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城 (上)

第二十章後生( 下)

剎那間,冷汗順着竹內吉兵衛的兩鬢,淋漓而下。

“れいはいどう!”(禮拜堂)

“彼らは教會を焼きました!” (他們燒了教堂!)

叫喊聲在他身邊緊跟着響了起來,麾下的武士和足輕們,一個個如喪考妣!

爲了獲取傳教士的支持,更是爲了獲取紅毛海商和海盜手裡的火炮和火銃,他們的 主公小西行長在很早之前,就皈依了基督教,並且爲了表達虔誠,在其治下各地,給予傳教士極高的禮遇。而今晚,竹內幾兵衛和他的屬下居然眼睜睜地看着有作亂的“暴徒”,將長崎市的大教堂付之一炬!

此事被小西行長知道後,他們怎麼可能有好果子吃?!

如果過後有穿着黑袍的神父上門問罪,小西攝津守,該借誰的腦袋,才能平息對方的怒火?!

“教會ではありません!” (不是教堂)

“教會の隣の大きな倉庫です!” (是教堂旁邊的大倉庫)

“阿門!”

“阿門…”

就在竹內吉兵衛緊張得幾乎窒息的時候,忽然,又有人在他耳畔興奮地叫嚷。猛地瞪圓了眼睛,他朝長崎城中心眺望,竟然在火光之外看到了一片青翠的屋頂。

爲了顯示對上帝的虔誠,教堂的屋頂包裹了一層銅板。而日本國內氣候潮溼 ,幾乎所有銅板時間長了,都會繡成青綠色。青綠色的建築此刻還在火光之外,證明教堂沒有被焚燬!只要教堂沒有被焚燬,他竹內吉兵衛就能逃過一劫。

“阿門…”虔誠地在自己胸口處畫了一個十字架,竹內吉兵衛果斷用日語作出決定,“全體都有,跟我去保護教堂,捉到細作,當場格殺勿論。

“保護教堂!”

“捉到細作,當場格殺勿論!”

“保護教堂!”

四下裡,傳來一片明顯透着慶幸的迴應聲。他麾下的武士、足輕和徒步者們,冒着被冷槍射殺的危險,邁開大步,風一樣衝向長崎城中央的大教堂。

長崎港內其他建築,燒就燒了,反正是大村家的,勉強救下來也不會帶給大夥一文錢好處。但是,長崎港內的教堂,卻是上帝的。自家主公小西行長是上帝的虔誠信徒,大夥必須展示出同樣的虔誠。

今夜想展示虔誠,唯一的辦法 ,就是保住長崎城的大教堂。火沒有燒到教堂,肯定不是那些細作對上帝心懷畏懼, 而是教堂內還有信男女和傳教士一起在做殊死抵抗!這個節骨眼上,竹內吉兵衛帶着大夥衝過去,剛好可以裡應外合,將所有細作一網打盡!

“走,沿着小巷繞路回碼頭!” 與竹內吉兵衛的推測恰恰相反,此時此刻,李彤卻對長崎城最宏偉的建築,十字教的大教堂毫無興趣。確認教堂旁的幾座屬於大村氏的宅邸和私庫,都被烈火吞噬之後,立刻帶着弟兄們抽身而去。

“回碼頭,繞路回碼頭,殺倭賊一個回馬槍!” 顧君恩、老何等人興奮的大呼小叫,絲毫不在乎周圍可能有人聽見。

聽見又能怎樣?日本民間有幾人能懂得大明官話?以大村喜前和小西行長兩人對十字教的“虔誠”勁兒,他們二人的部屬,接下來最大的精力,肯定都會被吸引到教堂附近。而等大夥的話輾轉傳入他們兩個耳朵裡,大夥而也早就上了沙船!

鄧子龍老前輩曾經親口保證,只要大夥上了船,他就有辦法帶大夥突圍。眼下還是黑夜,敵我難辨。碼頭旁停泊的船隻成百上千,大村氏的炮臺,絕不敢胡亂開火!

正興奮地想着,身背後,忽然傳來了幾句斷斷續續日語,“看吧,這就是上帝的力量。…他無所不在…。讓惡魔在教堂門前止步,讓強盜迷途…”

扭頭望去,卻是先前嚇得不敢露頭的十字廟紅毛和尚(牧師),捧着一本厚厚的經書,在大夥身後的牆頭上開始裝神弄鬼。

這些話說得又快有低,大夥根本聽不懂,也沒功夫去深究。然而通譯樸七卻被觸動了心中傷疤,忽然間怒不可遏,猛地一扯戰馬繮繩,掉頭而回,用日語大聲質問:“兀那和尚,日本人進攻,殺人放火的時候,上帝他老人家可曾看見?!如果他看見了,他爲何不讓強盜迷途知返?他如果因爲倭寇信了他的經,就偏幫一方,那他跟坐地分贓的土匪頭子又有什麼分別?!”

“大俠,大俠你說什麼?” 沒想到自己爲了安撫信衆,隨口扯的幾句鬼話居然惹出了麻煩。那神父頓時被嚇得臉色一片慘綠,“大俠,上帝沒有幫助強盜,不,不對,上帝只會幫助誠心侍奉他的,不對,不對…”

此刻教堂內,還藏着不少長崎本地的虔誠信徒。如果他回答上帝不會保佑倭軍,過後教堂收穫的捐贈肯定會大幅減少 。而如果他說只要信了上帝,殺人放火也會得到庇護,那就正應了樸七的話,他心中的上帝與坐地分贓的土匪頭子又有什麼卻別?

“樸七,講究叫你不要耽擱!” 正在又是害怕 ,又是尷尬之際,卻看到有人從遠處策馬返回。一把拉住樸七的胳膊,大聲喝止,“嘴裡念着佛經,卻殺人放火的事情,你又不是沒見過?何必跟此人一般計較。走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說罷,又舉起一把短銃,指着神父大聲命令,“你,把身上的袍子,脖子上的十字架,全丟下來,快,否則休怪老子對你不客氣!”

“大俠,大俠饒命!” 那神父追悔莫及,只好一邊脫衣服,一邊在心裡祈求上帝保佑自己,不,保佑對面的強盜 ,千萬不要像傳說中某些主教那樣有特殊怪癖。

彷彿上帝真的聽到了他的祈禱,當他將衣服和十字架扔給對方之後,對方居然對他白嫩嫩的身體看都沒多看一眼,用銃管挑起衣服和十字架,撥馬就走。而先前對他大呼小叫的那個朝鮮“強盜”,也默默地調轉了坐騎,快速去追趕自家隊伍。

這些日子暗中所做的準備,的確沒有白費。長崎城內大小道路 ,樸七幾乎都牢牢地記在心裡頭。不多時,他就重新與袍澤們聚集在一起,然後跟着大夥一道,熄滅了火把,沿着曲曲折折的巷子朝碼頭狂奔。

長崎城內,到處都騰起了火光,但是,大多數火頭,卻根本不知道被何人所點燃。地痞,流氓,浪人,海盜,以及一些窮得連鞋子都穿不起的穢多,賤民們,避開前去保護教堂和大村氏私產的兵卒,成羣結隊,在大街小巷中四處流竄。每當發現一處富貴之家,而周圍恰恰有沒有兵丁,他們就聯手砸開院門,將裡邊的財物洗劫一空。每當聽到馬蹄聲,或者兵丁的叫嚷,他們則又一鬨而散。

有好幾次,李彤和張維善等人,跟趕向城中心救火的倭國兵丁,就隔着一條街的距離。但是,對方卻根本無法發現他們的身影。

太亂了,在趁火打劫者的無心推動之下,整個長崎城都亂作了一鍋粥!四下流竄作亂的“暴徒”也太多了,隨便拉一夥出來,規模都比他們這行人龐大。如果按人數來推算破壞力,他們根本排不上號!

“轟!” “轟!” 忽然,兩聲巨響從城西炮臺上傳出,剎那間,壓住了城內外所有嘈雜聲。

所有人都本能地扭頭,恰看到兩團紅色的火球,高速從炮臺飛出,如流星般,扎向黑漆漆的海面,轉眼消失不見。

“発砲しました!(開炮了)”

“発砲しました!(開炮了)”

“発砲しました!(開炮了)”

流星消失,尖叫聲立刻此起彼伏。正在打家劫舍的地痞、流氓,海盜和浪人們,厲聲喊叫着,亂哄哄扎進了臨近小巷。唯恐下一刻,那些該死的炮彈就會砸到他們頭上。

“不好,西面的炮臺開火了!”張維善也被嚇得寒毛倒豎,瞪圓了眼睛看向李彤,“子丹,倭寇被燒急眼了,準備玉石俱焚!”

“不能回船上,炮臺有三座!咱們的船根本經不起幾炮!“

“趕緊回船上,趁着此刻天黑向外闖。倭寇的火炮不好調整,不可能把所有船全都打翻!”

老何、顧君恩等人,也紛紛開口。彼此的觀點 ,卻截然相反 。

先前大夥之所以放心地殺向城內,一方面是出於自家主將的絕對信任,另外一方面,則是相信在天亮之前,長崎城的炮臺,根本無法發揮作用!

那三座炮臺,完全是爲了防禦海盜從水路來攻所建。相互配合起來,可以有效封海港出口處的水面。然而,對於已經進入泊位的船隻,卻構不成太大威脅。

原因很簡單,首先,萬斤佛郎機適合攻擊遠處目標,碼頭上大多數泊位都已經進入了火炮的射擊死角。其次,長崎以商貿立港,港內停泊的船隻甚多,貿然對港內的任何一艘船隻開火,都會殃及無辜,並且會從根本上動搖海客們對長崎的信任。

只是,大夥萬萬沒想到的是,小西行長或者大村喜前,居然如此喪心病狂。不顧動搖長崎根本的危險 ,突然下令發起了炮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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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轟!轟!轟!”又是四聲炮響,東側炮臺也開始跟進。炙熱的炮彈如同流星般劃破天空,然後一頭扎向漆黑的海面。

港口內所有船隻,全都被嚇醒。燈籠一隻只被挑起,將小半邊港灣,照得一片通亮。

“轟!轟!轟!轟!”

炮擊還在繼續,卻沒有一枚炮彈,落在碼頭附近。大夥心中稍定,困惑地舉目眺望,又看到有數名武士各自舉着燈籠,在碼頭上跑來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高喊,“みんな恐れないでください…”

距離碼頭已經很近了,大夥兒卻依舊聽不清這些武士們在喊什麼。只能困惑地再度將頭轉向李彤,期待他能早點做出決斷。

“他們好像是在安撫所有船主,開炮只是爲了防止有奸細趁着黑夜逃走。不會隨便傷及無辜!”李彤也聽不見武士們在喊什麼,更不可能聽得懂這麼複雜的日語。但是,卻從炮彈下落的大致方向和位置,判斷出了小西行長和大村喜前兩人的想法。“張重生,把你剛纔借來的神父袍子和十字架,給樸七穿上!”

“是 !” 先前奉命去拉回了樸七,並順手借了一件神父袍張重生,大聲答應執行命令。然而,兩隻眼睛裡,卻依舊一片茫然。

知道此刻大部分弟兄 ,肯定跟張重生的感覺一模一樣。李彤卻沒功夫跟大夥做太多解釋,目光迅速掃過所有人的面孔,他繼續發號施令,“守義 ,樸七扮做神父,你和樹兄,光子,裝作是他的護衛,帶着十名弟兄返回碼頭。如果能找到鄧舶主,就立刻上船。然後請他將沙船滅了燈,沿着港口內側開向西炮臺附近!如果找不到,你們就隨便搶一艘,然後逼着舶主把船開向西炮臺!”

“好!” 張維善想都不想,就高聲答應。隨即,又看了看大夥身上的黑色衣服,才快速問了一句,我們扮神父容易,反正衣服顏色一樣。你呢?身邊只有二十多個弟兄…”

“我去摸了西炮臺 !”李彤笑着大聲迴應,旋即,雙腿迅速磕打馬鐙:“其他人,跟我來。趁亂摸了西炮臺,教教小西行長怎麼打仗 !”

“遵命!” 老何,顧君恩,張重生等人,立刻明白了李彤的想法,啞着嗓子齊聲迴應。隨即,簇擁着自家主將,旋風般消失在濃煙烈火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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