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潛流 (上)
“天兵當陣,斬首一千二百八十五顆。擒倭將二名,並通事張大勝。奪馬二千九百八十五匹,並救出下國被掠男女一千十五名口。”大明北京紫禁城文華殿,秉筆太監孫曦漲紅着臉,將朝鮮國王親筆書寫的奏摺,高聲朗讀,“天兵趁勝縱火,房室皆燃,倭寇自相踐踏,被燒死者逾萬,臭聞十餘里…”
“停!” 萬曆皇帝朱翊鈞用手拍了下御書案,聲音中帶着不加掩飾的興奮,“這裡重新讀,最後那幾句!”
“遵旨!” 秉筆太監孫暹躬身答應,隨即挺胸拔背,將聲音提得更爲洪亮,“天兵乘勝縱火,房室皆燃,倭寇自相踐踏,被燒死者逾萬,臭聞十餘里…”
“燒得好,燒得妙,對付卑鄙無恥的倭寇,就該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萬曆皇帝朱翊鈞手拍桌案,再度高聲打斷,“朕記得,去年夏末,還有倭寇混入大明,試圖縱火燒燬江南各地囤積於八卦洲上的夏糧。如今李如鬆一把火燒將回去,剛好替朕出了這口惡氣!”
“奴婢爲陛下賀,爲大明賀!”孫暹立刻躬身下去,久久不起。
“奴婢等爲陛下賀,爲大明賀!” 其餘在場的太監和宮女們,全都心有靈犀,飛快地跑到了孫暹身後,齊刷刷跪倒,大聲附和。
“平身,平身!” 朱翊鈞的心情像吃了蜜酒一樣痛快,雙手微微擡,笑着吩咐。隨即,稍作猶豫,又快速補充,“爾等雖然沒有什麼功勞,終日陪着朕熬夜,也都辛苦。下去後每人領半匹蘇綢,做新衣服穿。孫暹,你負責安排!”
“謝皇上!” 孫暹帶頭,衆太監宮女再度對萬曆皇帝頂禮膜拜,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興奮。
“免禮,平身,我大明將士揚威朝鮮,理應普天同慶。爾等都是朕身邊的人,當然也不能被落下!” 萬曆皇帝笑着擡手,志得意滿。
白天在朝堂上,得知大明官兵一戰而克平壤,打得幾路倭寇望風而逃,他就高興得想跳起來放聲歡呼。然而,作爲一國之君,又當着那麼多喜歡“賣直求名”的言官,他卻只能學那東晉謝安,強壓住心中的激動,故意裝出一幅雲淡風輕模樣。(注1:古人講究養氣,喜怒不形於色。所以東晉謝安聽聞淝水之戰晉兵大獲全勝消息,卻繼續若無其事地跟朋友下棋。)
眼下,身邊終於沒有了那些討厭的傢伙,他就沒必要繼續裝下去了。只管盡情地開心一回,順便也讓身邊的奴僕們分享自己的快樂。
衆太監宮女們連續數月以來,一直都爲萬曆皇帝朱翊鈞的情緒變幻不定,而戰戰兢兢。今天忽然發現雲開霧散,並且得到了一筆意外橫財,如何能不開心 ?再度向上叩頭,高聲稱謝,然後紛紛起身返回本位。
”孫暹,你繼續念!” 萬曆皇帝朱翊鈞臉色潮紅,雙手撐着書案,大聲催促,“這李昖甭看當國王當得很不稱職,寫文章的本事卻非常好。不像李如鬆,光知道打仗,告捷奏摺卻寫得乾乾巴巴!”
‘那是因爲朝鮮國王無論怎麼寫,都不會有人雞蛋裡挑骨頭!’ 孫暹心中悄悄嘀咕了一句,然後捧着朝鮮國王親手所寫的感恩奏摺,繼續高聲朗讀,“諸倭退守土窟,夜半,小西行長棄外圍諸將,潛渡大同江而去。羣倭聞之,正相逃命。提督趁機揮師強攻,戰至天明,盡剿城內殘寇。平壤即復,其快其捷,前所未聞…”
“可惜了!” 萬曆皇帝朱翊鈞嘆了口氣,意猶未盡。“李如鬆終究是北地之將,不知道水上也有退路。否則,在江中設一水寨,未必不能將餘倭悉數全殲!”
“皇上明察,朝鮮國王的謝恩摺子,寫得不夠詳實。” 孫暹心裡打了個突,趕緊偷偷看了一下萬曆皇帝的臉色,然後壯起膽子,替李如鬆說了一句公道話:“據錦衣衛彙報,李提督其實是安排了朝鮮兵馬在水上堵截,但朝鮮防禦使李時言、金敬老怕賊軍沒了退路,情急拼命。竟然按兵不動,只有黃州判官鄭曄跟在倭寇身後追了一追,斬首…,嗯,斬首百餘!”
“什麼,朝鮮兵馬又跟倭寇暗中勾結?錦衣衛的密信在哪,找出來,念給朕聽!” 萬曆皇帝原本紅潤的面孔上,立刻籠罩上了一絲霧霾。瞪圓了眼睛,大聲吩咐 。
“遵命!”孫暹大聲答應,隨即快速從衣袖裡的夾袋中,取出一片麻布,對着火烤了烤,讓上面的字跡慢慢變得清晰,“天氣尚未轉暖,海上多有浮冰,我大明水師不能趕至。因此,提督命李鎰、柳成龍領朝鮮諸軍,沿江層層佈防。八日丑時,倭寇棄營沿大同江而走,李鎰酒醉,李時言、金敬老擔心窮狗反噬,不肯聽從柳成龍調遣,放寇自去。幸我軍在鳳山和谷山皆另有埋伏,方令羣寇不能從容撤走,折損過半。事後李提督遣使問罪於朝鮮國王李昖,昖遣尹鬥壽至平壤,問李鎰誤軍之罪,欲斬之。鎰出千金自贖,乃僅罷其官,止以李薲代其任!”
“糊塗!糊塗透頂!” 萬曆皇帝朱翊鈞氣得用力連連拍案,“李鎰老賊放走了那麼多倭寇,居然就罰了他一千兩黃金?這朝鮮國王如此糊塗,怪不得三個月就丟光了國土!”
“聖上息怒,一介土酋而已,聖上犯不着爲他生氣。”孫暹趕緊又躬下身體,柔聲勸說。
“早知道這樣,朕就不該派兵就救他!” 朱翊鈞卻餘怒未消,繼續拍打着桌案,恨恨地數落,“要糧食沒糧食,要銀子沒銀子,麾下的兵馬也沒有絲毫能戰之力。朕,爲了幫他,這半年來國庫虧空了兩百餘萬兩,戶部今天接到捷報之時,還跟朕抱怨沒錢糧撥給工部修整河道。而他,而他卻好,連麾下一名誤軍之將的腦袋都捨不得!”
“怕是殺了李鎰,也沒用途吧。朝鮮上下早爛透了,武將一個比一個怕死,文官一個比一個貪婪!那李鎰,好歹還是個對他忠心的。。” 孫暹一方面是看不起朝鮮君臣,另外一方面,也早就得了李如鬆的“孝敬”,所以撇着嘴,繼續低聲通稟,“奴婢這邊,還有其他幾分密奏,先前擔心掃了聖上的興,纔沒有及時拿出來。按照錦衣衛們的記錄,我軍進攻含球門之時,朝鮮左防禦使鄭義賢,右防禦使金景瑞等,就不戰而潰。虧得李如柏警醒,專門佈置了兵馬防朝鮮人暗中使壞,才未曾讓麾下將士受到潰兵衝擊。”
“可惡!” 萬曆皇帝朱翊鈞眉頭緊皺,先前的好心情,被朝鮮君臣將士的表現,毀得一乾二淨。
“聖上息怒,倭寇雖然被朝鮮兵馬給放跑了,可士氣卻也大喪。據錦衣衛密奏,被我軍在鳳山和谷山兩地各自截殺了一通之後,連開城都沒敢守,直接逃回漢城了!” 孫暹知道,繼續讓朱翊鈞心情壞下去,自己也難免遭受池魚之殃,猶豫了一下 ,將未經外邊奏摺證實的消息,提前端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