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窺 (中 )
李彤、張維善、劉繼業等人聽得心中又痛又悶,卻說不出出半個字來反駁。其一,他們所知道的那份和約,也就是大明朝準備與日本簽署的那份和約,根本不存在通商,嫁公主,與日本約爲兄弟之國這些條款。到底問題出在哪裡,也無從得知。其二,如果馬全等人所說的消息爲真,東征軍先前在戰場上所拿回來的,的確被朝廷在談判桌上加倍輸了回去,綜合起來,說是不敗而敗,毫無疑問。
就在疼得兩眼陣陣發黑之時,馬全的聲音又在大夥兒耳畔響起,“倭人的關白,也就他們的攝政王,豐臣秀吉出身貧寒,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全靠一場場勝利得來。故而,倭軍在朝鮮大獲全勝,逼迫大明簽署城下之盟的消息,在日本早就被宣揚的人盡皆知。參戰諸將,人人封妻廕子,個個官升數級。反觀大明,自從兩年多以前雙方議和之時起,對東征的指責聲就不絕於耳。宋應昌被迫告老還鄉,李如鬆被朝廷打發到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不聞不問。甚至還有傳聞說,新任薊遼巡撫顧養謙,到任之後親自下令斬殺了三千亂兵,以正軍紀。如果東征軍真的如邸報上宣揚的那樣戰功赫赫,宋應昌和李如鬆怎麼會落到如此下場?如果真的是大明打贏了,顧養謙將凱旋而歸的將士們供起來纔對,怎麼有膽子將他們斬盡殺絕?!”
“你…” 李彤的嗓子眼忽然一陣發甜,猛地站了起來,整個人如同怒目金剛。然而,很快他就又強迫自己坐下,將嘴裡的血水一口口吞回肚子中。
馬全說得沒錯,古往今來,哪朝哪代,會對得勝而歸的將士如此苛刻?打贏了敵人,維護了大明的尊嚴,大夥兒理應升官發財纔是,爲何會賦閒的賦閒,身首異處的身首異處?按照常理推斷 ,這分明是朝廷對東征軍喪師辱國的懲處!明軍在朝鮮戰場上肯定吃了不止一次敗仗,加藤清正,小西行長等人 ,纔是連戰連捷!
“行了,老馬,讓你說在日本國這邊怎麼宣揚的,你說大明那邊如何對待有功將士作甚 ?”孫姓老闆眼神極好,發現“李有德”的臉色越來越不對勁兒,趕緊低聲提醒。
“是啊,咱們都是做買賣的,聽聽就算了,別老想着刨根究底。照我看,大明和日本都贏了,倒黴的是朝鮮。” 範姓老闆也不想在繼續同一個話題,笑着在旁邊打起了圓場,“況且戰場的事兒,誰說的清楚呢,咱們又沒親自去過。並且還是那句老話,輸贏咱們都得做生意,朝廷肯放開對日本國的海禁,對咱們有百利而無一害。李老闆,你說我這話在不在理兒?”
“在理兒,的確在理兒!” 李彤強笑着點頭附和,嗓子眼裡,卻又是一陣甜腥。“只是有些太氣人了,李某先前,還一直以爲大明真的打贏了日本 !”
“不管是誰,都是喜歡報喜不報憂。” 想到李老闆背後那個做戶部尚書的族兄,馬全也主動改口,“雙方都是一樣,咱們聽聽就算了,沒必要較真兒。你看這長崎大大小小的商販,哪國都有,指不定兩國以前都是世仇。可他們誰計較這些了?有那功夫,哪如談談生意?在這裡,誰手裡有稀罕貨,誰就是大爺!誰肯出高價,把咱們手裡的貨物一股腦吃下去,即便他說倭寇打到北京了,咱們也不用反駁!”
最後一句話,可是說到孫 、範、陶、林等人的心窩子裡頭去了,衆人立刻紛紛點頭,“是極,是極,幾句話又說不死人,沒必要較真兒!”
馬全受到鼓勵,繼續指點後輩迷津,“李老闆,咱們都是爲賺錢來的。所以,只要能把倭人的錢裝進咱們的兜裡,管他們怎麼說呢?!況且他們再覺得自己大獲全勝,還不是要求着咱們從大明運貨過來?昨晚老林只是隨口提了一嘴夜這兒,高野山弘等人,就立刻把女兒全都送了出來,這說明什麼,還不說明日本人想通商想瘋了。咱們趁此機會…”
說到如何利用日本人急於獲取大明物品的心思賺錢,他又開始高談闊論。可李彤已完全沒有心思聽了,一顆心,完全飛回了朝鮮戰場 ,飛回三年之前的崢嶸歲月。
東征軍沒有打輸,但弟兄們的血,全都白流了!在某些權臣和清流大佬眼裡,只要不符合他們的意,弟兄們爲大明所做的一切,就毫無價值。他們手中有筆,可以肆意顛倒黑白。他們聯合起來權勢遮天,可以塞住所有人的耳朵 ,封住所有人的嘴巴…
神不守舍地與衆人推杯換盞,神不守舍地附和衆人的說辭,神不守舍地堅持到了晚宴結束,將馬全等人送下船。然後又強打精神在岸邊吹了一陣海風,直到全身血液都被冷透,他才終於勉強鎮定下來,拖着疲憊的雙腿返回了船艙。
張維善、劉繼業、鄧子龍、周建良、崔永和、顧君恩等人,也都沒有去安歇。大夥圍在一張粗糙的輿圖旁,手捧茶杯,議論紛紛。聽到李彤的腳步聲,又立刻停止了議論,齊齊將目光看向了他,彷彿他能夠一錘定音。
“看什麼呢?” 李彤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低聲詢問。隨即,目光就變得無比明亮,“哪來的海圖?這,這是長崎,對馬,這是朝鮮?你們打算做什麼?”
“海圖是老夫今天花了兩塊茶磚,從一名紅毛舶主那裡換來的!” 鄧子龍笑着接過話頭,大聲解釋,“雖然畫得不算太清楚,可比咱們大明那邊的還是強出許多。如果咱們手裡五六條佛郎機戰船,直接卡在這兒…” (注1:茶磚,爲粗茶壓制。在中國境內向來價格低廉。)
說着話,他將大手朝海圖上一砍,將對馬到朝鮮的航線,直接虛切成了兩半兒。“不用截住所有船隻,只需將給倭寇運輸補給的船隻擊沉十成中的一成,就足以令在朝鮮倭兵餓肚皮!”
“妙,鄧舶主此計若得以施行,我軍就勝了一半兒!” 李彤聽得精神一振,隨即,又苦笑着搖頭嘆氣,“唉——”
有些話,說出來只會讓大夥都難過,所以,還不如不說。然而,鄧子龍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心中的頹喪。笑了笑,忽然大聲說道:“李老闆不必如此,須知事在人爲。今天朝長太郎和馬全等人的話,雖然聽起來讓人絕望。可老夫卻覺得,越是這樣,某些人越註定 要空歡喜一場!”
“鄧舶主何出此言?李某願聞其詳!” 李彤已經麻木的心臟中,忽然又恢復了一絲溫度,拱起手 ,鄭重向鄧子龍求教。
“李老闆不必客氣。”終究薑是老的辣,作爲過來人,鄧子龍深知李彤這時候最需要什麼。笑着用力敲了一下海圖 ,大聲反問:“日本人都說自己勝了,還逼着大明答應了那麼多喪權辱國的條件,只是,咱們大明的皇上知道麼?這些條件,在大明,有人敢寫在邸報上,繼而頒發全國麼?”
話音落下,四周圍,雅雀無人。幾乎所有人心頭,都瞬間涌出一種詭異至極的感覺,各自的眼睛裡,也有光芒不停地閃閃爍爍。
騙局,驚天大騙局 !
沈惟敬是全天下最大的騙子 ,顧養謙、石星、顧憲成等人,以及所有力主議和的權臣,全都是他的同謀!
甚至還有小西行長和小西飛,也是他的同夥兒!
他們最開始 ,拿給大明萬曆皇帝看的那份日本人請降文書,就是假的,日本人根本沒想過從朝鮮撤軍,也沒想過讓日本成爲大明的藩屬。而同樣,所謂大明在談判桌上答應的日本的那些條款,也是假的。至少 ,他們沒勇氣,將這些條款拿給萬曆皇帝,更沒勇氣公之於衆 !
“這是欺君啊,他們就不怕滅九族麼?” 被沈惟敬等人的膽子,嚇得臉色發白,顧君恩喃喃感慨。
“何止是欺君,他們要欺騙全天下所有人。甚至有可能包括豐臣秀吉!” 劉繼業也剛從噩夢中警醒般,鐵青着臉咆哮。
再看李彤和張維善等人,臉色也不比他們兩個好看多少。眼睛裡的震撼,也如假包換!
大夥臨來之前,只是想着日本人的請和乃是緩兵之計,沈惟敬是個草包,上當受騙 之後,又幫着日本人騙了朝中大臣和萬曆皇帝。只要找出日本議和是爲了拖延時間,整軍再戰的確鑿證據,大夥就會達成所願,重入朝鮮,繼續先前未竟之志。
但是,大夥卻誰都沒想到,沈惟敬不是上當受騙,而是從頭參與了整個騙局。日本的確是在跟大明議和。只不過,議和的內容,與沈惟敬彙報給朝廷的,截然相反!日本國這邊,的確有結束戰爭的打算,因爲他們堅信自己已經大獲全勝,並且對此引以爲傲!
“你們說,日本的攝政,就是那個豐臣秀吉,知道小西飛怎們對大明承諾的麼?” 良久,張維善終於緩過了一口氣,幽幽地向大夥詢問。
“他怎麼可能不知道?” 顧君恩眉頭緊皺,啞着嗓子反問,“和約最終是要簽署的,他總得在上面用印。到時候,拿過來看看,發現兩邊文字意思不一樣,怎麼辦?另外,日本如果沒答應做大名藩屬,大明使節抵達時,他們用什麼禮儀相待?!不可能所有大明使者和隨從,都被買通了吧,跟着沈惟敬一道糊弄皇上 。”
“如果他不知道呢?沈惟敬和石星,顧養謙等人能聯手糊弄皇上。日本這邊,難道就沒人糊弄他 ?” 張維善思路甚爲寬闊,繼續幽幽地追問。
“這…” 衆人再一次被驚得目瞪口呆,卻誰都拒絕相信,爭先恐後做出反駁。
“不可能!他又不是傻子?他乾兒子眼下就在釜山,總不能跟外人聯合起來騙自己父親!”
“絕對不可能。頂多是豐臣秀吉知道倭寇打輸了,怕傳揚開,動搖了他的攝政之位。所以指示小西飛等人一起做了這個局。騙了大明皇上籤署和約,以求不勝而勝!”
“馬全不是說過麼,豐臣秀吉靠武力上位。我估計,他是輸不起,所以打腫臉充胖子!”
“那小西行長和長增我部元親等人,勢同水火。他欺騙豐臣秀吉,後者肯定會立刻寫信拆穿…”
日本國對大明提出的那些條件,既然馬全等人都有所耳聞,肯定早已傳遍了日本的大街小巷。而只要能拿到日本官府的一份包含這些內容的公文,並且將其成功帶回大明,就可以讓沈惟敬和小西飛等人功虧一簣!
大明的清流再不要臉,也沒膽子說:“嫁公主和親,與日本約爲兄弟之國、平分朝鮮”這些條款,都理所當然。他們再有本事顛倒黑白,當這些條款傳開,也會令他們趕緊閉上嘴巴,然果斷跟石星,沈惟敬等人割席反目。否則,不用萬曆皇帝震怒,全天下百姓的吐沫,就能將他們活活淹死!他們辛苦多年僞造出來的爲民請命形象,也會轟然倒塌,碎落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