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勝負 (上 )
搞砸議和,當然可能性不大。且不說顧誠和沈惟敬早已經商量好了,要利用其他人不同時通曉日語和大明官話的弊端,將騙局做到底。日方和談的主要負責人小西行長那邊,也在暗中做了充足準備 ,堅決不准許意外情況發生。
爲了確保不橫生枝節,小西行長甚至說動的豐臣秀吉身邊的第一軍師石田三成進讒 ,將最可能壞事的加藤清正給軟禁了起來。絲毫沒顧當初他與宇喜多秀家爭奪侵朝日軍主導權之時,加藤清正曾經不顧一切地仗義相助。
與大村氏交好,對顧誠來說 ,就更是輕鬆 。且不說大村喜前乃是小西行長麾下的將領,註定要跟後者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就憑江南幾大豪門能給長崎帶來的豐厚利益,大村喜前也不會將這份送上門的友誼往外推。
事實也的確如他所料,除了歡迎儀式上弄了一羣的大明走私商來,弄得他覺得有些尷尬之外。其餘所有事情 ,大村氏都安排得面面俱到 。特別是酒後專門安排的“夜這”,更是令顧誠感覺自己彷彿一瞬間又回到了江南,一邊在談笑之間了卻天下大事,一邊還沒耽誤偎紅倚,詩酒風流。
所以酒足飯飽之後,顧誠迫不及待地就踏上了獵豔之旅。前面有今道純助和朝長幸照二人帶路,後面則跟着四個一起出來“開葷”的同僚,還有十多個赤膽忠心的侍衛,緊密相隨。一行人搖搖晃晃,衣袂生風,轉眼間,就來到了長崎港最核心的街道。
街道左側一處幽深的小巷子裡,李彤、張維善等人臉上蒙着黑布,如影隨形。前方時不時傳來肆無忌憚的淫笑聲,令衆人臉上陣陣發燙。同時在心中又鄙夷大村氏下賤 ,居然把“夜這”的惡劣習俗,直接改成了招待明人的必備項目。
而走在獵豔隊伍最前方的今道純助和朝長幸照兩個,卻絲毫沒覺得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啥不要臉。爲了長崎港的繁榮和大村氏的未來,他們連自己的老婆,都可以隨時送上祭壇,更何況是別人家的女兒?
並且自打那晚招待過“李有德、張發財”等人之後,大村氏又用同樣辦法招待過好幾波“貴客”,每一次的效果都出奇的好。所以早就下定決心將“夜這”從底層賤民巴結武士的陋習,變成長崎港的一大特色。
當然,特色也是需要分等級的。像今晚招待大明和談副使的顧誠一行人,就被預先設定爲最高級。雖然朝長幸照拿不出第二個養女來爲大村氏奉獻,但被今道純助事先派人送到各處空宅院裡“守株待兔”的少女們,也都出身於富貴之家。今道純助在動員她們父母獻出女兒之時,非但給予了足夠的補償,而且要求她們的父母反覆交代,所有奉獻都有價值,她們犧牲了自己,卻換回了整個長崎,乃至整個日本的未來。
“顧君,得知貴國使者蒞臨,長崎很多好人家的女兒,都爭相自薦枕蓆。今晚夜這的燈籠,明顯比別處 多。” 一回生 ,二回熟,非但今道純助和朝長幸照兩個 ,都遠比第一次招待“李有德”時老練,甚至連二人身邊的通譯,替他們傳話時,都比上次文雅。
那顧誠和他身後的同僚們聞聽,目光立刻被一串串紅色的燈籠和寫着漢字的木牌兒所吸引。隨即,幾個低階官吏便無師自通分散開去,跟着大村家的武士走向一座座燈籠下的“神秘”宅院。
那大明禮部郎中顧誠,當然還要顧忌一下讀書人的身份,笑着拱手婉拒。但是,無奈今道純助和朝長幸照兩人的熱情,再三推辭不下,只好“勉爲其難”地決定去開一開眼界。而這眼界一開,就是一個多西洋小時,只開到筋疲力竭,才抱着嬌小玲瓏的美人兒沉沉入睡。
睡夢中 ,他看到自己又回到了南京。八臺大轎之前 ,有侍衛高舉着儀仗呼喝開道,八擡大轎之後,則有兵卒手持刀槍迤邐相隨。街道兩側,無數美女伸出紅袖相招,嘴裡一口一個“顧佈政”,而昔日看自己不起的那些酸丁 ,一個個爭相站在 街道兩旁,向自己躬身問好,滿臉諂媚…
“嘩啦!” 一盆洗腳水,忽然從天而降,直接淋透了八擡大轎,將他澆了個透心涼。“啊,有刺客——” 顧誠驚叫着睜開雙眼,美人兒,護衛,兵卒,同年都消失不見,燒了半截的紅燭下,一個身穿黑衣,黑布蒙面的壯漢,正拎着銅盆 ,對自己冷笑。。
“救命——” 剎那間,想起了自己身在何處,顧誠扯開嗓子大聲呼救。然而,四下裡 ,卻只有鬨笑聲迴應。緊跟着,有人騎在了他後背上,狠狠捏住了他的鼻子。
“饒命——”好漢不吃眼前虧,況且顧誠原本也沒自詡爲好漢。當即果斷改口,向對方搖尾乞憐。卻不料,嘴巴剛剛張開,就被一團散發着惡臭的東西堵了個嚴絲合縫兒。
緊跟着,有一個黑色的布袋子套下,將他的視覺也徹底剝奪。只剩下一雙耳朵,還能聽見周圍的動靜。大明禮部郎中顧誠嚇得魂飛天外,本能地扭動身體掙扎 。結果,他不掙扎還好,身體剛有所動作,後背,屁股 ,大腿,肩膀等處,便被亂拳砸得痛徹心扉!
“打,狠狠地打,打這個賣國求榮的王八蛋!” 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傳入他的耳朵。他卻無法想起下令者是哪個,卻果斷放棄掙扎。想要努力開口求饒,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從鼻孔裡,不斷髮出一陣陣低沉而又痛苦地悲鳴。
“打,狠狠地打,打到他怕了爲止!” 命令聲再度傳來,讓顧誠流流滿面。嘴巴被堵着,手腳被按着,臉也被黑布口袋套着,他怎麼可能表達出自己已經嚇了半死?!只能一邊繼續低聲悲鳴,一邊苦苦支撐 ,不多時,屎尿齊流,緊跟着眼前忽然一黑,便躺在穢物中一動不動。
“孬種!” 張維善沒想到顧誠如此不禁打,用手捂住鼻子,低聲唾罵。
距離此人更近的李彤,也被薰得踉蹌後退。強忍嘔吐的慾望,低聲吩咐,“用冷水潑醒他,問他是否願意招供!
“譁!” 一盆水兜頭澆下,將顧誠澆得激靈靈打兩個哆嗦,迅速從昏迷中恢復了知覺。聰明的他,第一個就是將蜷縮成團,然後一動不動。
“打開頭套,取下襪子!”
張維善和李彤對了個眼神,然後故意憋啞了嗓子吩咐。
顧君恩答應着上前執行命令,將頭套快速取下,順手又從顧誠嘴裡的取回了自己的臭襪子。同時將一把匕首在此人眼皮前 晃了晃,威脅他不要在試圖高聲求救。
到底是做了五品郎中的人,那顧誠立刻心領神會。果斷壓低了聲音,連連求饒,“好漢饒命!好漢饒命!顧某自問沒有得罪諸位好漢之處,無論諸位求財還是受人所託,還請看在彼此都是大明子民的份上,高擡貴手!”
“現在你又知道你是大明子民了,早幹什麼去了?!” 聽他以大明子民自居,張維善立刻又氣不打一處來,擡起腳,朝着此人的屁股就是重重兩下。
“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那顧誠疼得眼前發黑,卻知道自己努力的方向沒找錯,一邊求饒 ,一邊快速補充,“在下當然是大明子民,與諸位好漢乃是同根所生。有道是,親不親,故鄉人…”
“放屁 !” 張維善氣得圓睜雙目 ,就想將此人所做的賣國之事一一列出。李彤跟他心有靈犀,趕緊低聲阻止,“二當家,別跟他鬥嘴。這種人,最大的本事就是顛倒黑白!”
說罷,蹲下身,從顧君恩手裡接過匕首,輕輕抵住顧誠的眼皮:“想活命,就老實點。老子問什麼,你就答什麼。別狡辯,也別想着拖延時間。否則,老子一刀戳下去…”
“是,是,本官,在下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感覺到匕首的銳利,顧誠恐懼萬分,趕緊顫聲迴應。
“扶他坐起來!去隔壁屋子!臭死了!” 見他如此配合,李彤也不過分緊逼,扭過頭,衝着張樹低聲命令。“
“是,大當家!” 張樹答應一聲,立刻帶着兩名弟兄,將姓顧的從屎尿窩裡拖起來,一路拖向隔壁。
藉着這個機會,顧誠偷偷睜開腫的只剩一條縫的眼睛,努力觀望。只見自己身前和兩側,總計有六七個壯碩的身影走動。至於身後,好像還有更多。而先前陪自己一晚風流的日本少女,以及門外擔任警戒的武士和隨從,也不知道是被打暈後拖去了別處,還是被殺掉了,全都無影無蹤。
這更令他肝膽欲裂,不敢再存任何僥倖的念頭,老老實實任對方放手施爲。
這個聰明的對策,減少了黑衣人的很多麻煩,也令他少吃了很多苦頭。將他拖到一個臭味兒不那麼濃郁的屋子內,強行按在一把矮几上之後。帶頭的黑衣人大當家緩緩跟了進來,用匕首輕輕指向他的喉嚨,“姓顧的,聰明的話,就別再自討苦吃。俺來問你,沈惟敬究竟爲何派你先到長崎?”
‘這夥人,是針對兩國議和而來!’ 顧誠頓時又激靈靈打了個哆嗦,身上的痛楚瞬間全都消失殆盡。
唯恐對方真的痛下殺手,不敢做任何遲疑,他立刻結結巴巴地迴應,“是,是爲了確認兩國,兩國的禮儀,以及接待我大明使團的規格,有無不合禮儀,或不妥之處——”
“啪!”話音未落,他臉上就重重捱了一巴掌,直抽得眼前金星直冒,連牙齒都似乎有所鬆動。
他想大聲泣嚎,卻又不敢,只能拼命捂住嘴,不發出一絲聲音。然後瞪圓了淚汪汪地眼睛,滿臉委屈地看着對方,宛若一個被丈夫嫌棄的童養媳 。。
李彤與他並無私仇,只是因爲最近一段時間內心積壓太多負面情緒,而且時間緊迫,才被迫出此重手。打過之後,見顧誠那嬌嬌怯怯的模樣,心中又覺好笑 。將右手裡的匕首向前壓了壓,再度啞着嗓子發問,“老子給你第二次機會,不要不知道珍惜。也別拿那些表面文章糊弄老子。明白告訴你,老子今日前來找你,是爲了求證。而不是對你等勾結小西行長,兩頭欺騙的行爲毫無所知!”
剎那間,顧誠再度被嚇得魂飛魄散,不僅僅是因爲喉嚨處的匕首,同時還因爲四個字,“兩頭欺騙!”。
對方既然已經將他和沈惟敬的計劃,瞭解得如此詳細。他繼續隱瞞下去,就沒任何意義了。而對方的身份,恐怕絕不是心懷故國的什麼江湖好漢,而是朝堂中反對和談的那羣老頑固伸向日本的爪牙!甚至是“臭名昭著”的錦衣衛!
無論以上猜測的哪種身份爲真,他想要死中求活,就只能先答應對方要求。因此,不再做絲毫猶豫,大明禮部郎中顧誠,就哭泣着招供道:“別殺我,我說,我全說!我來長崎,表面上暫時停靠,替楊正使探路。並且跟豐臣秀吉派來的人,最後確定和議的具體細節,以及兩國參與者所執的禮儀。事實上…”
“正使不是沈惟敬?” 話才說了一半,張維善已經迫不及待的打斷,對突然出現的變故好生驚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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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沈惟敬跟在下一樣是副使。他出身太低,又沒怎麼讀過書,擔任正使有失上國顏面!正使姓楊,名方亨,乃是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 顧誠想都不想,果斷給出解釋。然而,話說出了口,忽然又意識到,對方居然連正使是誰都沒弄清楚,頓時又開始猶豫是不是可以撒謊騙人。
“楊方亨 ?” 李彤和張維善兩個又是一愣,眼前迅速閃過一張方正的讀書人面孔。正準備問問楊方亨明明職位是個武將,怎麼可能擔任和談正使,耳畔卻傳來了一聲怒喝,“大當家,小心此人轉移話題!姓楊的頂多是個牌位,他和姓沈的,纔是真正的主使者!”
下一個瞬間,李彤和張維善兩人的後背處,冷汗淋漓而下。前者連忙收拾起心神,用匕首對顧誠喉嚨就戳了過去,“狗賊,敢騙老子…”
“啊——” 顧誠被嚇得兩眼一翻,再度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