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暴露 (中)
“你說什麼 ?!” 雖然在心裡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要聽顧誠“信口雌黃 ”,以免稍不留神就着了此人的道,李彤和張維善等人,依舊被震驚得目瞪口呆。
禮部慣例就是兩頭騙!
所謂萬國來朝,乃是皇帝,閣老和尚書們,默許禮部製造的假象!
大明的海船如今最遠不過才能抵達三佛齊,由那裡向東,國家不過三五十個,根本不可能有成千上萬的使者帶着國書前來朝貢。以前許多番邦使臣,不過是海外隨便抓回來的野人!
…
一個又一個以前聞所未聞的消息,宛若晴天霹靂,不停地從天空中砸落,砸得大夥根本無法招架。
理智上,大夥兒對顧誠的話,一個字都應該,也不願意相信。然而,卻誰都沒有力氣反駁!
“在下提起此事,並非爲自己開脫。” 敏銳地察覺到自己已經成功攪亂了衆人的心神,顧誠的眼珠子轉了轉,故意坦誠地補充,“在下只是想告訴諸位,爾等覺得自己豁出去性命前來日本阻止和議,是在爲國爲民,事實上,卻有可能是好心辦錯事!禮部鴻臚寺平素看上去無所事事,卻始終未被裁撤合併,就是因爲其行事自有一番規則,與別的…”
“一派胡言!”張維善忍無可忍,棱起眼睛打斷,“什麼規則,能大得過戰場上的勝負?當初倭寇橫掃朝鮮八道,怎麼沒見鴻臚寺憑着嘴巴說服豐臣秀吉退兵?!
“張兄此言壯哉!” 顧誠聽罷,居然不反駁,雙手輕拍,低聲爲這番話喝彩。
張維善見狀,頓時覺得一拳錘在了棉花上,好生煩悶。正準備揪住顧誠的脖領子,問此人到底安的是何居心,卻又聽此人突然低聲補充道,“正是因爲張兄和李兄等大明豪傑,在朝鮮浴血奮戰,把倭寇打怕了,他們才主動提出議和。只是,將倭寇打怕了之後,接下來該如何讓弟兄們的血不白流,該如何爲大明爭取最大的利益,卻得由禮部鴻臚寺來完成。”
“你放屁!” 聽顧誠如此大言不慚,顧君恩也忍不住厲聲反駁,“你禮部鴻臚寺完成什麼了 ?是白白給了倭寇三年時間養精蓄銳?!還是弄那份假和議文書,讓我大明君臣蒙羞?!你禮部鴻臚寺,從頭到尾,只爲你顧家贏來了發財的機會,卻絲毫沒給大明爭來任何好處。你禮部鴻臚寺,與其說是大明的鴻臚寺,不如說是你江南顧氏,李氏、錢氏的私貨鋪子,只管將大明賣給外敵,還賣不出個好價錢!”
“這位仁兄的話,就沒道理了!” 顧誠忽然一改先前小心翼翼模樣 ,朝着顧君恩拱了拱手,鄭重反駁,“在下剛纔已經解釋過了,兩頭欺騙,乃是禮部的一貫規矩。的確,顧某弄了一份假和約,可那份和約,可曾讓大明損失一寸國土,一文銅錢?沒有,顧某反倒爲大明爭來了朝鮮北方四道,讓舊鐵嶺重歸華夏版圖!而仁兄你,雖然在戰場上揚眉吐氣,卻都是自帶乾糧,爲他國捍衛疆土。”(注1:鐵嶺,是古鐵嶺衛,在朝鮮金剛山一帶,原爲明初所設。後朝鮮趁着大明忙着征討蒙古,偷偷蠶食掉了這部分疆土,把兩國分界線推進到鴨綠江。)
最後這句話角度實在過於刁鑽,讓顧君恩的呼吸頓時就是一滯。那顧誠一招得手,立刻步步緊逼。笑了笑,開始小聲自問自答,“諸位開口東征,閉口東征,東征戰死了那麼多大明男兒,給我大明贏回了什麼?是爲我大明贏回了開疆拓土?呵呵,朝鮮國王,可沒說要割讓寸土給大明爲酬勞。是令南方諸蠻畏懼我大明天威?呵呵,就在諸位威震朝鮮的第二年,緬甸蠻夷入侵永昌,殺我士民數萬。如今國內天災人禍不斷,我大明根本無力南北同時作戰,幫得了朝鮮,就顧不上雲南。諸位指責顧某重開海貿是爲了自家,試問如果不開海禁,大明前往倭國的走私貨船能少得了幾隻?而今朝廷入不敷出,年年寅吃卯糧,北虜又在蠢蠢欲動,不從海上開闢新的稅源,何來的餉銀養兵?!諸位可知,直到今日,東征歸國將士們的封賞,還有一大半兒沒有兌現!當然,李兄,張兄,還有這位仁兄,你們,你們蒙聖明天子賞識,不在未兌現之列。”
“你…” 非但顧君恩,李彤,張維善和周圍的幾乎所有人,都又氣又羞,再度將兵器高高地舉起。
朝廷沒兌現答應給其他弟兄的封賞,和大夥獨受萬曆皇帝賞識這件事之間,並無任何關聯。可在顧誠的刻意歪曲之下,竟變成了,大夥是踩着袍澤的屍骨往上爬!而大夥執意要拆穿騙局,也變成了是爲個人去戰場撈取功勞,封妻廕子!
好個顧誠,不愧是名師嚴鋒帳下的高徒,面對明晃晃的刀劍,竟忽然變得毫無畏懼。笑着擺了擺手,昂然說道:“諸位如果覺得心虛,儘管殺顧某滅口好了,看殺了顧某之後,能不能改變東征沒給大明帶來任何好處的事實?!不過,在臨死之前,顧某還想提醒爾等,假若大明與日本之間再動刀兵,受苦的依舊是我大明蒼生!而那所謂的屬國朝鮮,在爾等爲其拼命流血的時候,尚且不能供給爾等充足的糧食與衣物。萬一爾等不慎兵敗,他們絕不會給予任何援助,只會掉過頭來,對爾等落井下石!然後拿着爾等的首級,去小西行長那裡做投名狀,以圖倭兵攻入大明之後,他們也能跟着一起瓜分大明疆土,甚至重新立國於遼東!”
“你,你胡說!” 大夥並氣得兩眼冒火,然而,手裡的刀劍,卻遲遲砍不下去。
姓顧的最後這幾句話,非常刺耳。卻句句都是事實。東征除了讓大明勞民傷財之外,的確沒帶來任何看得見的好處。那朝鮮國王,的確沒有給大軍提供過任何輜重。東征軍在碧蹄館受挫,那朝鮮兵馬,的確曾經心懷叵測。萬一東征失敗,即便那朝鮮國王不會親自帶領兵馬對大明落井下石,那些投靠了倭寇的朝鮮僕從軍,也一定會成爲倭寇的開路先鋒!
“李兄,張兄,你們難道以爲,顧某是個賤骨頭,希望幹這種與倭人媾和之事,留下千古罵名?” 趁着將大夥成功繞暈的機會,顧誠又換了一種語氣,愴然說道:“非也!在下只是看不慣朝鮮趴在我大明身上吸血!看不慣南方蠻夷趁我大明顧不上收拾他們,對我大明疆土虎視眈眈!看不慣明明派幾個小吏開設一海關,可以日進斗金,讓府庫充盈。卻偏偏全都便宜了一幫見利忘義的走私犯!”
忽然長嘆一聲,他仰起頭,滿臉寂寞,“適才,有位兄弟說顧某隻爲自家而謀,若真如此,顧某何必冒險出海,做人家的馬前卒?陸放翁有詩云: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當初顧某的兩位族兄,因故得罪聖上,被罷免歸田,離開京師的前一夜,他們對在下耳提面命,敢於頂撞陛下,未必就是忠臣良將,曲徑通幽,也不一定是亂臣賊子。入仕爲官,不能只圖虛名。若是有利於社稷和百姓,我輩絕不可因惜身而袖手。哪怕一時被世人所唾棄,後世必會還我以清白。正所謂,知我罪我,唯有春秋!”
說罷,對着天空中的明月,又長長吐了一口氣。兩行清淚,順着寫滿孤獨的面頰緩緩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