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碧蹄(中 )

第四章 碧蹄(中 )

“老夫知道,老夫現在憂心的是 ,即便派救兵過去,也是割肉飼鷹。” 宋應昌長長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好生猶豫。

爲了確保明軍的後路安全,他特地將李如梓留在了平壤。如此一來,眼下他身邊除了兩隊親衛之外,就只剩下李彤的選鋒營。若是對李如鬆的死活不聞不問,憑着這點兒兵馬,他還有機會守住開城,同時從遼東調遣更多兵馬前來接應。如果派選鋒營去給李如鬆等人解圍,萬一將這支人馬也搭進去,非但開城難保,恐怕平壤城緊跟着也會再度落入倭寇之手。

“不會,經略,卑職保證,只要有援兵趕到,提督那邊,肯定可以想盡一切辦法帶着大夥突圍!” 察覺宋應昌可能會拒絕自己,祖昇再度跪倒於地,不停地磕頭。眨眼間,額角便被磕破,鮮血迅速又淌了滿臉。

“起來,你先起來。老夫即便派兵去救李提督,也需要仔細謀劃,而不能讓更多弟兄們,一頭撞入倭寇的羅網!”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兒,宋應昌決不能看着祖昇把自己活活磕死。再度伸出手去,用力扶住對方的肩膀。

祖昇卻不肯相信他的承諾,向後爬開半步,一邊磕頭,一邊放聲大哭,“經略,經略,我家提督,也是爲了讓大明節省一些國力,纔想要速戰速決啊。他已經是左都督了,即便立下再大功勞,也不會升得更高。他豈能不知道穩紮穩打的道理?他,他如果不是擔心久戰不決,朝廷那邊又生出變數,怎麼會…”(注1:左都督,是李如鬆的加銜。武將中,左右都督都是正一品,不可能再高。)

“胡說,朝廷決策,又豈是你小小百總所能置喙?!”宋應昌心裡好生難受,卻不得不裝出一幅惱怒模樣,衝着祖昇大聲斷喝,“來人,把他給老夫攙一邊去,好生醫治!念在他精疲力盡,神志已經不清醒份上,剛纔所說的話,老夫盡數當沒聽見!”

“是!” 親衛當中,也有不少機靈人。知道宋應昌是在盡力保護祖昇,答應着衝上前,七手八腳扯起祖昇,就往隊伍後面的輜重車上拖。

“經略,經略,您不能再猶豫啊。您這邊每多耽擱一刻鐘,提督那邊,就得死傷數十弟兄啊!”祖昇心急如焚,根本感覺不到宋應昌的好意,一邊用力掙扎,一邊放聲大哭。

“經略,提督乃是陛下最器重的將領…” 贊畫袁黃在旁邊看得心中好生不忍,彎下腰,小聲提醒。

“老夫當然知曉,陛下對李提督期望甚高!”宋應昌煩躁地擺了下手,大聲否認,“老夫不是不想救他,而是必須想出一個妥帖辦法。剛纔祖昇的話,你也都聽見了。倭寇那邊,不僅僅有黑田氏的第四路兵馬,還有立花氏,小早川氏,長增我部氏甚至毛利氏。老夫這邊只有選鋒營這兩千多人,貿然撲上去,無異於飛蛾撲火!”

“這…” 贊畫袁黃的臉色頓時一片煞白,嘴脣嚅囁半晌,卻無言以對。

他雖然從沒機會領軍作戰,可平素跟在宋應昌一道,卻沒少在敵情判斷方面下功夫。早就梳理清楚瞭如今侵朝倭寇的主要構成。

按照細作送回來的最新情報,眼下在朝鮮的倭寇大軍,共分爲八路(番隊)。第一路的主帥是小西行長,第二路的主帥是加藤清正,第三路主帥島津義弘,第四路主帥黑田長政,第五到第八路主帥,則分別爲長增我部元親、小早川隆景、宇喜多秀家和毛利輝元。而剛纔祖昇的哭訴中,除了小西和加藤兩大姓氏沒出現外,其餘六路倭寇,都有人馬埋伏在碧蹄館。哪怕這六路倭寇,每路出動的都只是一半兒左右,眼下碧蹄館戰場的倭寇,規模也超過了十萬人。如果宋應昌什麼謀劃和準備都不做,就直接要求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帶着兩千選鋒營弟兄,去硬衝十萬倭寇的重圍,那與逼迫三個年青人去送死,還有什麼區別?(注2:參考朝鮮方面資料,此戰倭寇出動了大約是六萬五千左右。而明軍在二十七前,陸續趕到的加在一起不超過四千。)

“李提督乃百戰之將,絕不會一味地死守!” 彷彿在給自己找理由,宋應昌一邊在原地不停踱步,一邊低聲唸叨。“軍糧雖然被倭寇劫持,但是,他可以殺馬充飢。楊元手上有八千健兒,走得再慢,也比老夫從這麼遠的位置派兵快。更何況百里奔襲,必折上將軍…”

每個理由,都非常充分。每個理由,都指向了同一個結論。袁黃聽在耳朵裡,心如刀割。卻清楚地知道,此刻換了任何人做經略,也會做出跟宋應昌同樣的選擇!

不能去救,救也未必救得回來。選鋒營這點兒兵馬,必須守住開城。只有守住開城,纔能有機會保住弟兄們血戰而來的部分成果。只有保住開城,纔能有機會重新整頓兵馬,給碧蹄館之戰中枉死的袍澤報仇!

“仰城,不能怪宋某見死不救。你實在不該明知道倭寇有重兵埋伏,還只帶着十幾名親信,往重圍裡鑽!”猛地咬了咬牙,宋應昌迅速將手摸向腰間,就準備做出最後決定。就在此時,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忽然在他耳畔響起,“經略,且慢!末將有一策,或能解燃眉之急!”

“嗯?!” 宋應昌楞了楞,伸向寶劍的手迅速收回,雙眼直勾勾地看向真正向自己施禮的李彤,目光如火一般熾烈。

但凡有一點兒希望,他也不願意眼睜睜看着李如鬆被困死在碧蹄館。那非但會導致東征的失敗,而且讓他宋應昌落下一個見死不救的惡名,甚至被朝廷直接撤職查辦,當做所有人的替罪羊!

“祖昇剛纔說,李提督同時也向其弟李如梅求救。而李如梅生性謹慎,絕對不會像提督那樣,直帶着親衛去與大夥同生共死!”李彤眉頭緊鎖,卻努力將每一個字,都吐得清清楚楚。

“將祖昇給老夫攙過來,問問他,李如梅那邊,到底能出動多少兵馬?” 宋應昌的眉頭一挑,迅速扭過頭,衝着親兵們大聲吩咐。

“遵命!” 親兵們答應一聲,七手八腳,又將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祖昇擡了回來。後者則不待任何人發問,就啞着嗓子大聲彙報,“經略,五,五將軍那邊,還有兩千五百弟兄。其中,其中五百是騎兵!”

“開城那邊,可有朝鮮官兵駐紮?!” 顧不上再向宋應昌請示,李彤迅速接過話頭,大聲追問。

“有,有,至少有三萬多人。” 祖昇的精神頓時一振,旋即,又迅速萎靡了下去,“但是,但是可能指望不上。那些朝鮮官兵,打勝仗時跟在我軍身後割人頭還湊合。一旦聽聞我軍遇險,能不逃走,就已經非常萬幸!”

“朝鮮官兵那邊,可有戰馬,大致有多少匹?”李旭沒有理睬他的廢話,皺着眉頭,繼續刨根究底。

“至少五六千匹,但好馬不多,除是那些大將的坐騎。”不明白李彤跟朝鮮廢物較上了什麼勁兒,祖昇楞了楞,抽泣着迴應。

“末將敢請經略下令,准許徵用朝鮮官兵的所有坐騎!” 李彤也沒空跟他解釋,立刻將頭轉向宋應昌,拱着手要求。

“你,你要調用朝鮮官兵的戰馬,去,去交給楊元及其麾下的步卒?” 不愧是曾經的探花郎,宋應昌剎那間就猜透了李彤的想法,瞪圓了眼睛滿臉驚詫。

大明對於朝鮮來說雖然是宗主國,,明軍也是爲了替朝鮮收復國土而戰。但是,大明朝的經略和提督,卻不能直接調動朝鮮一兵一卒。更不能直接下令,從朝鮮徵收任何物資。否則,即便朝鮮國王李昖不抗議,一旦被朝堂上的言官們知曉,後者就會像聞到腥味的蒼蠅般撲將上來,彈劾下令者“妄自尊大,折損上邦顏面”!

所以,從出任經略到現在,宋應昌除了逼迫朝鮮國王李昖離開大明,返回義州以盡王者之責外,沒再主動對李昖以及其他朝鮮文武提出過任何要求。雙方軍隊配合作戰,也都是先派人跟朝鮮大相柳成龍商量,然後再由柳成龍自行調兵遣將!

“經略明鑑!”此時此刻,李彤哪還顧得上想自己的要求,會給宋應昌帶來多大的麻煩? 又拱了拱手,大聲解釋,“末將以爲,步卒行軍,每日不過六十里。超過這個距離,即便能勉強趕至,也都累得連兵器都舉不起來,無異於自尋死路。而騎兵奔襲,若每二十里歇息一次,每天奔行百里,只要不是連續三天以上,將士就仍有足夠的體力與敵軍殊死一搏!是以,朝廷官兵的支援,咱們不必指望。可朝鮮官兵手中的坐騎,卻必須物盡其用!”(注1:古代行軍,步兵每天走六十里是極限。近代紅軍則遠遠超過了這個限制。而騎兵速度,據專門測算,一匹雜交馬負重一百公斤,每小時休息一次,每個白天能走一百二十公里。)

“嗯——” 宋應昌大聲沉吟,不是因爲擔心日後受到言官攻擊,而是擔心在明知道李如鬆可能戰敗的情況下,自己的命令在朝鮮人那邊,到底還能起到多大作用,“李薲等人皆爲朝鮮國王的親信,萬一他們抗命不尊…”

“末將會帶着選鋒營的所有騎兵,去開城找他們借馬!” 李彤咬了咬牙,乾脆利落地給出答案,“同時,也斗膽請經略就在此地止步,廣扎虛營,威懾宵小之輩不敢輕舉妄動!”

“善,大善!” 沒等宋應昌理解李彤的想法,袁黃已經再一旁笑着撫掌,“經略,咱們知道您手裡只有這一個營兵馬,朝鮮人那邊怎麼可能知道。只要您不進開城,李薲等輩,就沒膽子跟選鋒營翻臉。而日後朝鮮君臣即便抱怨,也…”

頓了頓,他又故意沒把下半句話說完。但臉上的表情和手上的動作,卻已經將自己的想法解釋得一清二楚。

李彤眼下至少在名義上,是李如鬆麾下的武將。李如鬆對他,又多多少少給予過照顧。那麼,聽聞李如鬆遇險,無論於公於私,李彤都理應用盡一切手段前去相救。至於其中某些手段偏激了些,也情有可原!

畢竟,李彤是爲了救主帥,才強迫朝鮮官兵交出戰馬。他的行爲雖然跋扈,卻不失“忠義”二字。言官們無法在道義上大做文章。而朝鮮君臣時候告狀,也得先告到宋應昌這裡。作爲經略,宋應昌有的是辦法和稀泥,讓此事不了了之。

然而,讓袁黃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是。他的話音剛落,李彤就立刻又大聲請求,“末將斗膽,還請經略再下一道將令,派袁贊畫回平壤坐鎮,同時調李如梓帶兵趕赴開城!”

“啊——” 袁黃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李彤,恨不得撲將過去,質問對方爲何要狗咬呂洞賓。

“平壤只有李如梓那一營兵馬坐鎮,如果李如梓調往開城,袁贊畫豈不是要唱空城計?” 宋應昌也被李彤的大膽提議,再度給嚇了一跳,皺着眉頭,大聲詢問。

“經略明鑑!” 李彤笑了笑,剎那間,氣度穩如山嶽,“如果保不住開城,平壤肯定也要棄守。而只要經略和李六郎坐鎮開城,倭寇在短時間內,就不可能繞道去攻平壤。所以,袁贊畫麾下帶百十名捕快,和帶數千弟兄,結果其實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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