家姑娘給睡了!” 下一個瞬間,他恍然大悟,擡起手,輕拍自己的額頭。
作爲大戶人家的嫡長子和當年秦淮河上的風流讀書郎,他怎麼可能會對男女之事一無所知?然而,像這般在夢裡稀裡糊塗地與某個女子共赴巫山,卻是他平生以來頭一遭!所以,隱約猜到了事實真相後,他的頭腦愈發懵懂。而更可怕的是,他甚至連對方是美是醜都不清楚,更甭提對方姓甚名誰?
正恍惚間,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張維善警覺地扭頭,卻又看到一羣如花少女快步走了進來,先齊齊跪倒在地,向他行禮,然後七手八腳地伺候他洗臉更衣 。
“看這屋子裡的陳設,和丫鬟們的模樣,房主應該是個紅倌人!” 悄悄地安慰了自己一句,張維善努力擡起手臂,以免少女們斥候得過於吃力。類似的場景,他在秦淮河上經歷了不止一次,而過去的經驗當中,這些丫鬟都不能白使喚,他得根據對此間主人的滿意程度,給予丫鬟們一定數額的賞賜。於是乎 ,又信手摸向腰間和荷包,胳膊頓時僵了僵,剎那間想清楚了自己此刻到底身在何處。
不是十里秦淮!他也早不是那個終日偎紅倚翠的張公子!他現在是大明三品參將,安遠將軍,坐領舟師營!他這回打扮成海商前來長崎,是爲了探明倭寇主動請和,又百般拖延,令和議歷經兩年多都未能最後達成的幕後真相!既然行走於敵國,隨時都可能發生搏殺,他當然不可能像當年在南京時那樣,荷包裡總是裝滿了飛票,金豆子和小元寶兒。
抱着紅倌人睡了一整晚,卻付不起賞錢,這人可丟到姥姥家去了!而萬一因爲賴賬跟龜公起了衝突,他自己除了丟人之外,身份還有可能當場暴露。接下來,倭寇只要順藤摸瓜,船上的那些兄弟們…
晨風透窗而入,涼快舒爽。然而,細細密密的汗珠,卻涌滿了張維善的額頭和鬢角。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之際,忽然間,窗外又傳來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緊跟着,樸七的聲音如天籟般鑽入了他的耳朵,“張老闆,您可是睡醒了?李老闆派小人來,派小人來接您回去!”
“樸七,你趕緊滾進過來 。還有誰?樹兄他們呢?問他們誰身上帶着錢,統統給我拿出來!” 彷彿吃掉了一根萬年老山參,張維善心中底氣陡生。扯開嗓子,對着窗外大聲吩咐。
昨晚他之所以喝得爛醉,是因爲兩個好兄弟都在。既然好兄弟李彤今天早晨能派樸七來接他,那昨晚肯定也不會放任他胡亂睡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那樣,他就不用擔心身份暴露,更不用擔心壞了大夥的事兒。好兄弟李彤是出了名的謹慎,更何況 ,好兄弟身邊還有劉穎這個女中諸葛 !
接下來的事實,也正如他所期待,樸七果然不是一個人來的,身邊還跟着張樹、張柳、張柏,張梧等十多名精幹家將。大夥雖然沒有進屋,卻委託樸七將一個小箱子放在了門口兒。箱子中間,首飾、珠翠,金銀等物早就替他準備得整整齊齊。
張維善大喜,立刻準備按照以往在秦淮河上的經驗,了卻這段孽債。然而,那些伺候他的少女們 ,卻堅決不肯手下他的賞賜,並且一個個嚇得花容失色。好在門外站着樸七這個通譯,張維善又費了一番力氣,才從女孩子們小心翼翼的解釋聲中得知,自己昨天是來此處“夜這”,而按照長崎的規矩,“夜這”是雙方你情我願,如果貴客覺得昨夜被伺候得還滿意,今後常來就行,不需要給予此間女主人和奴婢任何賞金 。
“還有這規矩?” 張維善將信將疑,但是也不願意難爲幾個小丫鬟,只好先將箱子合攏起來,然後以告辭爲由頭,請丫鬟們叫女主人現身一見。卻不料,這個理所當然的要求,又讓丫鬟們爲難得花容失色。其中一個年齡看起來稍微大一些的,拎着衣服腳來回跑了好幾趟,最後才一邊鞠躬賠禮,一邊求饒般獻上了一塊手帕 :“我家,我家女主人想說的話,都寫在這塊手帕上了。還請貴客原諒她臉薄,不敢移步相送!”
“給我的?他家小姐居然會寫漢字?” 聽了樸七的翻譯之後 ,張維善一把搶過手帕,定神看去,只見上面用工整的蠅頭小楷寫着,“妾身蒲柳質,不堪侍君子。盡此一夕歡,雲水兩相忘。落款則是女子的名姓,朝長光子。”
張維善原本已經放鬆的精神,頓時又是一緊,隨即,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涌上心頭,久久縈繞不散。
彷彿繼續逗留下去,會弄髒了對方的屋子一樣,他命令樸七帶上箱子,匆匆忙忙離開。直到雙腳又踏上了沙船的甲板,才終於長長地嘆了口氣,望着雲間的鴻雁和水中游魚,悵然若失。
偏偏劉繼業不解風情,又笑着湊上來,問他昨晚風流滋味。這次,他終於忍無可忍,擡手將對方用力推開,一頭扎進了自己的臥艙。害的劉繼業好生鬱悶,跳着腳在門外大呼小叫半晌,實在得不到他的迴應 ,才悻然作罷。
“行了,你別胡鬧了,再鬧,把二丫招來,問你昨夜去了哪裡,我看你如何解釋給她聽?!” 察覺張維善有心事,李彤笑着走上前 ,一邊將劉繼業強行拉回甲板,一邊低聲提醒。
“實話實說唄!我跟你,還有那個叫高野山弘的傢伙,帶着弟兄們,在花船上喝了一整夜的酒!都是一羣男人,她還能拿我怎樣!”劉繼業翻了翻眼皮,臉上的表情更加悻然。
昨夜如果不是爲了替自家姐姐監督李彤,他相信自己肯定會像張維善一樣快活。但“職責”在身 ,他也只好做一回正人君子。可今天聽到孫、馬、範、陶等海商們,聚在一起大吹特吹倭國女子是何等地銷魂,又看到張維善那滿臉癡呆模樣,他又禁不住覺得好生遺憾 。
“姐夫,永貴,你們兩個也去“夜這”了?” 有些就是禁不住唸叨,劉繼業的話音剛落,王二丫已經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純淨的臉上寫滿了好奇,“夜這”是什麼把戲,有意思麼?”
“夜這,夜這就是…” 心中的遺憾,瞬間化作了惶恐,劉繼業紅着臉用力擺手,“我沒去,你別聽他們瞎說。我昨夜一直跟姐夫在一起,替我姐看着他。不信,不信你去問小方 !”
正急得火燒火燎之際 ,忽然聽見港口上傳來一陣嘈雜之聲,緊跟着,顧君恩滿臉凝重地衝了進來,手中的長劍寒光閃爍,“將,李老闆,劉老闆,外面來了幾十個倭國武士,一直叫罵不休!”
“難道是看出了我們的破綻?”李彤大吃一驚 ,隨即乾脆利落地吩咐,“樸七,出去聽聽他們在喊什麼。鄧舶主,隨時準備開船離港!周建良,崔永和,你們兩個去檢查火炮。其他人 ,備好兵器,隨機應變。”
“是!” 衆人如臨大敵,立刻分頭行動。還沒將裝火藥的木桶從作爲掩飾的雜貨箱子下取出,樸七卻已經去而復返,帶着一臉苦笑,大聲回稟,“老闆,那些日本武士,是爲別的事而來。領頭的一人說,昨夜,昨夜我們中有人,睡了他沒過門兒的媳婦兒,名字叫朝長光子!”
“可惡!”感覺到王二丫向自己投來銳利目光,劉繼業立刻破口大罵,“誰這麼不知道深淺?倭寇安排的大夥兒酒後去夜這,怎麼可能安着好心?這裡是長崎,又不是大明,就不知道收斂一些?!學學我跟姐夫,昨夜拉着那高野山弘,喝了整整一宿的酒!”
“不是我!”
“我沒有!”
“我也沒有!”
“別問了,是我!” 一句話沒等問完,有個熟悉的聲音,已經擦着王二丫的肩膀傳出。先前躲進臥艙的張維善,快步登上甲板,方正的面孔上寫滿了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