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雨 (中)

第二章 風雨 (中)

“好冷!” 三樓甲字房套間左首,一名山羊鬍子老儒,用手扯緊身上的貂裘,低聲叫喚。

屋子正中央的白銅炭盆內,上好的香碳被透窗而入的寒風吹得忽明忽暗,與搖曳的燭光一道,將幾位“貴客”的影子照在窗紙上,搖搖晃晃,彷彿戲園子裡上演的皮影。

“這算什麼冷?” 與他對面而坐的一名短鬍子年青人搖了搖頭,滿臉倨傲,“顧兄,你這是在江南脂粉地待得太久了,弱了身子骨,所以才受不得半點寒風。在下從北方來,沿途所經各地,那才叫真的冷。”

“倒是,老夫唐突了,居然忘了小范你剛剛從北方過來!” 山羊鬍子老儒涵養甚好,笑着點點頭,大聲承認。

“小范,你這話就錯了。殊不聞,北方冬天豔陽高照,江南春雪卻凍死活人?” 做東請客的嚴鋒一改平素生人勿近模樣,笑呵呵地“站”在了山羊鬍子一邊。隨即,又將頭扭向山羊鬍子,笑着解釋:“顧兄你沒去過北方,才上了小范的當。他雖然剛剛從北京過來,卻是地道的江南人氏…”

“嚴兄那句俗話,說得是往年。今年,卻與往年大不相同!” 表字小范的黑鬍子年青人,笑着打斷,“今年冬天,雖然也是豔陽高照,陽光卻無半點暖意。非但漳水、黃河、淮河皆斷了流,運河上的冰更是有四五尺厚,任你用多大的鐵錘砸,都砸不動分毫!”

“有這麼冷?” 靠背而坐的一名黃臉老者悚然而驚,一把推開懷裡的妙齡舞姬,大聲詢問確認,“那河北各地的冬麥,豈不是全都得絕了收?!若是江南開春後早稻也插不了秧苗…”

“啊——” 妙齡舞姬毫無防備,一頭撞在了案角上,疼得低聲慘呼。黃臉老者卻半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擡起腳,直接踹上了她的肩膀,“滾出去,別在這裡大呼小叫!哪裡來的野丫頭,一點規矩都不懂!”

慘呼聲噶然而止,妙齡舞姬用手按着頭上正在淌血的傷口,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其餘坐在衆人懷裡的舞姬們,物傷其類,一個個眼角發紅,珠淚盈眶。然而,卻誰都不敢替同伴說一句公道話,更沒勇氣上前將傷者從地上扶起。

好在甲字套房門外,就有龜公伺候着。聽到屋內的呵斥聲,趕緊帶着幾名漂亮小廝衝了進來。先示意小廝們將受傷的妙齡舞姬從地上拖起,緊跟着,將身體轉向黃臉兒老者,跪了下去,重重磕頭,“李老爺,李老爺,您老切莫生氣,切莫生氣。這個小娘子是剛剛從高麗那邊販來的,聽不懂大明官話。小的這就將她帶走,給您換個機靈的來。”

“朝鮮人?怪不得!你這蠢材,爲何要拿朝鮮人來糊弄老夫?” 黃臉老者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怒容滿面。

“叫潘媽來,豈有此理?!” 今晚的做東的南京僉都御史嚴鋒,也瞬間漲紅了臉,指着龜公的鼻子,怒不可遏,“老夫要問問她,拿朝鮮人來打發老夫,究竟是何居心?!”

“的確欺人太甚!” 山羊鬍子老儒,也厭惡地將自己的手,從懷中舞姬雙峰上挪開,臉色瞬間冷若寒冰。彷彿剛剛的安祿山之爪,不是自己的,而是憑空變出來的一般。

在場除了剛剛從北京調來南京的短鬍子年青人之外,其他幾個,也都面沉如水。他們雖然平素都不再南京,卻個個都算是花叢老手。早就知道,秦淮河畔媚樓裡的姑娘,向來分三六九等。一等一的自然是來自姑蘇,模樣水靈,聲音軟糯,琴棋書畫也樣樣精通。

次等一些則來自杭州,雖然說話聲音差了些,但好歹出自西施故里,天生帶着一股山水靈秀。第三等則來自揚州,心思剔透,知冷知暖,左手算盤,右手廚具,看對眼了贖回加去,同時能當賬房和廚師使用。

四、五、六、七等則來自其他各地,百裡挑一,能被挑進媚樓的,必有過人之處。而八九兩等,才能輪到高麗、安南等地女子,充其量只能算作是兩腳的花瓶!

黃臉李姓老者身份尊貴,尋常個人想請都請不到。今日能來媚樓這消金窟裡一坐,算是給足了請客者的面子。而媚樓偷偷摸摸,安排了最下等的朝鮮舞姬,豈不是存心要給賓客們和做東的御史老爺嚴鋒難堪?

不愧爲天下第一樓的夥計,龜公張寶面對南京右僉都御史嚴鋒和其餘各位官老爺的滔天怒火,表現得竟然比南京知府還要鎮定。先不慌不忙地爬起來,然後才躬着身子解釋道:“嚴老爺容稟,各位老爺也請暫歇雷霆之怒。早在一個半時辰之前,嚴老爺曾經親口吩咐小的,今天的客人身份尊貴,行蹤不可向外泄露。而媚樓裡的其他姑娘,嘴巴再嚴,在城中也有一兩個知己。誰也無法保證她們不多嘴誤事。唯獨這些剛剛被朝鮮官府賣到大明的女子,在城裡舉目無親,甚至連大明官話都說得不怎麼利索。各位老爺無論談什麼,都不怕被她們不小心給聽了去!”

“嗯?竟有此事?” 原本覺得受了侮辱的黃臉老者又楞了楞,心中的怒火迅速減弱。

“當然,不信老爺您試着問他們幾句話,只要您用詞稍微複雜一些,她們就全都變成了聾子和啞巴!” 龜公張寶又躬了下身體,大聲保證。

黃臉李姓老者將信將疑,沉吟不語。做東的御史嚴鋒,卻耐不住心中好奇,果斷開口,文縐縐地向身邊女子大聲詢問了起來。果然,平常媚樓裡姑娘與恩客之間的套話,後者還能勉強應付幾句。當其問起一些外邊的事情,特別用詞又稍微正式了一些的時候,後者頓時將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困惑也迅速寫了滿臉。

“有趣,有趣!”其餘在場的官員們,頓時有了新鮮感。紛紛用各種方式,與懷中美人兒展開了“熱情”交流。從通俗易懂的《三更調》到“高雅雋永”的《金瓶詞話》,越試,越覺得興致盎然。

黃臉李姓老者見此,心中的怒火也頓時熄滅。擺了擺手,大聲吩咐,“罷了,既然你是一番好心,老夫就不計較了。將這個笨手笨腳的帶下去敷藥,再賞她二兩銀子壓驚,都算在老夫頭上,回頭老夫的隨從,自然會來找你銷賬!”

“李兄何必客氣,今日既然是小弟做東,自然一切都由小弟承擔!” 御史嚴鋒哪裡肯讓客人自己掏錢給歌姬買藥?趕緊扭過頭,大聲阻止。隨即,又將目光迅速轉向龜公,急匆匆地吩咐,“下去之後,立刻給李老爺換個機靈的來。還是要高麗小娘子,如果沒有,安南、八百媳婦大甸的也可。切莫拿西洋的來添堵,一個個毛都沒褪,太噁心人!”

“是,是!” 龜公張寶成功化解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危機,心中好生得意。滿臉堆笑地答應着,帶起小廝和受傷的舞姬,倒退着出門。

不多時,他就又送了一個高麗小娘子進來。而甲字套房內的氣氛,也早就恢復了最初的熱鬧。偷眼望去,只見那姓李的黃臉老者,手拍桌案,渾身上下正氣澎湃,“寒暑顛倒,乃天道不彰所致。陛下遲遲不肯冊立太子,有執意對朝鮮用兵,才導致上蒼震怒,降下如此奇禍。而那王錫爵就任首輔之後,只知道逢迎上意,兩個月以來,無一言相諫。我輩讀書人,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 。如果再放任皇上執迷不悟,放任姓王的尸位素餐,豈對得住天下蒼生?!”

‘哎呀,不好!’ 龜公張寶如聞驚雷,臉色瞬間嚇得一片慘白。不敢做任何耽擱,硬着頭皮將新到的高麗舞姬送給到李姓老者面前,然後快速倒退着離開,用力關好房門,撒開腿,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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